柳哲



著名文化大師曹聚仁先生既非北大教授,也非北大學生,何來北大情緣?這首先得從曹聚仁這個人說起!
曹聚仁(1900-1972),中國現代史上一位“謎樣的人物”。身兼作家、記者、學者于一身的他,一生寫下了4000多萬的文字,世人鮮有其匹。他還是一位知名的社會活動家。解放后,他在香港為“第三次國共合作”而奔波,搭起了兩岸和談的橋梁,深得國共雙方領袖的器重,被周恩來總理蓋棺論定地評價為“愛國人士”。他早年就讀于杭州省立第一師范,畢業后就在“十里洋場”的上海謀生,開始了他長達半個世紀的文學和新聞生涯。曹聚仁與中國學術重鎮的北大到底有沒有一些關系?這個問題,筆者思索了很久,在查閱了相關資料后,才發現曹聚仁的確與北大有過一段不解的“紅樓情緣”。
求學北大夢想破滅
中等師范畢業后的曹聚仁,由于家境貧寒,無法承受昂貴的學費,沒敢報考北大。1921年杭州“一師”畢業后,曾投考南京東南高等師范和武昌高等師范,均因故未被錄取,曾經叱咤風云的“一師”學生自治會主席的他,一時成了落湯雞,心情沮喪地流落到上海。幸好得到“一師”的老師陳望道的援手,他才在上海扎下了根。在陳望道與邵力子的幫助下,他先在浦東川沙縣立教書半年,繼而在陜西鹽商吳懷琛家中做了三年家庭教師。曹聚仁在教書之余,堅持自修古今中外的學問,博覽群書,還不時在邵力子主編的《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上發表文章,他開始嶄露頭角。特別是1922年4月,曹聚仁受邵力子委托,記錄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國學演講,在《覺悟》上連載,翌年結集《國學概論》出版。曹聚仁的記錄準確完整,深得章太炎贊許,也因此納為章門弟子。1923年,曹聚仁與柳亞子等8人發起成立了“新南社”。曹聚仁在上海如魚得水,但他仍希望有朝一日能進高等學府深造,北大自然是曹聚仁的首選。曹聚仁于1923年7月21日寫給北大教授胡適的信中說:
“聚仁,浙東金華之無知小兒也,被曾受業于單師不庵之門,以疏懈甚,且困于風塵,遂放佚至今。今夏卒有進北京大學之決計,以故中變;恐人事相迫,終無及門請益之機緣,故敢藉經子淵先生之紹介,而奉書左右,幸鑒其愚而宥之!聚仁非能有所研究者,然不敢自暴棄,終競競焉以從事于研究,此鄙陋之本忱也。在目今聚仁所取以為研究者中國儒家學說,愿以十年之功專注于此。然見聞固陋,未審西歐各家哲學,何者至可引為治家之借鏡?擬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一也。
聚仁端賴工具為之階進,故研究方法之抉擇,乃入門第一步工夫。聚仁以為治中國古代學術,最宜專擇一二重要典籍,究其義理,詳其訓詁,考其典則,然后舍而之他,則困難不生,一切可迎刃而解。而友朋多以為此法事苦而效鮮,不若遍加瀏覽,志其概略為上。歧途徘徊,何去何從?擬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二也。
儒家學說盛行于魯,至漢初而此風未熄,則其物質環境與社會組織,必與之有重大關系。私意以為治儒家者不當專注于政治狀況,于魯之民族性,與周公之學說,皆當詳為考察。此淺陋之見解,未審有當于理否?擬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三也。
素昧平生,而有此非分之請求,然亦希冀先生之憫我愚而矜憐之耳!聞貴體違和,至深注念!想湖山勝景,終能以康健佑先生也!附奉五版《國學概論》一冊,至乞哂收!太炎先生此次講演,聚仁終病其瑣碎散漫,且意氣過重,文、哲兩章更不能使人滿意。先生以為當否?比來寒暑靡常,諸惟珍攝!聚仁不日將由申返杭,擬晉謁先生,先生亦附允之否?”
