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黃宗英。1925年7月13日生于北京,屬牛。母親懷我產期未到,忽陣痛,趕忙遣人去請產婆。產婆未到,我就已經生出來了。家人都說我是急性子。母親很開心,她頭胎二胎生的都是兒子,就盼生個女兒,女兒就來了。我有兩個姐姐,是前娘生的。母親(陳聰)是續弦。父母都格外疼我。夜里,我睡在童室自己的床上,天不亮就醒了,就被抱到北屋父母睡的大床上,焐在父母的大被窩里玩耍。
五歲時,我到京都第一蒙養園(幼兒園)去,進園時,須口試。試罷,我聽一老師說:“我要這個小斜眼兒。”那時我的左眼的黑瞳仁跑到鼻邊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虧得姜老師要我。而小我一歲的大弟弟宗洛,就沒老師要。因考試時,老師問他:“你在家跟誰玩?”宗洛答:“跟小妹玩。”問:“小妹是你什么人啊?”答:“小妹是我姐。”老師對家人說:“這孩子連大小都分不清,在家再玩一年吧。”一家人都叫我小妹,所以宗洛也叫我小妹。他真是冤枉。
到我七歲時,父親黃曾銘(字述西)從北京西城電話局調青島電話局,任總工程師,全家遷居青島。我非常喜歡青島,喜歡在海邊沙灘玩沙子,堆沙坑,蓋房子,用蚌殼做鍋、碗、瓢、勺,與宗洛過家家玩,我當主婦伺候他。
我們家住青島龍口路2號。這是一座有大院子的兩層樓房,前院空地很大,我和宗洛在里院小片空地上種了花生、芝麻。我父母從來慣著孩子。母親是世襲中醫世家。孩子病了,她會開小藥方抓藥,份量都寫的是古字。母親西式小學畢業,閑來教我們誦讀唐詩、宋詞、千字文,還教我們孟子曰。父親則領著我們爬墻上樹跳溝。他說:“孩子小時不淘氣,大了沒出息。”
我八歲時,父親給我買了輛四個轱轆的自行車,是后轱轆旁有兩個保險小轱轆,待我能騎上去走了,就摘掉一個小轱轆。青島是丘陵地,我在江蘇路第一小學讀書,就從坡上騎車去上學,只有大狗吉利跟著我送我到學校。
我九歲時祖母去世。我和大弟隨父母回祖籍浙江溫州府瑞安縣奔喪。這一年冬天,我父親也死了,他是生傷寒病死的。父親病時,沒住醫院,是請日本醫生來家看病的。眼看病情好些,他想吃火腿大米粥,把火腿切得細細的煮粥。父親吃下去不久就腹瀉,泄個不停我被老張媽從被窩里喊醒,去到父親房里,老張媽叫我跪下。我只見父親被人架著站起套絲綿(套絲綿是為了在棺材里骨頭不散),我叫了聲“爸爸”,爸爸瞄了我一眼,就低下了頭。母親大哭起來,我也痛哭不止。待我大哥二哥被從青島中學叫回家,父親已穿好壽衣了,是中式的短襖長褲,而他從來是穿西裝的。我和大弟被老張媽叫去,學著用錫箔紙摺銀元寶。小弟宗漢則開心地繞著來奔喪的客人們的汽車、黃包車,敲著小鑼戲耍。當天,也搭起了竹棚,設了靈堂。我們的四叔從瑞安來奔喪,他長得特像我父親,小弟見到他忙大叫:“爸爸從木頭匣子里跑出來了!”母親哭笑不得,精神有些失常了。
