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中
方式:電子郵件
時間:2014.01-02
人物:李琦(黑龍江省文學院院長,詩人)
陳愛中(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學博士,副教授)
陳:從20世紀80年代成名,一路寫作,一路收獲,您怎么看待時代變遷和您詩歌的關系?這個過程中,您的詩歌理念有過什么樣的變化?
李:在我看來,我所處的時代其實沒有什么太大的變遷。不過現在時段,尤其是新媒體時代的來臨,比起20世紀80年代、20世紀90年代,確實更為進步、多元、豐富、也更為包容了。我和那些我所熱愛的古今中外的大詩人,有一點相同,那就是都沒有生活在一個讓人鐘情的時代。當然,一個人不可能與他所生活的時代毫無關聯。時代是洪流,個人寫作是浪花。浪花不能離開洪流,但這個聯系有時可以是隱性的。時代是一個宏大的、波浪起伏的、有時會被標簽化的大概念,而我自己的詩歌是氣息微小的、個人化的。我的詩歌理念說來倒是一以貫之。因為有青少年時代經歷過文革的記憶,我對“時代”的概念,葆有警惕并有所疏離。無論時代有怎樣的變化,我所鐘情的,都是那些恒久動人的事物,善與美,自由與愛,看上去遙遠卻一直召喚我前行的真理之燈和闊達澄明的人生境界。
如果說有所改變,那就是,雖然對人生仍有諸多困惑,但是隨著閱歷、寫作與思考的區域可能變大了。除了個人世界而外,關注的扇面也變大了。其實,無論大時代還是小時代,我都越來越忠于那些來自心底的感受。比關注所謂“時代洪流”,更關注自己的精神探索。我覺得詩人的寫作,應該是對人類生存困境與命運憂患的表達。所以,詩人的筆下,呈現的應該是生活的本質,是永恒的事物。當然,這其中也包括那些并不如人意的、讓人有時啼笑皆非的現實生活。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兩句詩歌,來回答關于時代與我詩歌的關系——“在盛產大師的時代,我選擇做一個小小的詩人”。
陳:家庭親情是您詩歌駐足的重點。在長期關注于男女平等、個人自由的漢語新詩中,您顯然是小眾化的。那么,請您談談是什么使得您選擇了這種寫作方式?您又如何評價這種詩學選擇呢?
李:我覺得人們抬眼向世界望去的時候,有時也該收攏目光,打量一下身邊。我愿意用自己的筆,記錄下與我有親密關聯的事物,記錄下這些身心逗留較多的地方。2004年,我祖母去世,她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她在這世上活了一百多年,像一本豐富迷人的書。她是我的親人,也是教會我做人的老師。在對祖母一生的回溯和追憶中,我深有觸動。在社會的森林里,屬于家族的這棵樹,卻往往被我們的“高瞻遠矚”所忽視。我開始寫作一些成組的、表面上看是寫“親情”的詩歌。我寫了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祖母,寫了一生奔走、風燭殘年時仍渴望能出去“散步”的祖父;寫了沉默寡言、但求無過的父親;寫了越老越呈現病態心理、有些神經過敏的母親;寫了舉止優雅、心懷憂傷、經歷了太多傷痛、損害的姑媽;連我自己都沒想到,這并非有意設計的“親情”書寫,帶給了我細密的思考和許多難過。我常常因為傷心而停頓。無論是溫情、美好,還是痛楚,一些逝去的往事,一些結痂的傷疤,都讓我切身體會到了:那種市面上常見的心靈雞湯的親情文字,是多么輕飄、表面甚至虛偽!呈現在我面前的這棵家族之樹,雖然是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在生長,但是,歲月的風霜里,它已經是那般傷痕累累。有些枝條和葉片,已在不經意中殘缺或者飄零。一葉知秋。在我的這些被命運擠壓得有各種變形的親人身上,我看到了時代、一場場政治風暴和意識形態給一個普通家族留下的傷痕和印記;我看到了生命里難以承受卻必須承受的那份重;我看到了“親情”這塊舊布里,包裹的命運的詭秘和人性的幽微。
以“家事”為題目的組詩寫作,對我來說,是很豐盛的精神收獲。我體會到了寫作誠意的重要,擴大、豐富了對世界的感受,對我自己是一種挖掘和完整。沿著“親情”這條看上去尋常平淡的小路,看到的,有時甚至是陡峭的風景;尋找到的,可能是探索人生與人性的路徑。就像我在《母親老了以后》一詩中所寫的那樣:那一日,你突審一樣/問我對你最真實的想法/我竟無語/真的,母親/對于你,對于浩蕩的養育之恩/就像我對這個國家的感情/深厚,復雜,無法一言以蔽之。
陳:您如何看待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詩命運?“邊緣化”、“回歸詩歌自身”等,這些說法是否能揭示新詩的真實?