曹聚仁這封寫于70年前的求師胡適之信,在塵封了半個多世紀后,才在遺落大陸的胡適遺札中被發現,揭開了曹聚仁曾向往北大求學的這一歷史謎團。曹聚仁通過他“一師”的業師、著名學者單不庵(后也被聘為北大文科教授)的介紹,向胡適求師請益,真是頗費苦心。據筆者所知,曹聚仁最終沒有成為胡適的學生,胡適甚至在他的晚年收到曹聚仁的信時,稱他為“妄人”。曹聚仁當時有沒有得到胡適片言只語的教誨,筆者不得而知,曹聚仁也沒有留下這方面的記載。
胡適晚年說他從未與曹聚仁交接,也不認識他,顯然與事實不符。曹聚仁在《談胡適——答杜兄》一文中曾談到:“一九四七年第一回國民代表大會在南京集會時,胡適邀我到北極閣中央研究院,我問他為什么不出來組政黨,實現你的民主政治的理想。他還是用了回答羅敦偉的話對我說:‘一個民主國家,也需要幾個不參加黨派的公民的。”
曹聚仁在另一文《胡適與“水經注公案”》中寫到“過了十年,胡適邀我在南京中央研究院閑談,他一開口就說:‘你是否又帶了清單來了。我說到‘水經注公案的事,他搖搖頭說‘難、難、難!“曹聚仁在1931年8月創辦的《濤聲》,曾出了“批判胡適專號”,對胡適的崇洋媚外的學閥態度作了無情的批判,筆者認為在當時外強入侵,民不聊生的時代,認為曹聚仁的批判還是很有見地的。當然,曹聚仁評價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的貢獻時曾寫到:“那一時期,實際領導中國新文學的,乃是胡適。”“他是五四運動以后,在散文上最有成就的一個人。”
曹聚仁非常推崇胡適的學問,可惜他們一生終無師生緣。
亦師亦友周氏兄弟
魯迅與周作人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更是北大歷史上最為知名的北大教授。錢理群在《曹聚仁與周作人》一文中曾談到: “‘曹聚仁與周氏兄弟的關系,將給人們提供一個理解曹聚仁思想、學術以致性格的復雜性與豐富性的極好視角。”
筆者很贊同錢理群的這一看法,同時筆者還要補充一句,從曹聚仁與周氏兄弟的關系,還是我們考察北大精神的一個切入點呢!
曹聚仁在五四運動時,他已是杭州“一師”的學生領袖,他是浙江新文化運動的積極推動者,《新青年》的文章滋養了曹聚仁,周氏兄弟已然成為曹聚仁推崇的對象。據曹聚仁的回憶,曹聚仁與魯迅最初的見面,是在1927年12月21日,地點在上海的暨南大學。當時魯迅應暨南大學邀請,到該校演講,正在暨南任教的曹聚仁為之筆錄,整理成《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在《新聞報》副刊《學海》上發表,后收入《魯迅全集》。之后,曹聚仁與魯迅的交往便逐漸多起來,據《魯迅日記》記載,魯迅寫給曹聚仁的書信就達43封,最后收入《魯迅全集》的就有25封。1931年8月22日,曹聚仁主編的《濤聲》在上海創刊,魯迅匿名寄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作為支持。《濤聲》創刊二周年,魯迅寄來《祝濤聲》,稱贊曹聚仁“赤膊打仗,拼死拼活”的精神。魯迅發表在《濤聲》上的文章還有《“蜜蜂”與“蜜”》、《悼丁君》、《〈守常全集〉題記》等。特別是《〈守常全集〉題記》一文,更是周氏兄弟失和以后的又一次合作。當時在北京大學任教的周作人為了紀念李大釗,寫信給曹聚仁請代為聯系出版。為了更快出版李大釗全集,曹聚仁邀約魯迅、蔡元培等人為之作序。魯迅欣然應命,寫了《〈守常全集〉題記》在《濤聲》上發表。魯迅不幸于1936年病逝,曹聚仁并未忘懷魯迅,他與夫人鄧珂云編選了《魯迅手冊》作為紀念。解放后,曹聚仁在香港從事新聞與寫作,他并未停止對魯迅的研究,于1956年完成了《魯迅評傳》,1967年又編著出版了《魯迅年譜》。這里值得一提的是曹聚仁所寫的《魯迅評傳》,是將魯迅描畫成有血有肉的人的,他反對把魯迅神話,這一點更值得欽佩。周作人在讀了曹聚仁的《魯迅評傳》后寫信給他說:“《魯迅評傳》現在重讀一過,覺得很有興味,與一般的單調書不同,其中特見尤為不少,以談文藝觀與政治觀尤佳,云其意見根本是‘虛無主義的,正是十分正確。因為尊著不當他是‘神看待,所以能夠如此。”曹聚仁一生完成了魯迅研究的“三步曲”,總算完成了他的一個宿愿,對得起九泉之下的魯迅了。endprint