因父親的死,家道陡落,從月入360元大洋到無分文收入。無奈只好投靠親友,舉家去了天津我大姐的婆家。我在樹德小學上學,上四年級時我曾代表學校參加全市小學生演講比賽,講題是《廢鐵救國》,勸慰大家捐出廢鐵制造槍彈,打擊侵略者。我是端著銹鐵鍋、鐵鏟、銹釘子上臺的,穿著從張家花園張二小姐處借來的蘭色蓬袖短上衣。我獲得全市比賽第四名,獎品是一橫的匾額,上書“舌粲群英”,我把它獻給了學校。我的斜眼兒是怎樣治好的呢?原來在北京,父母帶我去看了全國最有名的中醫孔伯華。孔大夫說:“不用開刀。每天廚子買菜時,切一片薄牛肉片,貼在眼左側。孩子覺得黏得慌,就老要向左眨眼,眨著眨著就正過來了。”果然,到我十三四歲時,就再也看不出是個斜眼兒的丑丫頭了。由于我愛織毛線,又會做鞋,看起來頗賢淑,就相繼有富裕人家來說媒了。說媒的條件都是允上學、允出國留學、允照顧母親弟弟。我和母親都覺得要被人買了似的,何況我還小,就哪家也沒答應。
我在學校里功課挺好,老考前三名,直到算術四則題講“雞兔同籠”時,我的名次才拉下來。放學回家,我半個鐘頭把作業做完,就臨成親王大字帖,臨靈飛經小字帖,還在家里的舊英文打字機上練習盲打,想著可以去當秘書,也想當護士。開灤礦務局招考培訓護士,不收學費,還發津貼。娘不讓我去報名,說當護士太苦。待我長到十六歲時,大姐已經在金城銀行工作,當簿記;二姐在齊魯醫院工作,搞社會調查。她倆都有錢補貼家用,母親也靠賣首飾支撐。每次我陪母親去興業銀行開保險箱時,我眼看箱中的首飾漸漸見底,只有一條金項鏈,一些碎珠子了。母親頂真的告訴我,待她死時,一定要在她嘴里塞兩三粒珠子,到了陰間,閻王爺看到珠子,就判她投身為人,不投身豬和狗了(我沒做到)。
正此時,大哥宗江從上海來函,說參加了新組成的上海職業劇團,劇團正是用人之秋,小妹若能來,總有用得著的地方。我特興奮,娘也高興,就回信說去。
大姐為我找了個舊皮箱,并送給我一件新的貓皮短大衣,說:“這件我沒穿過,只適合teen-agegirl穿,送給你正好。”還給了我20元錢。母親也湊了20元給我,生怕我到了上海一時不能就業,吃不上飯。如此這般,我出門謀生去了。那是1941年深秋。大哥當時住在上海桃源村的亭子間里,是在灶間的樓上,房間很小,我搭了個地鋪在小鐵床前,就已經挨著書桌了。大哥如下地,就踩著我的鋪蓋了。
上海職業劇團是黃佐臨、吳仞之、姚克三位戲劇界巨頭主辦的。第二天,大哥就帶我去劇團后臺見頭頭。我一進后臺,就聽見有人說:“呵,好高的個兒”,“綠豆芽”,“我可不能跟她配戲。”我見了領導,他們卻很欣賞地看著我:“你先跟著吳仞之導演,看他有什么活兒,先干什么活兒吧。”吳仞之說:“明天,你跟我一起先登記道具和效果吧。”
待晚上,哥散戲回家。我問他:“什么叫道具?”哥說:“你不是看過話劇劇本嗎?”我說:“看過《秋瑾》《家》《莎士比亞》,沒寫道具。”哥說:“哎,道具就是大幕拉開來后,臺上的桌椅、板凳、床等就是大道具,演員身上的鋼筆、別針、耳環叫小道具。”我又問:“被服叫什么道具?”哥答:“你明天聽吳仞之的,他叫你怎么登,你就怎么登。”我又問:“那效果呢?我怎么能登觀眾是笑是哭呢?”哥說:“哎,效果是指制作成聲響的用具,如打雷是搖鐵皮,下雨是用簸籮搖黃豆,槍聲是摔炮仗,虧得你說來就來了,要是等公開招考,說不定考都考不上,有兩千人報名呢!”我慶幸自己不用考試就進了劇團。endprint
第二天,我跟著吳仞之邊走邊登記臺上的道具效果。傍晚,我去買了兩個新本子,還買了一只簡易臺燈。晚上,我就把潦草的登記本謄寫得清清爽爽。哥回家先洗腳上床,我在燈下夜車。
