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春楊
東晉和南宋兩個王朝是極具代表性的偏安政權,均由前代統一封建帝國急轉直下進入偏安時代的,外族的入侵迫使統治者退守半壁江山,社會的劇烈變動直接帶來文人心態、審美趣味等諸多方面的變異,從這個角度講,東晉和南宋比其他偏安王朝都更加具有典型意義,通過對比同處于偏安時代的士人在心態上有何相同或相異,反映出怎樣的文化發展的內在規律,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卻無人觸及過的課題。
東晉和南宋時期的“士人”所代表的群體有所不同,美國漢學家包弼德曾說過:“作為一個描述社會成分的術語,‘士’在唐代多數時間里可被譯為‘世家大族’,在北宋可譯為‘文官家族’,在南宋時期可譯為‘地方精英’?!雹偎谋硎鍪蔷窒抻诠?00年至1200年之間,而事實上“世家大族”亦或“門閥士族”是由漢末三國時期開始崛起,到了東晉已經達到了鼎盛的階段,因此“世家大族”的稱謂更加適于東晉士人群體,東晉的“世家大族”和南宋的“地方精英”都是當時掌握文化知識權利的階層,他們是決定當時審美文化發展水平和趨向的主導力量,故本文所說的“士人”在兩個時代的差異并不影響論題內容的探討。
中國的傳統文化造就了一個內向型的民族文化心理。原始儒家“士志于道”的倫理價值取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帶有高度政治化的原則規范所強調的都是通過人的自身修養來規范外在行為;魏晉時期思想解放所追求的個體精神的自由、人格的獨立,帶來了內向型文化意識的空前發展;般若佛學所講究的“物我兩忘”的精神追求,同樣體現了內在心靈的自由。偏安政權建立之前的社會動蕩對思想文化領域造成的影響是持續的,甚至波及到社會政治相對安定的整個偏安時代,這時期的士人心態在內向型民族文化心理的總體格局下,實現了內在自我的超越,突出地表現在遠離政治中心和審美情趣的日趨雅化兩個方面。
特殊的政治環境,為內向型的文化形態實現超越創造了外部條件。南宋詩人林升的著名詩句最能說明偏安時代統治集團的生活狀態:“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統治者在他鄉異地依然可以歌舞升平、茍且偷安。這其實對有志之士的刺激非常之大,偏安士人面對國家疆土的失守,對少數民族的節節退讓,報國無門的他們漸漸喪失了恢復中原的信心和愿望,在心理層次上,大漢民族的優越感日益萎縮,進取精神漸趨消弭,這時,中國傳統文化造就的內向保守型的文化心態所發揮的作用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加明顯,處于偏安時代的士人比其他任何時代都更需要心靈的歸宿、精神的家園。魏晉以來由生存危機和信仰危機引發的社會“離心”效應②在東晉時期繼續深化并呈現出新的特點,東晉士人繼續著由西晉而來的玄言清談,雖然在渡江之初曾對西晉的亂亡有過短暫的反思,也曾認識到玄言清談給他們帶來的種種負面影響,但這種反思很快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湮沒在朝廷上下一片茍安的狀態之下,東晉一朝形成了上下一致的偏安心態,沒有形成舉國一致的北伐恢復中原的愿望,在當時享有很高聲譽的王羲之兩次阻止殷浩北伐最能代表東晉士人的偏安心境,朝廷中有人主張北伐卻屢遭反對也充分證明了偏安的心態已經成為東晉士人的普遍心態。東晉的世家大族,是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的主導者,國家的失守并不影響他們在經濟和文化上的主導地位,他們仍然可以在江南重建莊園,可以繼續西晉以來形成的享樂主義的生活方式,過分優越的特權為他們創造了耽于享樂、追求瀟灑風神的條件,在留下獨具特色的思想文化成就的同時,遠離了政務,也與恢復中原的雄心壯志漸行漸遠,他們遵循著“不避世的逸民和不艱苦的隱逸”的原則,“在他們的立場上,并不是避世不避世的問題,而只是要問將心情置于何種境地的問題。”③東晉士人將心情置在對寧靜閑逸的人生理想的追求上,而對政治則普遍采取一種消極避退的態度。