曹聚仁與周作人的交往,可能早于魯迅。據錢理群在《曹聚仁與周作人》一文介紹,周作人于1925年11月2日的日記記載:“得曹聚仁君函”。這可能是他們的交往之始。據曹聚仁后來回憶,他當時正“十分醉心”于《語絲》所表現的“獨來獨往”的“自由主義”精神,“做過他們的嘍羅,吶喊過幾陣”。周作人正是當時《語絲》的主要撰稿人和實際主持人,并且是曹聚仁所說的《語絲》是“自由主義”精神的主要代表。對“自由主義”的追求與向往或許是曹聚仁與周作人交往的思想基礎。對這一點,曹聚仁在1930年9月寫給周作人的一封信里也有過明確的說明:“我自以為是先生的信從者。……在消極的意義,有些近于虛無主義,在積極的意義,有些近于新自由主義”。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共同的思想基礎,在由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引發的“30年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與左翼青年的思想交鋒”中,曹聚仁主動站出來為周作人辯護,就不是偶然的。他在《申報·自由談》的文章中,一面指出周作人“十余年思想的變遷,正是從孔融到陶淵明200年間思想變遷的縮影”,其“備歷世變,甘于韜藏,以隱士生活自全,蓋勢所不得不然”,同時提醒世人注意:周作人雖“談狐說鬼”卻并未“厭世冷觀”,“炎炎之火仍在冷灰底下燃燒著”。而特別有意思的是,曹聚仁的觀點引起了魯迅的關注,在給曹聚仁的私信中發表了如下意見:“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撩,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遂成眾矢之的,……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也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于清流或輿論矣”。此時周氏兄弟早已失和而斷絕了來往,曹聚仁有意無意地起到了溝通他們思想的作用,這自然是別有一種意義的。
筆者最近翻閱周作人早年日記,其中二三十年代,曹聚仁與周作人往來書信就有20多封。周作人受李大釗親人委托編輯出版《守常全集》,就寫信給在上海的曹聚仁幫助聯系出版,曹聚仁邀請魯迅為之作序,這也是周氏兄弟失和以后的又一次特殊意義上的交流。
曹聚仁與周作人的見面,已是解放以后的1956年。當時,曹聚仁作為《南洋商報》的特派記者訪問了北京,并特別拜訪了苦雨齋的主人周作人。神交數十年后的見面,曹聚仁解決了周作人晚年作品無處發表的窘境。周作人大量的晚年散文經過曹聚仁之手,在海外報刊發表,曹聚仁功不可沒。特別是周作人的自傳《知堂回想錄》,也是曹聚仁催生的,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曹聚仁當時病重,腹痛如割,仍忍痛校對亡友周作人的遺稿,在曹聚仁的努力下,該回憶錄最終在周作人身后得以出版,為中國現代文化史、文學史、思想史留下一份不可多得的精神珍品。周作人在后記中對曹聚仁“待人的熱心,辦事的毅力”非常“感佩”,以為這也是“蔣畈精神的表現”。曹聚仁與周作人晚年書來信往,非常密切,收入《周曹通信集》的周作人書信就有三百余封。至于未發表的書信也還有不少。令人遺憾的,曹聚仁在為魯迅立傳之后,他一直希望并準備著為周作人寫一本傳記,可惜,天不假年,他終究帶著遺憾走了,這也給我們后人真正了解周作人留下了缺憾。
從紅樓走進未名湖
一直向往北大的曹聚仁,在接近花甲之年的他,在1958年才圓了他的北大夢。他參觀了老北大的沙灘紅樓,也到了景色迷人的燕園和未名湖。這次他是以新加坡《南洋商報》記者的身份訪問北大。北大是他青年時的夢想,他的思想與文學,與北大的不少教授都有著很深的淵源。他在杭州“一師”的業師單不庵后來也被聘為北大教授。北大高才生朱自清、俞平伯畢業后曾到一師任教,成為曹聚仁的國文老師。曹聚仁在回憶文章《后四金剛》中寫到:“不過蔣(夢麟)先生的確替我們安排了復課后的國文教師。他推薦了朱自清、俞平伯二師,他們剛在北京大學畢業,的確有很好的文學修養。”