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翁氏《提要稿》析論明代解“易”著作之標準——以《四庫全書總目》為參照

張曉芝

《翁方綱纂四庫提要稿》（下稱《提要稿》），系翁方綱校閱各省采進圖書所作的札記與提要。《提要稿》是《四庫全書》纂修的原始記錄，“保存了《四庫提要》撰寫之初的原貌”①，其與《四庫全書總目》（下稱《總目》）之完成有重要關系。今《提要稿》著錄明代易集提要達44篇之多②，而《總目》錄有84篇，前者占整體一半以上的比例。在《提要稿》的44篇提要中，《總目》正目只著錄8篇，存目達36篇之多。比較兩書提要，發現二者存在的差異程度有一定的關聯性，這些關聯性有助于探求翁氏《提要稿》對《總目》明代易集提要觀點的影響。另一方面，《提要稿》中有翁方綱對圖書應刊、應抄、應存的記載，較之《總目》有很大出入，因而能夠很好地反映四庫館前期書目著錄的標準問題?！短嵋濉芳畜w現的是翁方綱的經學思想，而《總目》反映的則是紀昀等人經學思想博弈的最后結果，透露出清朝中、前期尊經漢唐，崇尚實證的思想傾向。不僅如此，推而廣之，經、史、子、集四部各書提要亦可據此種方法進行深入比勘，探究《總目》最終完成的一系列發展階段、思想轉變、學術評價等。鑒于此，今從明代易集入手，對《提要稿》與《總目》著錄明代解易著作之標準進行探究。

一、明人事，尚人品，重淵源：從存目之“疑”到著錄之“實”

翁氏《提要稿》是《總目》提要的草創階段，它是翁方綱一人對公私進呈典籍應該收錄與否，以及書中內容是否合乎著錄標準的看法。以明代《周易》研究著作為例，翁氏所論易學思想雖然簡約，但有些觀點已然成熟。觀定本《總目》，發現其中有很多觀點直接取自翁氏《提要稿》。當然，也有直接推倒《提要稿》觀點，另起爐灶者。間于二者之間的，則是對《提要稿》的觀點和內容有所改正和補充。今本《總目》著錄的《提要稿》中明代易學研究著作有8篇，而這8篇翁方綱給予的意見則是“應存其目”。從《提要稿》的存目之“疑”，到《總目》的著錄之“實”，這其間的變化說明了什么？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將《提要稿》與《總目》進行一番比較，而比較的角度應該是思想的變化，至于其中“作者之爵里”、“文字增刪”、“篇帙分合”者，概從其略。

楊爵《周易辨錄》一書，《提要稿》曰：“以人事為主，語多自勗，合于《易》中‘憂患’之一義，應存其目。”③《總目》未將此書作為存目處理，但其對翁氏所言則表示接受，略加改換，稱“其說多以人事為主，頗剴切著明”；并從楊爵人品的角度考慮，認為其“以正直之操，處杌隉之會，幽居遠念，寄托良深，有未可以經生常義律之者，然自始至終，無一字之怨尤，其所以為純臣歟”④，將此書予以著錄。以《總目》所言，不難看出，此書能夠有幸列于正目者的行列，除了楊爵研究《周易》注重人事闡發之外，更是因為其人品值得稱贊?！犊偰俊し怖吩缫蜒悦鳎骸叭似穼W術之醇疵，國紀朝章之法戒，亦未嘗不各昭彰癉，用著勸懲。”⑤實際上，此書人事方面確有可取之處，這個“硬性”條件是它從存目“晉升”正目的決定因素。人品之醇疵成為一個附加條件，然這個條件與學術思想的正統與否被四庫館臣完整統一于《總目》中，因而亦不可忽略。