南宋士人在心態上延續了北宋以來強烈的憂患及危機意識,自唐代科舉制度建立并逐步完善以來,更多知識分子參與到國家政治中來,孔孟強調的“學而優則仕”到宋代真正地得到實現并成為士人難以擺脫的生存方式,因此這時的士人已經不是東晉時期僅僅局限于世家大族的狹小范圍之內,他們有著慷慨悲歌的淑世情懷,時刻關心著國家的前途命運,絲毫沒有忘記國破家亡給他們帶來的沉重打擊,偏安的心態在南宋時代是統治者才有的,并沒有覆蓋到整個的士人階層,報國無門帶來的灰心和絕望才是這一時代文人的共同心聲。因而相對于東晉士人對政治的主動避退,這時期的士人對政治的疏離在很大程度上是客觀因素使然,政治和社會形勢漸漸消磨了他們的進取心和社會責任感,面對社會危機和民族危機,正義和良知并未完全泯滅,他們憂時傷世,卻無力挽救處在危機中的國家,向心靈深處尋找安慰成了士人普遍的情感取向,文學作品中表現出的想內心世界的開掘在這一時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偏安環境造就文人更加突出的內向型文化心態也表現在審美情趣的日趨雅化上,這實質上也是偏安士人與政治疏離心態的延續和發展。東晉士人在事功上無進取之念的偏安心態,使得漢末以來的自由覺醒表現為更加徹底的心靈解放,外在表現為對寧靜高雅的精神境界的追求,從中獲取精神上的滿足,這相對于西晉士人的對世俗物欲的追求顯然更進了一步,東晉名相謝安冷靜自若的指揮千軍萬馬,王徽之雪夜訪戴都以東晉特有的瀟灑風神、高雅的精神境界成為名士風流的千古佳話,這種特殊環境造就的特殊的思想文化,為后世提供了一個美的境界。然而這種美是建立在衰落動亂的時代里,正如羅宗強先生所說:“如果考慮到其時的半壁江山,考慮到中國士人憂國憂民的固有傳統的話,那么這種高雅情趣所反映的精神天地,便實在是因而東晉閑雅的審美情趣是狹小心地的產物,是偏安政局的自慰。”④這種審美趣味的追求是想擺脫社會劇烈變動帶來的壓迫感、緊張感,高雅情操下面隱藏著深刻的社會危機和民族危機,東晉士人是中國士文化里特殊的一群,他們的心態是內向型文化心態的特殊表現。南宋的“雅”則主要表現在“地方精英”在文學創作上的騷雅精神??婆e制度在宋代的完善,使讀書與為官構成了一種必然的邏輯關系,他們既是文人又是官員,是當之無愧的時代文化的領航者,因而說此時士人的審美趣味集中并突出地反映在文學創作上是不為過的,而詞作為南宋最具代表性的美學樣式,它所表現的審美追求在當時無可替代地反映了審美文化的主導傾向?!膀}”與“雅”來自兩個不同的審美思想體系,洪興祖《楚辭補注》載班固《〈離騷贊〉序》解釋了“騷”的本義:“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雹菽纤卧~中的“騷”與此意相契合,側重作品立意,并拓寬了詞在表現上的寬度和廣度,“雅”來源于《詩經》的“風雅”傳統,側重藝術表現形式上的含蓄委婉。南宋詞的“騷雅”體現了“屈騷”與“風雅”兩種體系的結合,既表現對個人價值的肯定,也表現出與社會價值的融合,通過托物寄情、抒懷言志曲折地表達對國家政治的關注,這與南宋士人憂患內斂的文化心態相一致,南宋詞對“騷雅”精神的追求,既包含了對個體人格的張揚,也有社會群體意識的表達,這是在民族危亡的偏安時代對前朝已經突出的“風雅”精神的新發展,“雅”中所體現的委婉含蓄的表達方式、對諷喻傳統的繼承則是宋人總體內斂的文化性格的外在顯現。
兩個偏安時代表現出同樣鮮明的內向超越型文化心態。東晉士人在對自我內在精神氣質的塑造上超越了西晉士人對現實物欲的滿足,南宋士人則在對個人價值的肯定上對北宋士人以詞來抒寫私人生活環境實現了內在的超越。在各種條件下深入到自我的情感世界中來,在中國文化史上,東晉和南宋并不是絕無僅有的,卻是最為典型和深入的。
