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戲曲舞臺新劇目的創作中,導演已成為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正因如此,戲曲導演的理念和水準也更加直接地為創新劇目的成敗得失負責。近年來,一些外觀華麗、制作精良的戲曲新劇目在不知不覺中走入了誤區、迷失了自我、引起了爭議,戲曲導演應對此負有相當重要的責任。面對目前戲曲舞臺上存在著的某種浮華、奢靡之風,我認為,戲曲舞臺導演藝術應當走一條“反璞歸真”的本體回歸之路。
一、“人”為“真”之本 從一般意義上說,導演在進行二度創作時,應以“演人”為目的,以“人演”為手段。戲要“演人”,要塑造鮮活的人物性格。戲要“人演”,演員要充分具備唱、念、做、打的表演能力。戲曲導演心中有沒有戲曲之“真”,關鍵在于導演手法能否為“人”所用,是否有利于“人”的發揮。衡量一部戲的優劣,并不在于手段運用的多寡,而是在于這些手段對“人(演員)演人(人物)”這件事而言,是支持還是阻礙。導演手法若使用恰當,烘托、幫助、突出了“人”,就是一股“正能量”。反之,如果導演使戲曲遠離了“人”,變得沒有“人味兒”,便是危險的信號。 是否本著“人演人”的原則和用心做戲的誠意,決定了戲的生命力。例如國家京劇院近年創排的新戲《慈禧與德齡》便充分考慮到了這一點,重視塑造人物性格,打破了慈禧專橫霸道、冷酷無情的固有形象,演繹了一個別樣的慈禧。她既有狠辣手腕,也有護犢深情,情牽社稷危亡,也懷念兒女情長。導演聯合編劇和唱腔設計,努力塑造一個立體、多面、鮮活、飽滿的慈禧?!斑@一個”慈禧集當權者、長輩、女人的多重身份,極具人性化。很多生活場景的設置,如德齡帶著慈禧照相的場景充滿了生活情趣。觀眾來看戲,既能聽到傳統京劇的腔調和韻律,又能夠感受到這個時代特有的節奏和場景,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慈禧,一部活生生的京劇。 二、“表”為“導”之心 戲劇家徐曉鐘說:“西方的導演們從中國戲曲的表演中(當然也從日本和印度的舞臺藝術中)一眼看出了戲劇的另一本性——活人的精湛表演。中國戲曲觀眾到劇場,最感興趣的不是形式寫實、描摹逼真的舞臺布景,而是演員的表演;他們更感興趣的是演員高超的歌唱和舞蹈的技巧與精湛的演技。”[1]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談影視的處理手法掌握在導演手里,而戲曲的程式技巧則掌握在演員手里。 演員表演的中心是創造角色,成功地塑造出舞臺人物形象。導演的任務是最大限度地激發演員的潛能,幫助演員形成對他所扮演的人物的態度。如演關羽的演員對角色是崇敬的;演李逵是帶著親切偏愛的心情的;對王寶釧是寄予無限的同情和贊美的。演員要在舞臺上創造出有血有肉而又有藝術性的人物形象,還應該有對人物感情的體驗,因此導演應該幫助演員去捕捉戲中人物內心各種細微的變化,用京劇特有的身段、唱腔等形式巧妙生動地表現出來。在這個過程中,需要導演和演員不斷磨合和緊密配合,表導一體,才能讓演員發揮潛能,實現表演價值。