第三天,會計把我叫去,發給我16元月薪。我不愁餓肚了。領導很滿意我的登記本,又吩咐我在前臺樓上右側包廂(燈光廂)看戲。黃導叫我做實習生,特別要看女演員的戲,每場都要看,熟悉臺詞、位置,以備代戲。那時,劇團正在卡爾登劇場上演曹禺的《蛻變》。石揮演梁專員,宗江演況西堂,這是一出愛國戲。梁專員的臺詞常常被觀眾的掌聲轟起。當臺上的人物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萬歲!”臺下也跟著喊起來。我激動地落起淚來。我來自淪陷的華北,很久沒聽見口號聲了。戲閉幕時,我腫著眼睛去后臺找宗江,他看到我紅紅的眼睛問:“怎么啦?”我囁囁地說:“戲好。”
兄妹倆默默地步行在南京路到拉斐德路的大街上,我慶幸自己是在進步的團體。雙十節的時候,卡爾登劇場的門口掛起“慶祝《蛻變》演出雙滿月紀念”的牌子。劇團發給每人一個月的獎金,我也有。我說:“我才來半個多月,也還沒上戲。”頭頭說是“同喜”。我趕去郵局,給母親寄了10元,僅顯示我已賺錢了,有飯吃了。這時候,劇團演員嚴俊和梅村要結婚,請假一星期。黃佐臨讓我代梅村的戲,飾演偽組織(小的兒)。我并不怵臺。小時候,在青島電話局的舞臺上,我曾演過秋瑾的小姑子王淑華。是跳著繩上臺的,如今,演小的兒,還讓我手里拿著香煙,我哪兒會抽煙啊?糟糕,導演沒排我哪句話上場,直到有人慌慌張張往外推我,我才上了臺。哎呀,臺上的燈怎么這么亮啊,我什么也看不見,也聽不見臺上人說什么。我只好嚷嚷一番,被人拖下臺。第三幕還上場,要撒潑撒野。我在臺上吵,被人拖著往外拉,我的繡花鞋掉了,我就坐在地上,用繡花鞋拍打地板,被人拽起一跳一跳跳下臺。戲臺下鼓起掌來。總算演下來了,我誰也不敢看。忽然黃導來到我身邊,對我說:“明天還你上。”呀,認可我了。桌上的蛋炒飯早已涼了,我囫圇吞下,我興奮得睡不著覺。第三天上臺,我看見腳光了,還看見第一排加座上坐著黃導、吳導、周劍云、李健吾后來大哥告訴我,是黃導請他們來,說劇團來了個新演員,扮相好,北京話特棒,嗓門特亮。我的職業演員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不久,上職劇團分成兩撥人。一撥跟著石揮另組劇團,另一組就跟著黃宗江。宗江見自己的老同學郭元同(藝名異方)也跟了石揮,很不開心。元同是團里的樂隊指揮兼演員。我就去找元同,跟他說了宗江的心思,并對他說:“如果你追求英子,你在我們劇團照樣可以追求英子。”郭元同說:“我沒有追求英子,我的心里只有你。”我楞住了,沒接這茬。后來元同就來到我們劇團。
我和大哥住的亭子間的二房東,把整幢房子賣掉了,要去香港,我和大哥就到處找房子。一聽說我們是演戲的,都不肯把房子租給我們,直到我們找到西愛咸斯路和平村1號,才租到一間前客堂,一間樓頂的雙亭子間。此時,丁力、孫道臨、衛禹平都先后來到我們劇團。丁力、李德倫、郭元同和我們住在一起。