與楊著具有相同命運的還有張獻翼《讀易紀聞》一書。在翁氏《提要稿》中，其摘錄了此書相關信息，之后寫有不足百字的提要，結論是此書應當存目。表達其觀點的一句話是：“用注疏本，不載經文，采摭諸說，貫以己意，如讀書劄記之體，亦頗有所發明?！雹迣τ谶@一觀點，《總目》活剝翁氏之言云“此書不載經文，但逐節拈說，有如劄記之體”。但是這一瑕疵并不影響其真正價值，《總目》認為：“其說《易》乃平正通達，篤實不支，祧莊老之玄虛，闡程朱之義理，凡吉兇、悔吝、進退、存亡，足為人事之鑒者，多所發明，得圣人示戒之旨。”⑦這是此書列于正目的主要原因。張獻翼活動于嘉靖學風漸疏之時，其能篤實易學，以實學考訂為本，學術造詣非同一般。又四庫館臣提到了“人事”一詞，也是因為張氏在《周易》人事方面多有闡發，因而得到館臣垂青。其實，“明代的義理學派解釋《周易》經傳，亦因闡發程朱傳統，主取義說，輕視取象，這種學風引起一些學者的不滿”⑧。張氏解易雖不是撥亂之作，卻在講述義理時兼談象數，達到了館臣所認為的“平正通達”。不可忽略的人品方面，館臣則采取了隱晦與推測的方式，如其說“獻翼放誕不羈，言行詭異，殆有狂易之疾”，又引《江南通志·文苑傳》所言“獻翼好《易》，十年中箋注凡三易”一語，私下推斷“蓋亦積漸研思而始就者，殆中年篤志之時，猶未頹然自放歟”⑨。這種為其放誕人品開脫的言辭，在《總目》中甚為罕見，其目的是能有充分的理由將此書予以著錄。盡管翁方綱斥之為“劄記之體”，《總目》也并不否認，但對于人事方面多有發明的易學之作，館臣還是給予了其“生存”的空間。

明代易學研究著作，是明代經學思想的重要載體之一。從存目到正目的變化，僅從明人事，尚人品兩個方面進行考查似乎薄弱了點。《總目》之所以對翁氏建議存目之作進行刊刻，是因為這些解易著作注重《周易》文本之淵源。以吳桂森《周易像象述》為例，翁氏指出吳氏之作只是“述（錢）一本之意而為之”，是“曾與一本商確而為之者也”⑩。今觀《總目》，其將翁氏所說換言表達，明顯具有為其開脫之意，如“一本嘗著《像象管見》諸書，桂森本其意而推闡之，以成是書，名曰《像象述》，明師承也”，又說“桂森是書，具有淵源，非師心自用者矣”??！皫煶小薄ⅰ皽Y源”二詞，透露了館臣取舍明代易集的標準。具有淵源，自當存《周易》之古本，所以館臣一反翁氏“應存其目”之說，將吳氏《周易像象述》一書徑直著錄。再看何楷《古周易訂詁》一書，《總目》提要認為“其前分上下經為六卷，而《彖》、《象》、《系辭》諸傳之文仍隨卦分列，猶祖費直之意”，“七卷后則仍列《十翼》原文，以還田何之舊”，“分經分傳以存古本”?，加之何楷以“‘古周易’標目”，館臣即以其溯源古本《周易》，另眼相待?！犊偰俊吠普撐簽F《易義古象通》一書之名，亦以淵源相求，說其“大旨謂文周之《易》即象著理，孔子之《易》以理明象。又于漢魏晉唐諸人所論象義，取其近正者，故名《古象通》”?，由此亦可窺其求古之意，溯源之心。

二、崇漢唐，貶晚明：錄篤實古義之書，斥虛談無據之作

乾嘉樸學推崇漢唐易學，篤信實證研究?！犊偰俊分浳簽F《易義古象通》一書，除了論其“說《易》乃平正通達，篤實不支”外，還說濬“獨能博考舊文，兼存古義”。這是其之所以能夠刊刻行世的原因之一?！犊偰俊芬讓W思想傾向于漢唐古《周易》，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四庫館臣在學術上產生的一種對于明代荒疏學風的“撥亂反正”的心理。《總目》在《易義古象通》提要中說：“明自萬歷以后經學彌荒，篤實者局于文句，無所發明；高明者騖于玄虛，流為恣肆。”?在《古周易訂詁》提要中說得更為直接：“明人經解，空疏者多。”?這種貶斥晚明易學的評價，是有失客觀性的。《總目》正目著錄明代解易著作24篇，占著錄總數159篇的15%；而存目則高達148篇，約占存目總數317篇的46.7%。以今天的視角考查，存目中的很多著作是應該刊刻的，此問題涉及學術、思想與政治的關系，當另文撰述?，F只從數字的角度作一分析，其一方面說明明代注《易》十分發達，另一方面從存目之書遠遠超過著錄者來看，《總目》所體現出的清代文禁之嚴非同一般。