由追求外在事功轉向關注自身價值,是東晉和南宋兩個偏安王朝共有的心態轉型?!罢軐W是時代的靈魂?!雹尬娜诵膽B的變化自然與社會政治變動有內在聯系,更有其深刻的思想根源。東晉和南宋的思想文化領域都處于重大變化時期,雷海宗曾在《斷代問題與中國歷史的分期》中將中國歷史以東晉太元八年、前秦建元十九年(383年)為界分作兩大周,他的理由是,前一周的中華文化是純粹的華夏民族創造文化的時代,后一周的中國文化在血統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再是單純的華夏族的古典中國,而是胡漢混合,梵華同化的新中國即一個綜合的中國。他還認為宋代的三百年是一個整理和清算的時代⑦。雷海宗以文化為視角對中國歷史的分期正說明了東晉和南宋在這個分期中的重要地位,兩個朝代正處于本體文化受到外來文化的入侵而動搖,最后又由本體文化進行整理清算的兩端。在對前代哲學思想的懷疑否定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兩個帶有思辨性的哲學思想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肯定內在心性、強化自我價值。
漢末和魏晉前期,沒有了過多統治上的束縛,文化思想領域比較自由和開放,原來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所提倡的一套價值觀念隨著漢王朝的分崩離析而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懷疑和否定,對外在權威的質疑促成了內在人格的覺醒,玄學經由以王弼為代表的正始玄學、以嵇康為代表的竹林玄學之后,又由郭象進行了集大成的發展,到東晉時期玄學義理的論辯和探討已經發展到了一定成熟的狀態。這時,般若佛學大量涌入,并摒棄了原來依附于玄學的“佛以玄釋”的狀態,開始正式以獨立的哲學姿態出現,由與玄學交織互滲,逐漸向佛學理念和佛學精神方面轉化。僧肇的“性空說”重視人的內在精神修養,揚棄了魏晉玄學追求人格和自我的超越而建立了一種精神本體論。玄學雖然避世卻并不否定人生,佛理更加重視人的內在精神的修養,玄學與佛理中同樣強調的與自然融為一體,希望從自然中獲取靈感,獲得心靈的解放,從而擺脫人事的羈縻正符合東晉士人政治避退的心理,狹小的生活范圍,偏安的心理狀態為帶有思辨性的哲學思想發展內在心性的理論創造提供了必要條件。般若佛學引導著“東晉士人從西晉士人的縱欲轉向追求寧靜的精神境界”⑧玄學中“任自然”的思想又是他們不能摒棄的,于是東晉士人所追求的寧靜閑雅的精神境界依舊是立足于人間的,也就是說,他們可以遠離政治卻不可以遠離世俗生活,因而與政治疏離之后的士人只能向心靈深處尋求解放。正如雷海宗所說,自東晉開始,中國便進入綜合文化的時代,并且外來文化的成分占據很重要的地位,著名文化學者余英時也曾說過:“自魏晉至隋唐這七八百年,佛教的出世精神在中國文化中占據著主導地位”⑨外來文化奪取中國本位文化的統治地位的現實漸漸地又引起了思想家們的懷疑和反思,于是從唐代中后期開始,復興儒學的呼聲越來越強烈,時至南宋遂有代表民族本位文化的理學的產生,理學家們“欲奪回久已失去的精神陣地”⑩,如果說東晉的玄釋合流,是在對統治地位的儒家思想的否定和懷疑基礎上產生的對外來文化的認同,那么南宋理學的建立則是對自身舊有價值觀念的揚棄,吸收外來文化中對內在精神世界的肯定而開辟出的新天地。于是發展一套本位文化的心性論提上日程,由“外王”而轉入“內圣”成為重新確立民族本位文化正統地位的必然之路。在南宋,以創建書院和社會講學為顯著特色的新儒家倫理已經逐漸深入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并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強調對社會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這實質上是先秦儒家提倡的“士志于道”的倫理價值取向的強勢回歸,既然在哲學思想上強調心性,那么內向保守的文化心態便是充斥于南宋的普遍性的心理狀態,在心理上的責任感受到政治上的強烈擠壓而無法實現時,向心靈深處尋找安慰便是文人創作的常態,東晉時期的心靈解放,在這里已經轉變為在文學創作上向內心世界的深入開掘。
兩個偏安時代的不同的主流哲學思想同樣強調內在心性和精神,決定了代表當時審美文化主導地位的士人在心態歸屬上的共性。東晉對玄理、佛理的探討與創新使東晉文化充滿著哲理思辨色彩,南宋程朱理學通過對“內圣”的強化和對前代哲學思想的總體性反思,同樣凸顯了理學的思辨性。處于這兩個時代的士人雖然受到不同時期的不同哲學思想的引導,但隔代相望的兩種思潮均未脫離中國古代整體的內向超越的文化型態。