三、“藝”為“景”之核 早期的戲曲舞臺裝置非常簡易,主要是一桌二椅等具有中性化、高度抽象意義的物件。后來在上海的新式舞臺上,開始有了機關布景的設置與運用。隨著新技術的發展,聲、光、電、多媒體等科技手段的采用,本可以營造劇場氣氛,增強藝術表現力。但是,如今濫用舞臺科技已淪為“新俗套”、“新窠臼”,舞臺被華而不實的包裝、堆砌所充斥,布景、裝置、科技、排場喧賓奪主。 以服裝為例,京劇行頭以明代服制為主要樣式變化而成,所以《貴妃醉酒》中的楊貴妃的行頭打扮并不是唐朝的風格。鳳冠、女蟒一派富麗堂皇,無處不體現著這位“三千寵愛一身?!钡馁F妃氣質,“臥魚”時宮裝飄帶四散,更顯舞姿曼妙,使人物表演得心應手。許久以來,楊貴妃的這一身打扮早已是舞臺上的經典,令人叫絕。但現在有些新編戲在服裝上拘泥于題材所在的朝代,反而影響了可舞性,干擾了演員的表演。有些新戲由于淡化表演,弱化表演的內核,專注于服裝、布景等外在因素,變成導演大賣藝、舞美大賣藝,使演員無用武之地,華而不實,成了勞民傷財的“短命戲”。京劇名家劉長瑜說:“哪朝的戲就要做哪朝的服裝,我認為這就等于倒退了。”這是值得我們反思的。 舞美淹沒了演員的表演,也使得時空本可以靈活轉換的戲曲變得越來越笨重,越來越偏向于寫實。京劇大師梅蘭芳曾說:“我在四十年前創作新戲時,大部分使用了布景;在這幾十年的摸索過程中,感覺到在某些戲里,布景對表演是起了輔佐烘托的作用的,但一般的使用布景,或者堆砌過多,反而會縮小表演區域,影響動作?!盵2]有的戲搞成“舞美航母”,只有很少的大劇場能裝得上,這樣不但下不了鄉,就連中小城市都不能下,而且沒法進行課堂教學。過分表現舞臺布景的獨立性,只會破壞表演,破壞戲曲藝術的整體性。 縱觀京劇歷史上的創排劇目,經過時代車輪碾壓后還屹立不倒、常演于舞臺上的,還是那些最大限度還原京劇寫意性的劇目。只有這樣的劇目才真正體現了京劇不受時空限制的獨到特征,也只有這樣的劇目,觀眾聽的是腔,看的是角,記住的是韻律,留下的是人物。 四、“花”為“葉”之主 清代戲曲家李漁說“一人一事為主”,戲曲本就不以復雜的人物關系,或跌宕的情節故事為主,主演的個人藝術魅力才是戲曲舞臺所要表現的重點。在有限的空間里,配角、龍套要給主演的表演空間讓位。主演是“紅花”,配演皆為“葉”,“綠葉扶紅花”是戲曲的歷史規律。綠葉貴在扶花、襯花,不能壓花、擠花、欺花。 例如《天女散花》是天女在舞綢,《霸王別姬》是虞姬在舞劍,如果加入一群舞女來舞綢、舞劍,主演及其功夫就不突出了。近些年,有不少新創劇目出現大隊人馬的群舞、歌隊、龍套角色堆砌,為的是要制造所謂的舞臺氣氛。新編戲中,熱衷于搞大歌舞,以眾多人物擠壓中心人物,以群歌群舞淹沒主演表演,把與戲曲的內容無關,與唱、念、做、打的程式化身段無關的群歌群舞運用在戲里,顯得格格不入。這種“人海戰術”,“大場面”的豪華包裝,實際上是為了遮蓋戲劇性的貧乏、人物的蒼白,正所謂是“戲不夠,群舞湊”。 因此,戲曲舞臺上,歌舞手段應為推動劇情、表演故事、塑造人物服務。京劇是角兒的藝術,從觀眾的觀劇角度來看,集中力量突出重點的表演結構,有助于讓觀眾聚焦表演的精髓,實現良好的舞臺效果。和諧的花葉關系,才能帶給觀眾更好的觀劇感受,使其更流暢地彼此溝通。 五、“技”為“戲”之體 京劇里有句話,叫做“技不離戲”。戲曲的程式具有高度的技巧性,演員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熟練“技”的把握。在故事情節里,“技”不是蒼白的行動表演,不是無謂的肢體動作,而是情感表達的基本方式。唱念做打的表演上有“亮點”,戲才有“看頭”。比如《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是生、凈、旦三個人輪唱的結構;《四郎探母》是西皮到底的唱腔;《文昭關》則有表現由入夜到天明須發皆白的老生二黃成套唱腔。《坐樓殺惜》是做功戲,并沒有高難動作,但是把人物情感變化的內心世界表現得非常細膩傳神。endprint
