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詞詞蠡測——以盧前《望江南·飲虹簃論清詞百家》為中心

譚若麗

以上僅就以詩論詩而言，實則以韻文論藝風氣一開，又何止乎詩這一端，詩歌的評論功能一旦被發(fā)現(xiàn)出來，古人即觸類旁通，將其擴大到論詞、論曲、論賦，以至論書、論畫、論印等諸多方面，各有其妙用，其優(yōu)長之處則是共通的。以詩歌等韻文論文藝可以不勞煩瑣的考證，其核心是“點”、“悟”式的批評，以特有的文體形式和普遍采用的比興、意象、象征和暗示等表現(xiàn)方法，使讀者以獨特的感悟方式與作者交流時，還可以得到美的享受，是我國古代文藝理論的一種極富特色的重要現(xiàn)象。

詞作為一種重要的詩歌形式，其自唐五代間產(chǎn)生之后，也自然會逐漸受到這一形式的浸染，在形式上便主要體現(xiàn)為“以詩論詞”與“以詞論詞”的情況。其中因“以詩論藝”產(chǎn)生較早且發(fā)展比較成熟，應用比較廣泛，故自劉克莊《自題長短句后》開始的“以詩論詞”可謂是論詩詩等形式在詞學領域的自然延伸。其為之者相對較眾而且受到更多研究者的關注。相對的，“以詞論詞”這一現(xiàn)象則更加值得我們?nèi)リP注。

陳水云先生在其《期待詞學發(fā)展史論》中較早關注到并有意識整理了以詞論詞的現(xiàn)象，他是這樣界定論詞詞這一概念的：“論詞詞主要指專題性論詞詞或詞集題詠，它是以詞的形式談文學見解，或是通過詞集題評就詞的問題發(fā)表意見”①本文對以詞論詞這種形式作簡要的梳理，并略陳愚見。

一、論詞詞的形成與發(fā)展

如前文所舉，論詩詩的發(fā)展脈絡清晰，已為研究者所共知。論詞詞的歷代發(fā)展軌跡與面貌等問題雖已有研究者加以關注，并取得了不少成果，但目前似乎仍尚未見一個全面勾勒與描述，以致其源流尚未得以完全清晰的展現(xiàn)。我們不惴谫陋，試在已有成果的基礎上試作一點梳理，給讀者一個更清晰的印象。

詞起于唐，激揚于五代，至宋蔚為大觀，乃成“一代文學”。早期的詞主要是配合當時流行的“燕樂”演唱的。作為當時倚聲而唱的文學，內(nèi)容就以表現(xiàn)男女情愛為主，吟唱風花雪月以娛人娛己，故曰“詞為艷科”。如宋代詞家張炎所說：“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早期詞因其一方面與音樂緊密結合，另一方面又以抒情性為主，故其所能承載的題材范圍相對狹窄，未曾被應用于議論領域。加之“詩莊詞媚”的明確分野，詞尚不可能被用于評騭議論文藝的內(nèi)容當中。

此后，隨著詞的發(fā)展興盛，其與音樂關系的逐漸疏離，詞作為一種文學體裁本身功能的強化，致使詞的題材日趨廣泛，實用功能漸強，有向“句讀不葺之詩”發(fā)展的趨勢。隨著“詞體自身抒情功能的萎縮”和“實用功能的泛化”②才漸漸有以詞論詩的作品出現(xiàn)。目前所見較早的以詞論詩的實踐，除了辛棄疾《賀新郎·用前韻送杜叔高》中“細把君詩說，恍余音、鈞天浩蕩，洞庭膠葛。千丈陰崖塵不到，惟有層冰積雪。”等數(shù)句外。整篇者來自詩人、詞人而兼為詩論家的戴復古，他在著名的論詩詩《論詩十絕》之外，還有三闋調(diào)寄《望江南》的小詞與人論詩，詞以瑯瑯上口的《望江南》小令出之，語言樸實，卻曲折婉轉，寓議論于對比之中，論說頗得妙處。應算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嘗試，已顯現(xiàn)出詞這種文體表現(xiàn)能力的潛能。宋時尚有一些題畫詞出現(xiàn)，也可謂是以詞論藝的一種先聲。但是這種嘗試并未及于以詞論詞的程度，推想原因，或者一方面因為詞相對于詩，在時人心目中仍是“小詞”，未推到足夠的高度，故詞論本身尚不夠發(fā)達；另一方面則可能與“詞別是一家”，其文體本身有更高的技巧要求和限制、門檻較高有關。而且惜乎自宋之后，有元一代詞道浸衰，此種探索未能夠引起廣泛關注，而得以發(fā)揚光大。