《總目》推崇漢唐易學，以其為易學思想之“大宗”。翁氏《提要稿》涉及思想評價者較少，一般就其內容進行較為客觀的評價，但其尊漢經之蛛絲馬跡亦可窺見。如《提要稿》中劉濂《易象解》云：“其中所論筮占等，悖謬固不待言，而竟敢誣經非圣，實從來說《易》者所未有?！?蓋因此書“誣經非圣”，翁氏建議“不應存目”。而館臣將《易象解》自序中所謂“《十翼》之辭不盡出于圣門，故其言多無謂，且叛于三圣之教”之語，認定為“襲歐陽修之說”，又因書中“所解象占亦多悖謬”，將其列為存目。另外一部《古周易訂詁》，翁氏認為應該存目，而《總目》則將此書著錄。館臣在《古周易訂詁》一書提要中從一個側面透露了推崇漢代易學這一點，其言：“（《古周易訂詁》）取材宏富，漢晉以來之舊說，雜采并陳，不株守一家之言，又辭必有據，亦不為懸空臆斷、穿鑿附會之說，每可以見先儒之余緒?！?《總目》尊漢之經學，還可從其他存目之作得以佐證。如《總目》引鄧伯羔《今易詮》自序云：“詮次成帙，為上下經若干卷，為《彖》、《象》、《系辭》、《文言》、《說卦》、《序卦》、《雜卦》諸傳若干卷，一遵東萊古《易》?！?《總目》提要細核此書，“其《總論》一卷，《外詮》一卷，則仍與前《序》之言相應”?，認定為其確實是尊古本《周易》。注疏本也是反映《總目》易學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如《總目》中指出鄒德溥《易會》提要“是書用注疏本”?；郭宗磐《重訂易學說?！芬病坝米⑹璞尽?；鄭敷教《周易廣義》“是編用注疏本”?；鄭賡唐《讀易蒐》“經文全用注疏本”?。這里需要說明的是，上述諸書雖皆存其目，卻不是因為尊經漢唐遭到排斥，而是因為書中有主觀臆測之論，不遵古式之謬，抑或僅是講章蒙訓之作，遭館臣摒棄。

翁氏《提要稿》對主觀臆測，虛談玄理之作甚為反感，這一點與《總目》力斥虛談無據之作有相同之處。耿橘《周易鐵笛子》一書，《提要稿》所論與《總目》幾近相同，均因其為無據之作而斥為存目。今將此書兩份提要比較如下：

稿》

《總目》

《鐵笛子》一冊，不分卷數，明瀛海耿橘著。每卦畫六爻而系爻辭于畫下，又取反對之卦爻辭倒書之，自謂古《易》。其于《十翼》則取《文言》“乾元者”以下六十六字，“坤至柔”以下三十四字，謂當入《彖》。取《文言》“潛龍勿用下也”以下一百七字，謂當入《象》。又分《系辭傳》為上、中、下三段。皆無證據。其著書年月，有干支而無時代。朱彝尊《經義考》亦不載此書?；虼婺?。

明耿橘撰。橘字庭懷，獻縣人。萬歷甲午舉人。官至監察御史。是書每卦畫六爻而系爻辭于畫下，又取反對之卦爻辭倒書之，自謂古《易》。蓋據稅與權之本。其于《十翼》則取《文言》“乾元者”以下六十六字，“坤至柔”以下三十四字，謂當入《彖》。取《文言》“潛龍勿用下也”以下一百七字，謂當入《象》。又分《系辭傳》為上、中、下三段，則皆無據之說也。

兩者相較，我們發現《總目》文字幾乎全部來自于翁氏《提要稿》。這說明《總目》提要借鑒翁氏《提要稿》之處甚多，《總目》定本部分篇目確是在《提要稿》基礎上加工而成。就《鐵笛子》一書來說，“自謂古《易》”是為主觀，“無據之說”則更有臆測之謬，在翁方綱、紀昀等四庫館臣看來，存目可矣。

另外諸如陸振奇《易芥》、洪啟初《易學管見》、孫維明《易學統此集》等書，《總目》列之為存目，原因是“不以古義為宗”。陸振奇《易芥》一書，翁氏《提要稿》述其三方面存目原因，其一，“是書于經傳皆不載”；其二，“正文訓詁亦專主義理”；其三，“論‘用九’，謂非六爻皆變，則與《左傳》蔡墨所稱‘乾之坤’者不合”??！犊偰俊废嫡瞻嵛淌弦庖?，然又有所深入，認為其“不以古義為宗”?。洪氏《易學管見》，《總目》云：“至于《系辭》、《說卦》每章之首，皆標首句為章名，亦非古式也?！?孫氏《易學統此集》，《總目》亦論之“其書多取宋元以來諸說，不甚考究古義。每節之下皆敷衍語氣，如坊刻講章之式”?。這種非篤實古義之書不錄的原則（包括不遵從古式），確實甚為苛嚴。但堅守“古義”思想，有助于剔除易學中虛談無據之作，因而也就具有了一定的積極意義。