20世紀60年代的新編歷史劇,如《白蛇傳》《楊門女將》《趙氏孤兒》《秦香蓮》等都成為新的經典保留下來,常演不衰,就是因為突出了表現人物的唱、念、做、打等高
“含金量”的技藝?!稐铋T女將》前面以青衣應工,后面以刀馬旦應工,觀聽過癮;《白蛇傳·斷橋》聲情并茂。新時期的《曹操與楊修》通過花臉、老生的表演,突出心理和幻覺;《駱駝祥子》前面的洋車舞,表現祥子初買新車的喜悅激動;后面的雙醉舞,用意象化的舞蹈表現酒醉,并結合、吸取了芭蕾等技藝因素。 現在有的新戲失去了反復咀嚼,百看不厭的魅力,原因就在于表演技藝化,只滿足于情節敷衍,圖解劇本。因此,想要恢復京劇的活力,恐怕要記住“情感在左,技巧在右”這一法則,既要有人物有情感,又要有功底有技巧。 六、“魂”為“痕”之根 蘇聯導演丹欽科曾說過“導演應該死在演員身上而復生?!睉蚯鷮а萼嵰嗲镆苍f:“好的導演藝術,看完戲以后,雖然不見導演,但體現導演之魂。導演的痕跡不能在臺上無處不在,但是觀眾能感覺到導演的靈魂,感覺有導演的戲與沒導演的戲不一樣?!边@兩位導演表達了同一個意思:戲曲導演藝術要在表演藝術中去體現,而不是游離于表演藝術之外去自我體現。 鄭亦秋導演的戲,如《楊門女將》《趙氏孤兒》《穆桂英掛帥》,都是成功之作,正是因其將導演的靈魂附在了表演的身上。導演追求自己的風格本來無可厚非,但過分顯示導演技法,把表演藝術擠到一旁。演員失去了創造機會和創造意識,而成為活的道具、棋子和傀儡的時候,觀眾想看表演的期待就被導演的痕跡淹沒了。 所以說,如果導演有賣弄手法、嘩眾取寵之心,而無扎扎實實塑造人物之意,把演員當成裝飾品來任意擺設,那么,即使戲里處處可見導演之“痕”,卻惟獨沒有導演之“魂”。 結語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比魏我婚T藝術都要遵循自身的基本規律才能不斷發展。國家京劇院傳承的是京劇的內在精神,而并非只是京劇的外部輪廓。國家京劇院近年來創作的新戲,無不深入對京劇本體進行思考,推崇“返璞歸真”的導演理念:比如《慈禧與德齡》從新的視角,重在人物復雜內心性格的刻畫和深度形象的塑造,是貫徹“演人”的思想;《安國夫人》充分運用程式化的表現手法,展現“角兒”身上的技藝,是強調“人演”的魅力;正在創作的《絲路長城》雖然與國家大劇院合作,卻不在舞美設計和舞臺裝置上走豪華路線,是本著回歸京劇藝術本體的態度,進行扎扎實實的創作,回歸戲曲“本真”,不迎合,不敷衍,不忘初心,不忘來路,以質樸之風體現戲曲藝術固有之美,是當下戲曲導演任重而道遠的職責。
注釋:
[1]徐曉鐘.向“表現美學”拓寬的導演藝術[M],北京:中
.國戲劇出版社,1996
[2]梅蘭芳.中國京劇的表演藝術[C],梅蘭芳文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1962.29-30. 張凱華:中國國家京劇院院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