對于明代的詞創(chuàng)作，歷來論者皆認為其相對于宋代與清代，是相對衰微的，但明代的詞學確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在明人手中，詞的實用功能進一步泛化，議論功能增強，而抒情功能再相對萎縮，以至于“述學、談禪、評詩、論畫”無不有詞。伴隨著詞學理論的發(fā)展，真正的論詞詞在此時正式由明人開創(chuàng)出來。張仲謀先生曾論及明人論詞詞，舉其九首令讀者以窺全豹。其所舉九首詞，如倪瓚《水仙子·觀花間集作》，易震吉《念奴嬌·讀稼軒集用大江東去韻》，傅占衡《洞仙歌·書宋詞選后》，夏言《行香子·答楊正郎儀惠古今詞抄》等多屬讀古人詞作后志感，屬于詞集題詠。既然讀詞有感，自然以詞這種體裁去表達，是最合適的，在表達感受時，當然以所讀詞作為主題，個人的詞學觀念和理論自然發(fā)之于外。應當說因情生文之成分較多，而刻意以詞這種形式去論詞的自覺意識較少。但誠如張先生所論：以明代尤其是晚明時期的論詞之詞作為邏輯起點，清代論詞詞的興盛與普及既是淵源有自也是順其自然的了。”③

清代詞學極盛，號為中興，不但在創(chuàng)作上流派紛呈，名家輩出，其詞學理論亦代表了詞論的最高水平，涌現(xiàn)出許多詞學理論大家，可謂集大成的時代。鑒于創(chuàng)作水平和理論水平兩者都有顯著提高，論詞詞作為詞學理論著作的一種重要載體，也獲得了空前的發(fā)展，數(shù)量激增，表現(xiàn)形式亦越來越多樣，除了原有的詞集題詠外，還有題寫于填詞圖和詞人畫像之上的題畫詞等形式。但以上這些形式亦多非專意以詞論詞的，而是在其他功用之下附帶了論詞功能，與清代盛行的論詞詩，在規(guī)模與發(fā)展程度上尚難同日而語。而最能體現(xiàn)清代論詞詞獲得重大發(fā)展的，則當屬明確有以詞論詞意識的作品的出現(xiàn)，而成組的論詞詞則是這種有意識精心架構的其中最集中、最突出的表現(xiàn)。早在康熙末年，詞人焦袁熹就曾經(jīng)以《采桑子·編纂樂府妙聲竟作》56首遍論近50位唐宋詞人，還表達了對詞體特征的一些認識，已經(jīng)具有相當?shù)囊?guī)模和水準，足可稱論詞組詞第一人④。但是可能限于詞人本身的身份和影響力，這組詞似乎并沒有引起足夠多的關注和大的反響。晚清文學史家，粵人張德瀛亦曾開以《望江南》論詞之先，然直到上彊村民朱祖謀《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后》26闕問世，縱論清代詞人29人之后，才引起了詞學界的廣泛關注和群起效仿，并被后世奉為經(jīng)典。其后，至民國時期盧前先生的繼之而起，作《望江南·飲虹簃論清詞百家》100闕，評述了清代詞作名家百余位，系統(tǒng)嚴密，蔚為大觀，堪稱論詞詞發(fā)展史上一座奇峰。以下我們擬通過對這百首《望江南》的特點作一些解析，并試著探討論詞詞這種文學和文學評論體式中的一些規(guī)律與現(xiàn)象。

數(shù)學是一門具有抽象性和邏輯性的學科。在教學過程中，無論教師多么善于表達、比劃，也難以表現(xiàn)一些抽象和具有共性的知識內(nèi)容，這些知識內(nèi)容又往往是一節(jié)課的重點和難點。而在解題過程中，相當一部分學生對一些需要通過抽象思維來解決的問題往往感到困難，無從下手。這時利用多媒體教學中的過程再現(xiàn)等操作，便可以輕松解決問題，達到突出重點、突破難點的目的，起到事半功倍的教學效果。

二、盧前《望江南·飲虹簃論清詞百家》

盧前（1905-1951），原名正紳，字冀野，自號飲虹、小疏，別號飲虹，生于南京望鶴崗。詞曲大家吳梅先生高足，精研曲學，亦擅長詞曲寫作。著作有詞學研究專著《明清戲曲史》等、又有詞集《中興鼓吹》、散曲集《飲虹樂府》，還有新詩集《春雨》等。《望江南·飲虹簃論清詞百家》原附于陳乃乾所輯《清百家詞》后，乃專門為其書而作，對書中所收錄的詞人的風格特點，地位影響等進行評論，全面的反映了盧前先生的詞學思想和對清代詞學的認識。