三、取“意”而不取“臆”：陳一己之意者，抑或雜眾家之說者皆可著錄

明代易學亦有義理學派和象數學派之分。明代是宋代易學的深入發展時期，明初義理學派率先崛起，隨后形成理學、氣學和心學三大勢力。明初的理學大師以薛瑄、曹端和胡居仁為代表。如《明儒學案》列薛瑄為《河東學案》的創始人。《明史·儒林傳》說曹端：“洎明興三十余載……倡明絕學，論者推明初理學之冠?！?《明儒學案》對其更是評價甚高，稱曹端為“今之濂溪”??！端膸烊珪肥沼泻尤省兑紫筲n》四卷，《總目》這樣評價：“居仁之學雖出于吳與弼，而篤實則遠過其師。故在明代，與曹端、薛瑄俱號醇儒。所著《居業錄》，至今稱道學正宗。其說《易》亦簡明確切，不涉支離玄渺之談。”?而象數學派的發展，明代也達到高潮，《四庫全書》著錄很多此類解易著作。這一派除解經之外，有專門闡述河圖洛書的，也有繼續發揮邵氏易學的，并推衍各種圖式，解說《周易》內涵。

兩派解易著作，《提要稿》皆有著錄，但基本上以存目為主。今觀《總目》所載，其著錄標準是，無論是陳一己之意者，抑或雜眾家之說者皆可著錄，然需以“意”為主導，不可主觀臆斷。現以陳士元《易象鉤解》和來知德《周易集注》兩書為例，作如下說明。

陳士元《易象鉤解》四卷，翁方綱《提要稿》將此書列為存目，理由只有一條“蓋本李鼎祚《集解》而去其過于牽強者，然亦間有附會處”?。附會一詞，對于秉承乾嘉學術的清代學者來說，是不被容忍的。而對于此書，《總目》則將其著錄刊刻，并撰有六百余字的提要，原因為何？這是由于《易象鉤解》一書確有可取之處，且并不觸犯《總目》著錄典籍的原則底線。提要中能夠體現館臣易學思想的評價有以下數言：“是編專闡經文取象之義”，“太卜之法雖不可考，然《左傳》所載變爻、互體諸占，猶可以見其崖略”，“漢《易》自田何以下無異說”，“其謂《易》以卜筮為用，卜筮以象為宗，則深有合于作《易》之本旨”。?據此可知，《總目》將此書著錄是因為陳氏能夠陳一己之意，并不主觀臆斷，能夠“合于作《易》之本旨”，而這一點正是此書從存目移為正目的首要原因。值得注意的是，《易象鉤解》一書確有穿鑿附會之處，這一點《總目》并未避而不談，而是有自己的主張，指斥其“所論雖或穿鑿，而犂然有當者為多，要勝于虛談名理，荒蔑古義者矣”?。這與其倡導篤實古義之書，斥虛談無據之作的著錄標準是相吻合的。對明代解易之作，《總目》著錄時以極為苛刻的眼光進行遴選。例如金瑤《六爻原意》一書，《總目》將其斥為存目。細閱此書，其中亦有自己的獨到觀點，雖較陳氏《易象鉤解》遜色，但此書卻沒有虛談名理。之所以存目，《總目》給出的理由是：“如瑤所論，是圣人先立一說而牽引易象以合之，假借易數以證之。施于此處不可通者，移其說于彼。施于彼處不可通者，又移其說于此。反覆遷就，務申己意而后已。此后世著書之法，非圣人演《易》之本旨也。”?這樣看來，《周易》本旨問題是核心，游離于這個核心是不會被《總目》采納的。然而，今人潘雨廷指出：“此書唯解二篇，以取象為主，頗能駕王弼而上之，優游于漢儒之林矣。然主于京氏之占，又每以一爻變取象，則于虞氏等之正之大義仍有一間。而因象明義，已多足取?！?細閱《六爻原意》一書，潘氏之論較為公允，《總目》評論確有不實。