我們五個人,每人出2元錢,用10元一月租了一架鋼琴,放在前客堂。琴上還放著元同和德倫抄在譜紙上的樂譜。他倆靠抄譜賺些零用錢,有時還去歌舞廳奏樂賺些外快。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被炸,日軍暫時取勝。上海孤島租界也被日軍占領。一天黃導說:“大家都到排練廳去吧,(我們那時在蘭心大劇院演出,前臺三樓排練廳很大)有事和大家說說。”團里所有演員和后臺工作人員都來到排練廳。我坐在卷起的地毯上,只見大低音大提琴的影子照在黃導的腳邊。黃導說:“我們不給日本鬼子賣命。”全體怵然。他又說:“劇團決定解散,發一個月工資,大家各奔前程吧。”我正愁怎么奔前程,黃導走過來,輕輕對我說:“你們兄妹和石揮就先住我家吧。”于是石揮和我兄妹就搬進衛樂園1號黃寓的樓下。我住飯廳,靠北墻,有一張小鐵床;石揮、宗江睡客廳,搭行軍床。每人每月象征性地交一斗米包食宿。黃導和夫人金韻芝(藝名丹尼)居住二樓。丹尼也是名演員。黃導夫婦都是歐美留學回來,是我國戲劇界學術最高的專家。他們都用史丹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教育青年藝人。
石揮每天抱著他的吉他彈,宗江在翻譯,我則大看其書。二樓有大書房,我把《莎士比亞全集》再看一遍,還看亞里士多德、布萊希特日本占領上海租界后,政客川喜多控制了上海電影界,建立了上海聯合電影廠。幸虧金星電影公司經理周劍云賣了個交情,沒把我們二十多人的名單往上送。那時我們劇團的頭面人物,剛被周劍云網羅不久,簽了長期合同。記得合同上還有五年內不許結婚條款。當時,讓我飾演一名被強盜掠去的少女。少女在燈節時出來看燈,被強盜看中。要拍一個長長的美少女特寫。
我在蘭蘭大姐的介紹下,把一顆小虎牙換掉了。全片只兩個女演員,另一個是強盜婆,由端木蘭心飾。戲還沒拍,上海就淪陷了。我們在黃導家,平平靜靜地住了些日子。黃導吳導覺著川喜多無意控制話劇界,就又悄悄排起戲來,給我排了獨幕戲《儂發癡》,說的是一位猶豫不決的博士向少女求婚,問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把少女氣得假裝發癡,把博士趕走,迎來帥氣的青年的擁抱。少女發癡時,要唱游龍戲鳳,唱京韻大鼓,唱活捉三郎,用圍巾捉住博士。總之,這戲就像京劇中的《十八扯》《紡棉花》,演員發揮得淋漓盡致。臺下觀眾不以我荒腔走板不搭調為意,我大過戲癮,內行也以我耍得開為贊。彼時,石揮、張伐、韓非、林榛、英子、崔超明、白穆、莫愁八人組織了一個“八大頭牌”劇團,臨時雇傭些班底,演出了不少好戲。如:《風雪夜歸人》《梁上君子》《秋海棠》等。我都去觀摩了,很佩服。不過,我們兩個劇團的上座都不怎么好,因為夜里交通管制。這時,上海大亨黃金榮的兒子黃偉喜歡上話劇,串聯兩個劇團合作,組成榮偉劇團,規模宏大,角色整齊,日夜兩場,演出轟動,掀起話劇運動的新高潮。至此,我以演出《甜姐兒》《魂歸離恨天》等青春劇而大紅大紫。由于我長大了,又演了青春劇,我的私生活也變得復雜了。演《上海屋檐下》時,舞臺上搭起二層樓的橫剖面。我演舞女。幕啟時,我睡在前樓的床上。別的人在樓下演戲,我竟真的睡著了,直到舞臺監督用長竹竿把我捅醒,才趕忙裝作打了個打哈欠,起床演戲。endprint