盧前一生治學和創(chuàng)作，在曲學方面更為著名，實則其詞學與詞的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亦全不在曲學之下。淞滬戰(zhàn)爭以后，盧前以民族大義計，希望借助文學來振奮民族精神，鼓舞抗戰(zhàn)士氣，因而力主豪放激昂的蘇辛詞風，并作《中興鼓吹詞》，自謂：“漸覺摩胸劍氣沉。問誰肯作狂吟。辛劉語，冷落到而今。新詞鼓吹中興樂。雄風托。莫嫌才弱。將我手，寫余心。”⑤《望江南·飲虹簃論清詞百家》作于1936年10月，正是盧氏鼓吹蘇辛，以托雄風之時，但在品評清代百位詞家時，卻能不以此應和時代的創(chuàng)作思想主導其對清代百位詞家的評騭，而是仍持一個文藝評論者盡可能全面而公允的詞史觀和藝術標準。

在這廓清有清一代詞史的百首論詞詞中，盧前先生十分重視詞作為一種文體本身與生俱來的抒情功能，對以詞寫心，抒發(fā)真性情者，常予以肯定的評價，而對刻意雕飾者則往往并不認同。比較突出的體現(xiàn)這一點的是他對浙西詞派宗主朱彝尊的評價：“姜張裔，浙派泝先河，《蕃錦》《茶煙》無足取，《靜居》《載酒》未容訶。朱十總貪多。”⑥對于曾執(zhí)詞壇牛耳，為后世宗法的朱彝尊，盧先生先點出其宗法南宋，以姜、張為圭臬的藝術主張和詞史地位。然后對其作品的評價則大膽的一分為二，認為其集句集《蕃錦集》與詠物詞集《茶煙閣體物集》“不足取”，應是以前者為逞強斗藝的文字游戲，而視后者為空疏而乏真情的堆砌，妨礙了詞的抒情效果⑦。而對于朱氏早期抒寫漂泊之感之《江湖載酒集》與委婉表達與妻妹馮壽常情愫之作《靜志居琴趣》則盛贊為“未容訶”，認為屬于情真意切的精華之作。這亦能從盧氏對同為浙派的李符的評論中看出：“天南北，游屐鑄詞新，盡掃臼科存本色，龜溪二隱想斯人。應比竹山真。”李符雖屬浙派，但因其一生短暫，命途多舛，對人生之途感喟良多，與余子有所不同，盧前贊其獨特的“本色”、“真”，亦足見其好尚。而對王士祿的評價中“雕琢豈堪師”句亦是旗幟鮮明的提出了這種追求。

清代詞學流派眾多，陽羨、浙西、常州等派別先后而起，各有特色，爭奇斗妍，后世論之者常未能免于受偏好影響，而存門戶之見。盧前先生站在清代之外論清詞，并不偏重或偏廢某家，而是能夠轉益多師，兼收并蓄。如前引對朱彝尊的評論，與朱祖謀的《望江南》是有明顯繼承關系的，朱詞云：“江湖老，載酒一年年，體素微妨耽綺語，貪多寧獨是詩篇，宗派浙河先。”⑧用語雖近，卻可以明顯看出褒貶不盡相同。再如朱氏對厲鶚、李符等浙西名家的評定亦常見對浙西詞派的貶抑，而盧氏則多能一分為二，持論公允。其對浙西殿軍郭麐“功過兩相妨”的評語更體現(xiàn)了這一點。盧氏既曾對主張淳雅清空的浙派名宿不吝贊美之詞，對豪邁奔放的陽羨宗主陳維崧又評曰：“中原走,黃葉稱豪風，小令已參青兕意，慢詞千首盡能雄。哀樂不言中。”予以肯定。對常州詞派的開創(chuàng)者張惠言和重要人物周濟等人，有“疏鑿手，直欲繼風騷”，“尊體已崇高”“對壘始周生”等語，充分肯定他們的尊體意識和詞學貢獻。由此可見，盧前先生論清詞，對各派精華皆能予以充分肯定，而非抑此揚彼。

清代詞學發(fā)達，對詞律詞譜的考訂也是重要的方面，時有名家，成果豐碩，如萬樹《詞律》，戈載《詞林正韻》等皆足稱于后世。盧前先生論詞，不但重視詞的內(nèi)容方面的抒情功能，也從未忽視詞的形式方面的音樂性。詞本是與音樂共生的，其句式和詞韻本即由詞牌產(chǎn)生時的音樂所決定。后來詞與音樂漸行漸遠，聲律方面的約束才漸漸為人忽視，然而持律精嚴與否，實與詞的音樂美有不小干系。凌廷堪以學者身份考辨五音，恪守音律，并著有《燕樂考原》。盧前先生評之曰：“成專業(yè)，燕樂考隋唐。吹笛梅邊傷質(zhì)實，卻從聲律訂宮商。令曲繼喬張。”可見，盧先生對凌廷堪刻意追摹姜夔，以求清空詞風卻未能全得其神髓有所不滿，但是對他考訂音律的成就則推重備至。相對的，在論及彭孫遹時則言其雖然有“絕艷公然推獨步”之優(yōu)長，但是“若言持律已迷方，豈可擬南唐？”指出了其詞不協(xié)音律，與尚未和音樂脫離的南唐詞相較，自不可同日而語。