李:詩歌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那種激動人心的歲月,從大潮翻滾到波浪平穩,逐漸變得趨于小眾和邊緣,這是事實。詩人從來就不是社會生活的主角,尤其是在今天這樣一個熱鬧太多的時代。我覺得新詩至少是在回歸詩歌自身的路上。毫無疑問,詩歌與那些為大眾接受的流行文化不是一回事。詩人對人類精神處境的探索,詩歌精神的高蹈與鋒芒,決定了詩人的邊緣化。我認為邊緣化是正常的。同時,邊緣也不是對詩人的負面評價。比起各種“中國好××”,這恰恰凸顯了詩歌精神的高貴和不同俗流。邊緣其實是一個特殊的位置,是可以隨時起身前行的地方。身處邊緣,更容易警醒和自覺,為保持獨立精神,為自省和探索,甚至提供了更大的天地和更多的可能。具體到我個人,我現在都不愿輕易和人談論起詩歌。因為,詩歌對于我確實重要而寶貴,和我的生命已經融為一體。對于我,沒有詩歌的生活有點難以想象。
陳:您的詩呈現出了另一個哈爾濱,甚至是另一種黑土文化,您怎樣看待地域文化對您詩歌的影響?
李:女詩人路也說我是一個“哈爾濱主義者”。的確,我有一種哈爾濱情結。世界這么大,可只有哈爾濱,是我命里的城市。我家幾輩人,在此出生、長大、讀書、工作,和這座城市一起經歷榮辱悲歡。這里,有我祖父祖母的墳墓,有和我生命相關的生活細節和最熟悉的氛圍,有深入骨髓的回憶,有美好、溫情,也有疼痛、憂傷。曾經是華洋雜處的哈爾濱,受外來文化的影響,是一座與中國大多數城市面貌不同、有異國風情的邊城。她大氣、包容,長期的文化融合和文化積淀,讓她形成了獨特的風土人情和文化形態,具有一種動人的氣韻。正是這一切,養育滋潤了我。這是我的人之初開蒙之地。我的思維方式,于不知不覺中,接受了這塊土地所賦予的特點。比如,我和這個城市的許多人一樣,深受俄羅斯文學與藝術的熏陶。少年時代,我讀的第一本詩集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而后,我開始喜歡白銀時代的俄羅斯詩人,并從靈魂上跟從了他們的引領。
至于我詩歌中的哈爾濱,已經不是這個拆了老房子、毀了櫻桃園、江水渾濁、與許多城市越來越趨同、已面目皆非的城市。我詩中的哈爾濱正在逐漸成為一種精神代指,是我夢中的家園,是我的精神故鄉。我在寫作時,能一次次從文字中聞到它從前江水的氣息,滿城丁香的氣息,雪后初晴的氣息。這種書寫是懷念,追憶,也是一種祭奠。我是通過寫作,一次次抵達那個回憶和遙想中的家鄉。我想在我的詩歌中,把那個寧靜美好、消逝了的哈爾濱,一筆一筆,寫回來。
陳:您的詩歌善于描畫“邊塞”風景,除了生長于斯的東北,還用理想化的筆墨書寫大西北、大西南。您如何評價這種傾向?