這時,著名的電影導演馬徐維邦來找宗江,邀請他去香港拍攝《秋海棠》中的秋海棠。大哥覺得他應該離開上海了,就和地下黨員戴云談,戴云為他接好關系,并給了路費。在我演《晚宴》的晚上,宗江悄悄地離開了上海,輾轉千里,去到大后方重慶,并沒去香港。宗江走后,元同等三位男性搬到亭子間,我搬到前客堂。一天晚飯后,天已經黑了,李德倫下樓來找我說:“元同不知怎么啦,他吐了,又躺不下。”我忙上樓去看他。只見元同靠在被垛上哼哼。我讓他喝點水,但喝了就吐。我摸他腦門,很燙,不腹瀉,不像是吃壞了。我決定去找我們的粉絲夏其昌醫生。我到了夏家,夏醫生取過診藥箱,開汽車來到和平村,為郭查了體,說:“不要緊,心律不齊,不能動,我留下幾片藥吧。”夏其昌下樓時對我說:“疑是急性感染性心內膜炎”。我聽不懂。第二天天亮,我上樓見元同還熟睡著。等到八點后,我上街買了一只高腳痰盂、一支體溫表、一罐奶粉、一斤白糖。回家后我又上樓服侍元同。我把他的小便倒在樓下公用盥洗室男性小便池里,把腳盆洗乾凈。夏醫生又來了,給郭聽了聽心臟說:“好一點兒。”又給他打了一針,說“不要讓他動,明天我會再來。”如此三五天,我倒屎倒尿,幫他量體溫,幫他洗臉擦身,給他讀《希克梅特詩選》,哄著他。夏醫生每天來,并每天打一針針劑。郭漸漸復原了,能自己穿衣服了。經醫生允許,能走路,能下樓上廁所了。他對我說:“真對不起你,讓你為我倒屎倒尿,辛苦服侍我那么多天,抱歉。”我說:“那沒什么,如果我病倒了,你也會這么待我的。”不久,郭元同的母親從北京來看病后的元同。丁力說:“婆婆來相兒媳婦了。”我沒反駁。郭伯母來后,我陪她逛了大上海。臨走時,她送我一只玉鐲。以后,元同告訴我,那是他家祖傳的寶物。我明白是婆婆相中我了。我也不再推辭。
二
1943年10月下旬,我和郭元同請假回北京結婚。元同的家在北京香山一棵松,有一個院子。第二天,伯母、元同和我,就張羅辦喜事。為辦得光彩,決定租用西交民巷六國飯店禮堂。我不知道郭伯母的家底,我不言聲,只和元同一起估計邀請的賀客名單,有六桌人哩。伯母贈一座三合院給我們做新房。院子里有一棵無核的棗樹,已經結棗了。第三天,元同去城里辦事,我也隨去,去租白紗禮服,并買些皺紋紙、亮光紙、剪紙、窗簾布等。郭伯母家大院有一座大鐵門,門上有個匾額寫著伯大尼。我不知什么意思,問元同,他也不明白。(以后,我通讀《新舊約全書》,才明白伯大尼是悲苦之家的意思。)我先清掃了新房,擦了窗玻璃,貼了龍鳳呈祥的剪紙,又把花紙制成紙環,串起來,吊在屋頂上。我見房內有縫紉機,又踏了貼玻璃的白紗布窗簾和厚的細格布窗簾。我要把幾年來沒敢擁抱元同的思念,統統給他,擁抱個夠。近婚期,我和郭伯母下山進城了。我們發現元同病倒了,是忙得累病了吧?禮堂租好,請帖已發出,想延遲婚禮已不可能。屆時,就勉強扶他走完紅地毯,說完“我愿意”,就送他回石駙馬大街他舅舅的醫所,躺在為病人查體的病床上。新婚第一夜,我在元同舅媽家寫大楷。
元同的病,一天重一天。一夜,他抖個不停,體溫41℃,哼哼不止。元同家都是基督徒,全家為他禱告不停。我大聲說:“送醫院,必須送醫院。”終于把元同送入羊市大街中央醫院。送醫院后的第三天,元同的母親和弟弟就不大來醫院了,僅留元同妹妹和我守著。第八天的夜里,元同鬧了一天后很平靜地睡了。我和元同妹妹守夜,我織毛線手套撐著,只聽元同的呼吸很粗重,一聲比一聲長,妹妹急得跑去找醫生。我只聽到元同的喉嚨里“咯”的一聲,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待醫生護士進來,才發現元同已經停止了呼吸,打強心針、做心臟按摩什么都來不及了。他死了。我只說:“他被痰卡住了。”沒人理我。醫生用床單罩住了他的臉當我們推著他的身體往太平間走時,我覺得通道特別特別的長。我說:“他會冷的。”沒人理我。元同連前帶后一共病了十八天,我十八歲成了寡婦。