“五四的第三年,學校風氣又漸漸平靜下來,朱師漸漸為同學們所認識,成為信仰中心的新人物。”“俞平伯先生,他是俞曲園老人的曾孫,他的詩詞修養,深湛得很,我們還不夠來欣賞。我記得俞師初到一師時,穿了一件紫紅的緞袍,頗有賈寶玉樣子,風流瀟灑。”曹聚仁為出版李大釗全集,費過一些心力,還邀請過魯迅為之寫序。北大著名教授陳獨秀、朱光潛等都很相熟。特別是30年代初陳獨秀被國民黨被捕后,曹聚仁冒著生命危險率先發表公開信聲援陳獨秀,并將陳獨秀獄中親書的“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在《濤聲》上公開發表。后來,還為獄中的陳獨秀提供資料,催生了陳獨秀的自傳(可惜沒有完成,只寫了開頭部分)。1958年,曹聚仁訪問北大后,寫了《從紅樓到未名湖--新文化運動的搖籃》的訪問記發表在新加坡的《南洋商報》上。這篇訪問記至今尚未在國內的出版物上發表,也未收入大陸出版的曹聚仁著作中。現將該訪問記重新抄錄在這里,作為曹聚仁不解的北大情緣的紀念。全文如下:
清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年)。
六月十一日詔:“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五大臣會同妥速奏議。”
七月四日,創設京師大學堂,派孫家鼐管理,官書局及譯書局均并入大學堂。
八月九日,京師大學堂成立。
六十年前,京師大學堂在北京景山東街建校,其地原是乾隆駙馬福長安故第,這便是北京大學的開始。(這是北京大學的第二院,那并入北京大學的北河沿譯學館,乃是第三院,至于有名的北大第一院,沙灘紅樓,那是民初所建造的。“京師大學堂,原是戊戌新政之一:卻因為它成立在康譚新政措施之前,因此,戊戌政變后,其他新政都取消了,只有它還保留著。它在戊戌維新運動過程中,倒是很有意義的記程碑。今年北京大學紀念六十周年,在領導中國的社會文化運動上,那位著名的譯介西洋文化的嚴幾道,也做過他們的校長。但北京大學成為最高學府,成為時代的風信旗,卻自民初蔡元培(孑民)任校長始。(蔡氏,幾乎成為與北大成為不可分割的混合體了。)時人論蔡氏的很多,記者在這兒只介紹一段一般人所不會看過的,周啟明先生的話,他說:“蔡先生貌很謙和,辦學主張古今中外兼容并包,可是其精神卻又強毅,認定他所要做的事,非至最后不肯放手,其不可及處即在于此;此外,僅多有美德,但在我看來,最可佩服的總要算是這鍥而不舍的態度了。蔡先生曾歷任教育部、北京大學、大學院、研究院等事,其事業成就彰彰在人耳目間;若舉提大綱,當可以‘中正一語說之,亦可以稱之曰唯理主義。其一,蔡先生主張思想自由,不可定于一尊,故在民元廢止祭孔,其實他自己非是反對孔子者。其二,主張學術平等,廢止以外國語講書,改用國語語文,同時又設立英法德俄日各文學系,俾得多了解各國文化。其三,主張男女平等,大學開放,使女生得入學。蔡先生的教育文化上的施為,既多以思想主張為本,因此,我以為他一生的價值以著重思想,至少當較所施為更重。蔡先生的思想,有人戲稱之為古今中外派,或以近于折衷,實則無疑解釋為兼容并包,可知其并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為是真正儒家。其與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歐學問,使儒家本有的常識更益增強,持此以批判事物,以合理為止,故即可目為唯理主義也。”這便是蔡氏的精神,也正是紅樓(北京大學)的精神。endprint
北大的教授,有劉師培、黃侃、辜鴻鳴、陳漢章,也有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周樹人(魯迅)、周作人、李大釗,也有陳大齊、陶孟和、王世杰、張慰慈、陳源、高一涵,可說是真正的兼容并蓄。