三、關于《望江南》詞牌的選用

論詞詞成組的有意創(chuàng)作是論詞詞發(fā)展并漸至成熟的重要體現(xiàn)。自明人論詞詞到焦袁熹到朱祖謀再到盧前，形成了一個不斷演進，從星星之火到為人關注再到蔚為大觀的過程。到盧前的百首《望江南》，以詞論詞這種形式不僅已經(jīng)能夠完善的承載文學評論的功能，而且已經(jīng)能以數(shù)量為依托，全面反映一代之文學盛況。不過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自張德瀛以《望江南》論詞之后，這個詞牌似乎就成了論詞者最喜歡選擇的形式。但是我們考察相關詞人的作品，發(fā)現(xiàn)不論是朱祖謀還是盧前，他們除了這些論詞詞之外的詞作中，卻相當罕見《望江南》這一詞牌的蹤影，顯然不應以作者擅長此詞牌來解釋。

對此我們猜想，其間原因除了后人追步前修時，如同尊重傳統(tǒng)一樣對形式的有意繼承和保持之外，似乎也和望江南詞牌本身的特點不無關系。首先，詞當中小令相對易于把握，焦袁熹的《采桑子》亦屬小令，而《望江南》詞牌之篇幅在小令中亦屬較短者。以之論詞，對可論內(nèi)容豐富者，能夠突出其重點，而對較少可論的對象，又宜于無話則短。成組的論詞詞論說對象的情況不盡相同，這樣的特點可能有利于作者發(fā)揮。其次，以《望江南》為詞牌的詞作往往偏于輕松明快，瑯瑯上口，這也避免了使論說題材流于艱澀之苦。再者，從詞牌的結構來看，《望江南》雖短，對內(nèi)容的容量卻又不是那么逼仄。首句三字，宜于高度概括的點題，以隱括作者一生，或點出其主要成就、特征。接下來一個五字句，恰可承接前句，略作展開，如朱祖謀評周濟云“金針度，《詞辯》止庵精”，頭三字鮮明的點出周對詞壇的垂范意義，緊接著說明其意義主要來自其代表作。又如盧前評曹貞吉時云“標南宋，始自實庵詞”，首句三字點出曹氏詞學主張，然后順勢帶出其主張的詞史地位。評厲鶚云“空中語，身世隱南湖”，則是先點出其幽雋清空的文學風格，再敘其南湖花隱的身世。由此可見，凡首句三字斷語點出者，皆能先聲奪人，精確體現(xiàn)詞人某方面的鮮明特色。再輔以后一句緊接著的說明或補充，立刻使詞人的基本形象深入人心。接下來兩個七言句往往用以承載主要內(nèi)容，形式上視內(nèi)容不同，既可以相輔相成也可以相反相成。而最后的五言句用來收尾，或轉折搖曳，別有天地，或總括歸結，頗見匠心。如朱祖謀評徐燦“詞是易安人道韞，可堪傷逝又工愁。腸斷塞垣秋。”既以比況寫其高才，有以“傷逝”、“工愁”寫其詞作之主題與風格，最后一句歸結到其經(jīng)歷的改朝換代、隨夫降清、貶謫遼左等變故，哀其平生，亦道出其詞風之所從來。再如盧前評黃景仁云“病鶴舞風詩品合，秋蟲咽露見詞才，何必派中來。”黃景仁以詩名天下，有“秋蟲咽露,病鶴舞風”（洪亮吉語）之稱，其詞亦頗有可觀，且能不受詞派的束縛，自出機杼，故以“何必派中來”一筆寫其天成之妙。

要之，《望江南》這一歷史悠久的詞牌的四部分雖然都很短小，但自有明確的“起承轉合”，且有機的組合在一起。恰好適于完成以詞論詞這樣感悟式的文學評說。是故諸家選擇《望江南》以作為論詞詞組的詞牌，或許并非盡出于偶然。當然，成組論詞詞得以發(fā)展的時間是非常短暫的，我們看到的作品，包括盧前先生的百首《望江南》都尚處在發(fā)軔未久的階段，然后就因各種原因而中斷了其歷程。如果假設其能夠沿著原有脈絡繼續(xù)發(fā)展演進，不斷成熟，對題材的開發(fā)也不斷深入的話，則以其他較為復雜的詞牌乃至長調(diào)為載體的成組論詞詞，是容或有機會最終出現(xi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