次日,郭伯母和元同弟弟出現了,壽衣和棺材出現了。化妝師也出現了。至此,我方才知道郭家人都知道元同必死,只瞞了我一人。
我這單身新娘在郭家過起了日子,郭伯母待我極好。郭伯母曾勸我信基督,要把我奉獻給上帝。我說:“我從小接受自由平等博愛的教育,我沒法讓自己相信上帝的兒子基督。”冬天,山上的風很冷。有一天,我在山上揀松塔,秦媽來叫我:“上海來人啦!”我回家去,見是戴云和林葆齡,我引他們來到新房里坐著說話。他們說:于伶、吳仞之、吳琛和李伯龍的意思,接我回上海,劇團需要我回去,說我的前途還很遠大,不能把自己幽閉在山溝里,于是我向郭伯母說了。她知道我決意離開,也就不再勸我,并讓元同弟趕快下山,給我買來一件卷毛黑羊皮大衣,是那年代時髦的式樣,送我穿了上路。臨走,伯母帶我去見宋神父,宋神父惋惜地說:“你一定要走毀滅的道路嘛。”我告別了伯大尼,重新回到上海。我住在柯剛和柯姐的亭子間里。一天她倆都不在家,來了一個人,讓我給柯剛傳個小紙條。柯剛回來看過紙條,點燃火柴把紙條燒了,就開始收拾行李,說母親病了,她要回鄉,只帶簡單衣物,就匆匆走了。
柯剛走后,劇團的頭頭李伯龍叫我住到他家去,漸漸地我覺得住在頭頭家總不是個事,就讓好友朱修勤給我租了間房,與我同住,并讓她小妹每天來給我們買菜、燒飯、洗衣、收拾房間(付工資)。姐妹倆有時把我反鎖在屋里讀書,修勤囑咐我,工資多了花不完,可買圈圈金戒指,需要花錢時,還可以到銀行換現錢。我又復演看家戲《甜姐兒》。上座奇好,演了下不來,共演了一百多場。劇中Mr劉問甜姐兒:“你愛吃什么糖?”本來劇本上回答:“我愛吃巧克力糖。”ABC糖果公司的銷售經理和劇團接洽,說回答我愛吃甜甜蜜蜜糖。他們除付現金外,還每日給劇團兩大包甜甜蜜蜜糖新產品。從此每天兩包糖,我一人一包,另一包劇團大家分,我從一包中取了幾塊給前臺工作人員。其實甜甜蜜蜜糖就是牛軋核桃糖,很好吃的,還外加我個人每周得一盒巧克力。
劇團賺錢了,給我送來一包50斤的粉,兩包20斤的大米,幾斤油票,還給我一筆錢,讓我寄給母親。
以演《家》中鳴鳳著稱的英子病了,是當時無藥可治好的肺病,她起先住在虹橋醫院二等病房。我們團里每人湊了些錢,給她送去片裝火腿、肉松、樂口福、醬瓜和乳腐。沒多久,英子錢緊了,搬到三等病房,再沒多久,她交不起任何費用了,醫院就停了藥。去探望她的人趕快翻空口袋,為她交了半個月的費用,于是話劇界就張羅給英子演“秋風戲”(梨園行演藝界的一種自助方式)為她籌款。義演當場劇場最佳位置不售票,而由名演員去到各商家老板、企業經理門上去勸募,有的老板聽說是為英子義演,一百元一張的戲票買十張,一家人連保姆廚子都來看戲。我們演《家》,我飾演英子的角色鳴鳳,當我跪在地上,求大奶奶不要把我嫁給馮樂山時,我哭得把大方手絹可以擰出水來,妝也哭花了。當第三幕我在三少爺窗外,與他告別,慢慢走向湖邊,獨白:“我去了。”更泣不成聲。我想,今天我為英子演“秋風戲”,他年誰為我演“秋風戲”呢?我跳下臺,湖水漾了上來,我已經哭得站不起來,被人挽往后臺,我痛苦,為了英子,也為了自己。endprint