說到“紅樓”,我們知道那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五四運動原是青年學生的愛國運動,春雷一般,四野茁生,便形成了振幅廣大的新文化運動,也就推進而為社會革命的狂潮。我們知道代表“五四”精神的“新青年”,他雖是在上海出版,它的核心細胞,都在“紅樓”。陳獨秀、胡適、高一涵、李大釗、張慰慈、陶孟和、錢玄同、王撫五、周樹人、周作人、劉半農,都是北京大學的教授。他們在新青年宣言說:他們相信政治上、道德上、經濟上因襲的觀念中,有許多阻礙進化的;他們想求社會進化,不得不打破天經地義的成見,他們決計拋棄舊觀念,樹立新時代的精神,適應新社會的環境。他們說:新青年當然尊重勞動,反對侵略主義占有主義的軍閥財閥;他們主張民眾運動社會改造,和政客們的政黨絕對斷絕關系。他們相信真的民主政治,必會把政權分配到人民全體。他們相信政治、道德、科學、藝術、宗教、教育,都應以現在及將來社會生活進步的實際需要為中心。他們要改革文學的體性,要破除迷信妄想,尊重女子的人格和權利。他們明明白白向舊社會及傳統觀念挑戰。他們的“新信仰”,是:
“要擁護那德先生(民主——Democracy),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科學——Science),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這是掛在紅樓屋角上最鮮明的旗幟。
“五四運動”,離開現在已經四十年了。記者站在沙灘紅樓門前,緬想舊跡:當年,我們所敬仰的文化革命文學革命的急先鋒,許多后來都分化了,像陳獨秀和胡適恰好成為急進派(陳)與改良主義派(胡)的分野。(胡適在文學革命以后,甚至很快就提出“少談主義,多談問題”的主張。)后來,陳獨秀把新青年帶上社會革命的路向,但腳步走得最切實而堅定的,卻是李大釗(守常)與魯迅。在文學革命的進程上,胡適曾經做了“時代驕子”,態度最積極的是錢玄同、劉半農,而建立新文學記程碑的卻是周氏兄弟:魯迅和周作人。
說到新青年的內部分化,也就說明了我們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的分化。紅樓那一群文化思想家,無論結合到《獨立評論》、《現代評論》那一旗幟之下,或者結合在《語絲》的旗幟之下,也都代表著從新青年這一母體分化出來的兩種傾向。筆者曾經到北京大學的校史博物館,看到了有趣的紀念品,也曾在紅樓圖書館中,看到了李大釗先生紀念室和毛澤東主席在校工作處。新中國的藍圖,可以說從紅樓那一角上孵出來的。郭沫若的《詠紅樓》,就是這么說的:
“星星燎大原,濫觴成瀛海,紅樓弦歌處,毛李筆硯在。力量看方生,勛勤垂后代。壽與人民齊,春風永不改。”
記者到了北京,先后訪問了北京大學,低徊不能自已。不過我所到的北京大學,已經不在沙灘紅樓,而是搬到北京西郊未名湖畔的燕園去了。(燕園原是燕京大學的舊址。)當年,北京青年男女的心頭,對于那幾個大學的風格,曾經有過這幾句諺語:“師大太窮北大老,燕京最好,清華還可通融。”他們的印象,便如此的不同。而今,清華成為最新型的大學,非復清華園的舊日氣氛。北大進入燕京大學,氣氛也不相同。(今日北京的少女,她們的觀點,也大大地改變了。)燕園原為明代的勺園,亦稱“風煙里”,原為當時書畫家米萬鐘所構筑,饒有水鄉景物。明人詩云“才辭帝里入風煙,處處亭臺鏡里天。夢到江南深樹底,吳兒歌拍放秋船。”甚得其趣。)到了清乾隆時,便是權相和珅的“淑春園”。(淑春園,仿擬御園,鑿湖建島,有如南海瀛臺。湖本無名,故稱未名湖;湖中小島或稱楓島。)丘陵起伏,細流縈回,未名湖景物嫻美,在青年男女心頭,自是人間樂園。
北京大學移到了燕園,(一九五二年)鏡春園、蔚秀園先后劃入新校的范圍,又購入了毗鄰的朗潤園和承澤園。(這些都是從前滿清貴族的家園,即如蔚秀園,先前便是醇親王奕儇的私園。)這么一來,全校面積就比燕京大學時期增加了兩倍。今日北大的學生,也比紅樓時代增加了四五倍,比之燕京大學,卻增加了十二倍以上了。記者到北京大學時,未名湖四圍都是新建筑。其中,一部分是八千學生的宿舍大樓、大膳廳、衛生室及教職員宿舍。一部分是教室大樓、閱覽室、文史樓、哲學樓、地學樓、化學樓、力學樓、物理樓和圖書館;圖書館將為新建筑的核心,館舍很大。舊的燕園,以幽靜勝,新的北大以宏偉勝,今日的北大,依舊是文化圈子的老大哥,正如馬敘倫校長所說的“北大畢竟是北大”。
記者這回到北京大學去看他們的“西瓜園”,心頭還留下去年五月間北大民主墻上大鳴大放的影子;今日的“大字報”,也是當時的“民主墻”,只是切實得多了。(一九五八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