東晉時期心靈解放的文化意義在于對生命意義的新發現。對生命的關注并不始于東晉,漢末以來,伴隨著對原有意識形態的否定和懷疑,產生了以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關注為表征的人的覺醒,人們開始了對生存問題的思考:“以前所宣傳和相信的那套倫理道德、鬼神迷信、讖緯宿命、繁瑣經術等等規范標準價值,都是虛假的貨值得懷疑的,他們并不可信或并無價值。只有人必然要死才是真的,只有短促的人生總充滿那么多的生離死別、哀傷不幸才是真的?!?而這種對生命的關注僅僅是生存危機給人帶來的朝不保夕的畏懼感、恐怖感,只有在真正“擺脫人與自然沖突的羈絆,并確定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生命結構”的基礎上,“自然外物第一次作為審美對象存在,而不是作為生命憂懼的對比物”?這時生命才第一次具有了意義。人們第一次以平等的姿態認識到人生以外的客觀外物同樣具有價值和意義,相對于短暫的人世豪華,自然山水的美才是永恒的,從山水中獲得了靈感,把強烈的生命意識移植于山水之中,這與東晉士人的偏安心態和閑散的生活環境結合得非常完美,在這里,自然山水“作為避世求獨樂與悲劇意識的消解因素發揮作用”?。如果說西晉以“金谷宴游”為代表的文人集會活動只是將山水作為他們享樂生活的一種點綴,那么東晉偏安的環境滋養了這種審美情趣并將其上升為一種帶有強烈主觀意識的山水審美意識,而且已經成為東晉士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說到這里不得不提的便是王羲之著名的《蘭亭集序》,它表達了人對自然生命的敏銳感受力,與宇宙萬物相通,將對人生短暫的喟嘆上升為一種宇宙的哲思。在“快然自足”之余,“不知老之將至”,“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山水情趣中的遷世之悲,到這里已經發展成了一種歷史情懷,一種超越了生死的“宇宙品類之感慨”,這是前代士人從未感悟到的。
在南宋,當哲學思潮引導著士人以理性之思融入深微痛楚的表達之時,當內向型文化心態表現為空前地肯定個人價值之際,由時光流逝所形成的傷春、嘆時、嗟老等意識逐漸凸顯出來,嘆老嗟卑、傷春悲秋的生命流逝的意識在南宋業已發展成熟的詞的創作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它作為南宋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審美樣式,已經不僅僅是北宋時期作為吟風弄月、抒寫私人生活的載體,情感容量已較前代大大拓展。較之其他文本詞是更加貼近生命主題的表達方式,節序詞、悼亡詞、詠物詞在南宋的大量出現就是表達強烈生命意識的最好例證,“豐富的時間意象,比較朦朧的生命意識被拓展成多維的存在性思考。”?這里的“多維存在性”包含了節序詞中通過季節現象反觀生命,如辛棄疾《漢宮春·立春》:“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寒雁先還。”時光轉換,朱顏漸老,愁之將至;花開花落,歲月匆匆,徒增惆悵。包含了悼亡詞中通過詠嘆有缺憾的愛來思考生的存在,如史達祖《壽樓春·尋春服感念》:“誰念我,今無裳”、“身是客,愁為鄉”斯人已去,留給生者的只有孤獨和飄零。也包含了詠物詞的托于他物寄托作者盛衰興亡之感,如王沂孫的兩首《齊天樂·蟬》,第一首:“夢短深宮,向人猶自訴憔悴。”寄身世之感;第二首:“余音更苦,甚獨抱清商,頓成凄楚?!蓖羞z臣之憤。時間的流逝、空間的變幻與個體生命的對壘表達了人對外物乃至自身生命無法掌握的迷惘,表現出一種時代性的憂郁和遲暮感。這種“多維存在性”的生命意識,是對僅僅局限于私人空間的個體生命的思考拓展為前所未有的生命意義、個體價值的理性之思。
時代文化上的思辨精神使東晉和南宋詩人對生命的關注多了一層理性的感悟,在永恒與短暫、自然與人生、時間與空間的對比轉換中了悟人生,實質上都以自我心靈情感的流動為歸依,在充滿頹廢悲觀的消極感嘆中,表達對人生的執著與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