三
我越來越成熟。我身邊的男友多了起來。我的私生活復雜了起來。青春戲越演越膩味,趁我不當主角的檔期,悄悄離開了上海,留了封信:“我回北方讀書去了。”我打算去大學旁聽。不久,我就去北京輔仁大學旁聽,選讀三門課:《中國文學史》《左傳》《世界美術史》。后來,上海的劇團因虧損而解散了。衛禹平、孫道臨家在北方。他倆來找我說:“劇團解散,我們無所謂,但有人有老婆孩子,如丁力和端木蘭心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就很緊張了,希望你再出來演戲。”于是成立了南北劇社,請燕京大學的同學程述堯任經理,在天津大光明電影院演出《甜姐兒》《魂歸離恨天》《瘋狂世家》三出戲。演就演吧,一時興起,我在北京和程述堯結婚了。述堯是個好人,可是我倆沒什么話可說。他總想帶我去參加朋友家的Party,可我懶得應酬。他在銀行任職襄理,每到他下班時刻,我就緊張。銀行福利很好,分給他一間大北屋(可隔成三間),兩間西屋。我就把母親接來,把養病的大哥和大嫂也接來住,把老張媽也找來燒飯。述堯孝悌有加。
我們在北京迎來了抗日戰爭勝利。我很高興。忽然間出版了很多報紙,我就買來,用翻過來的白報紙劇本貼剪報消遣。貼過一篇《愛國演員趙丹返渝》。當時我并不認識趙丹(1915-1980),只不過看過他的影片《馬路天使》《十字街頭》,很欣賞。也還知道他在新疆蹲過五年監獄,他能回到老行當、老朋友身邊,頗為之欣慰。勝利了。中央電影三廠邀請我拍攝影片《追》,是寫官僚資本擠壓民族資本,沈浮導演。我飾演一個買辦資本家的大小姐,與“表哥”謝添演對手戲。《追》公映后,叫好不叫座。接著上海中央電影二廠來京邀我演《幸福狂想曲》一片中的女主角。他們是從李伯龍家我的照片上看到我的,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眼睛。”來找我的是陳鯉庭導演。趙丹任男主角。我很高興地答應了。程述堯知我要離家,很不高興。我說:“你的太太是個演員,有自己的事業嘛。”到了中電二廠,廠里為我在福履理路租了一間前樓。我在劇組里見到趙丹,覺得他比想像中的要樸實得多。他不修邊幅,上衣常扣錯扣子,腳上的襪子一只一個顏色,后跟破了,還露出腳后跟來,像個沒人管的大孩子。我們合作得很愉快。在《幸福狂想曲》片中,我飾演一個被惡霸霸住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人。趙丹和顧而已飾演為生活所逼,奇思異想賣減肥藥片的攤販。當時中國已拉開反饑餓反內戰的民主第二戰場。賣減肥藥片實是對當局的諷刺。一天,惡霸叫我送一個點心盒子給他的朋友,拎在我手里的點心盒子被小偷搶跑了,警察來追,小偷把點心盒子一扔,盒子破了,露出毒品。警察轉而要逮我。趙丹、顧而已飾演的角色掩護了我,因而相識,因而相戀。片尾,是三個沒有出路的人,相偕走向遠方。我們演得很投入,很舒展。只有男女主角kiss時,我們很矜持,過后也自自然然了。當影片拍完最后一個鏡頭我卸妝時,在鏡中我發現趙丹愣愣地端詳我,表情有些異樣。我對他說:“我們還要合作呢。”