李:我對偏遠之地有種特殊感應,我喜歡這樣的地方。我所生活的東北黑龍江從地理意義上,比一個小國家都大。邊塞之地所獨具的蒼茫遼遠,與我性格中那種不愛熱鬧,喜歡獨處安靜的元素契合,與我的審美趣味契合。此生能在東北生活,有一個如此天高地遠的背景,我視此為上蒼的眷顧。
在我生命的版圖中,有三個地域很重要,東北、山東、西北。
東北是我生與斯長于斯的鄉土。我能成為一個詩人,是這塊土地的恩賜。黑土地的寥廓蒼勁、飄飛的大雪、清冽與寒冷,是我詩歌中出現較多的意象,也是我生活與寫作的根基所在。
說到山東,那是祖父的故鄉。我祖父是山東人,他少小離家,一生走南闖北,足跡到過俄羅斯。最后落腳哈爾濱。在這里成為較早的市民。最后,帶著他的山東口音,安息在哈爾濱郊外的墓地。祖父一直到生命的盡頭,都一再強調:山東家是根,別忘了,咱們是山東人。
至于西北,對我來說,是精神上的另一個東北。二十多年前,我還很年輕,與丈夫在河西走廊旅行。整個旅程中,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冥冥之中,就像有一種感應。有文字為證——我的長詩《死羽》就是那次旅行后完成的。站在茫茫戈壁上,一種鄉愁油然而生。我覺得我與這里是那么契合,這就像是我前世的故鄉啊。30年后,我在一個長輩家看到家譜。第一次知道,我們這支李姓人,就是祖籍隴西。我想起30年前的那種感覺,再一次相信了命運。我與大西北,原來有緣在先。我遙遠的祖先,在隴西繁衍,有名有姓。而后一代代經戰亂或家變,遷徙流離,四散開來。到了祖父這一輩,已經是山東人了。祖父又一路向北,最后落葉東北,到了我們這一輩,又是東北人了。
西北,東北,都是邊遠之地。都有邊地特有的那種開闊蒼涼與靜寂。或許真有基因的作用,詩歌寫作中,我從來選擇遠離熱鬧,不愿被收攏或裹脅在各種名號之下。在詩壇上,我是溜邊的黃花魚。
至于大西南,是我心儀之地。那里的高山峻嶺與河流,有一種吸引我的神秘和深邃。那里也是邊地。我書寫這些“邊塞”之時,好像總能獲得一種特殊的能量。別人眼里的邊塞,與我則是有血肉聯系的地方。我還真不知道怎樣準確評價這種傾向,只能說,是命中注定。
陳:眾多的評論家都注意到您詩作中詩意的真純,這種表達自然依靠精確的詞匯。詩意的徜徉多姿和語言符號表情達意的局限性,這幾乎是所有的詩人都要面對的矛盾,您是如何處理的?
李:寫作幾十年,逐漸明白的道理之一,就是所有可以用來探討和實驗的技術,都不是最重要的。關于技巧,只要踏實地學習、不太笨的人,慢慢都能逐漸領會。而詩意的徜徉多姿和語言符號的表情達意,其實,靠的是成熟詩人的一種精神自覺。一個詩人,要有天生的語言敏感,也需要語言駕馭上的摸索與積累。但是最重要的是一個詩人的自我修行,詩人的整體質量提升了,就會獲得一種掃除的能力。遮蔽在心靈與智慧上的諸多灰塵就會逐漸散去,有些問題就自然化解了。
我個人喜歡樸素的表達方式。華麗或者鋪張,會阻礙我的表達。我愿意選擇那些看上去平常安靜的詞語,但要讓它有自己的氣息和味道。我不喜歡言不由衷、矯飾的、浮夸的、裝神弄鬼的、故作高深的語言,我覺得那是內力空虛,為我所輕看。
當然,我至今也還沒有達到自己希望的那個境界,仍然在琢磨、探索、歷練之中。我相信,如果你真有詩人的天賦,又肯于老實、誠懇地面對出現的問題,用自己的眼睛去發現,而后用自己的語言去表達。終究,會獲得詩神的加持。
陳:20世紀90年代以來,詩人多涉足詩歌評論,出現許多的詩歌評論家。您也零星地寫過幾篇,但似乎并不著意于此。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李:一個人對自己應該有清醒的認識,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情。我是一個能力有限又不夠勤奮的人,能在此生好好做個詩人,已經夠我努力的了。我沒有再涉足詩歌評論的熱情和能力。至于一些零星的詩歌評論,或者是有感而發,信筆一寫,或者是應人邀約,難能推脫。我看到有一些詩人具備理論功底,或者說具備理論功底的人,也有寫詩的天分。這很正常,但我以為不具有普遍意義。別人愿意怎樣就怎樣吧,至于我,如果我是醬油,我不想醋的事情。
陳:我近期想著手寫作評論馬合省先生的詩歌,您如何評價他的詩?
李:他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現在,他寫的少,基本上不發表。他的詩目前只有我一個讀者,偶爾會再加上第二個讀者,就是女兒。他的詩風骨內藏,詩風冷峭。他是那種“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的詩人。
[本文為哈爾濱師范大學學術團組項目:《新時期以來中國新詩文化研究》(SYG2011-02)和《黑龍江當代新詩研究》;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1C03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