1948年,上海戲劇學院校慶紀念大會邀請趙丹和我參加演出。趙丹朗誦《屈原》劇中的“雷電頌”,我則準備化妝彩排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請趙丹為我導演。趙丹又請來他的好友朱今明來布置燈光。我穿上了破爛的衣裳,劇院舍監見了,叱道:“小赤佬,儂哪能進來咯?”被人勸開了。我赤著腳走上臺,走在飄著雪花的寒冷的冬夜里,為避風,走向墻邊,一直哆嗦地讀著《賣火柴的小女孩》的作品原文。墻上大玻璃窗里,點著明亮的燈光,映著桌上熱氣騰騰的烤鵝。小女孩又冷又餓,就擦起火柴取暖,一根又一根,直到她把盒中僅余的火柴全部燃起。她虛弱地坐在地上。燈光轉暗又復明。天亮時,小女孩死在墻邊。當臺上大亮后,觀眾熱烈地鼓起掌來。幕落,觀眾依然鼓掌。幕起,我從地上坐起鞠躬,觀眾大鼓掌。我從幕側拉出趙丹,與我一同向觀眾鞠躬。這是一次成功圓滿的演出。當卸妝后我們走出劇院時,虹口的出租車已經很少了,好容易有一輛出租車,擠了趙丹和我等好幾個人,我只好坐在趙丹的腿上。每當經過警察廳時,我就得緊緊彎下身子,以避免被警察發現(按規定只能坐四人),趙丹緊緊地抱住我,我全身都酥軟了。到了我的住處,我倆都下車來,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我們不應該分開了,你應該是我的妻子。”我摟了他一下,說:“等我回北京離了婚再說。”也是在這年11月里,趙丹和我都先后參加了昆侖影片公司,簽了長期合同。雖然“昆侖”是個新公司,工資也不高,但它是地下黨領導的啊!
我回到了北京,向述堯坦白了我的情感現狀。程述堯堅決不同意離婚。我在他上班去的一個早上,給他留了張紙條寫著:“我決意走了,不要找我。讓我們好聚好散吧,一封信請轉宗江。”給宗江的信我說:“我決意離開述堯了,留下身邊一些錢,請不要再叫老張媽向述堯要飯菜錢了。我以后會給娘寄錢來。”我是坐輪船回的上海。因海河結冰,滯留了許多旅客,又買不到火車票。趙丹來碼頭接我,對我說:“可急死我了。我到徐家匯教堂去禱告,禱告你回來。”他瘦了,他真的是愛我。我倆都先后接了新片子。我演《街頭巷尾》,與張伐合演。他演《遙遠的愛》,與秦怡合演。我們手頭開始有錢了。我先在鄭君里、黃晨夫婦家住幾天,趙丹已在昆侖公司一條小街上,“頂”下了一間前客堂,在王為一的隔壁。房租一斗米一個月,面積不到20平米,住址是三角地順德里36號。趙丹和我到浦石路舊家具商店,買了一張新制的小號雙人床,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又在街頭攤上買了一組藤編的躺椅和茶幾。夠了。前客堂沒有窗,只有四扇狹長的門,門開了就是弄堂。弄堂里晾著新刷好的馬桶,曬著一家一家的棉被。上海人有個好習慣,只要一出太陽,家家都要曬棉被。我倆到東方公司買來床上用品,買來鍋、碗、瓢、勺和一個有12支捻的煤油爐,就如此這般過起日子來。
(未完待續)
黃宗英:著名演員,作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