來知德《周易集注》十六卷，此書“就其易學體系的概念、范疇和命題說，就其《周易》經傳的注文看，其易學頗受《周易本義》的影響”?。翁方綱《提要稿》將陳氏此書內容作一總結，最后引張云章評價之語“其有意與先儒違異，且所置句讀，亦多不協于理”，將此書列為存目，確是武斷?！犊偰俊穼Υ藭鴧s評價很高，提要曰：“其立說專取《系辭》中‘錯綜其數’以論易象，而以《雜卦》治之……其注皆先釋象義、字義及錯綜義，然后訓本卦本爻正意。皆由冥心力索，得其端倪，因而參互旁通，自成一說，當時推為絕學?！?從評價中可以窺探《周易集注》一書有來氏獨到之見解，其又能夠“縱橫推闡，專明斯義，較先儒為詳盡”，入正目也合情合理。至于《周易》本旨問題，《總目》雖未提到，但有隱含之意深入其中，如其說“上下經各十八卦本之舊說，而所說中爻之象亦即漢以來互體之法”，“舊說”與“漢法”是來氏所遵從的，而這也正是此書不會游離《周易》古義之外的原因所在。來氏《周易集注》的觀點大略有三：其一，舍象不可以言易；其二，陰陽之理非對待則流行；其三，道器不相離。?更為可貴之處是它“能兼合象數義理為一”?，這也使得《總目》不能將其沉于存目的重要方面。至于書中所體現的“師心自悟”、“夜郎自大”，《總目》的解釋是“然《易》道淵深，包羅眾義，隨得一隙而入，皆能宛轉關通，有所闡發，亦不必盡以支離繁碎斥也”?。這看似包容的背后，其實也有一定的取舍。此言本身就具有雙面性，其他提要與此相矛盾也就不甚為奇了。如顧曾唯《顧氏易解》一書，該書用的是注疏本，對經文也有一些獨到的見解，然《總目》認為其“解經亦多支離”，加之其“引道家之‘混元’、禪家之‘妙明心元’”，將此書列為存目。王宣《風姬易溯》也是因為其“破碎支離，不盡合于經義”而屈于存目之中。因而《總目》所謂“不必盡以支離繁碎斥也”，只是托詞而已。對于解易著作的取舍，無論是一家之言還是雜陳眾說，是要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方可入選。取“意”而不取“臆”，不僅是易學著作著錄的標準，在其他經學論著中也成為評價其刊刻、存抄、禁毀與否的一條必不可少的準則。

四、象數“偏”，義理“廢”：苛求象數與義理共存的著錄原則

魏濬《易義古象通》宣揚“即象著理，以理明象”之說。《總目》將此書著錄刊刻，提要認為“明自萬歷以后經學彌荒，篤實者局于文句，無所發明；高明者騖于玄虛，流為恣肆。濬獨能博考舊文，兼存古義”?，對魏氏之作評價之高在明代解易著述中首屈一指。《易義古象通》之所以能夠著錄，是因為其能夠昌明實學，同時考訂《周易》的義理與象數，將二者合理地結合起來，反對空談玄理。《總目》倡導漢唐易學，其實就包括了漢代的象數之學，以及魏晉時期就已經崛起的義理之學。象數學派與義理學派在易學發展史上都占據著重要地位，兼有總結學術身份的《總目》當然會盡量調和二者之間的關系。調和是需要眼光和手段的，就象數和義理兩種易學思想來說，“二者理論形態迥異，維持著一種張力，可以多維向度地深化易學的理論思想，豐富易學的生命力……二者又存在著互補的內在需求，其相輔相成，則相得益彰，共同推進易學的演進與發展”?。若強行將二者剝離，如此之作是不合易學深邃之旨的。但易學思想理論具有多維向度，無論從何處入手，皆可有所得。《總目》以極其嚴苛而挑剔的眼光，將稍有偏離象數、義理的解易之作斥為存目，確實不妥。值得注意的是，翁氏《提要稿》則表現出相對簡約的評價思想，就書論書，雖偶涉派別之論，卻并不偏袒一方。翁氏建議對明代易學著作存目的理由，主要是其書中固有之缺陷，派別論的思維是在《總目》中定型并逐步完成的。

以豐坊《易辨》為例，翁氏從卜筮易學和象數易學兩個方面指斥其“大都逞其臆見之私”，如“其論筮法則以‘彖’專為‘卜’，‘系’專為‘筮’”，“論圖書、太極，則極詆周、朱二子”?，語中并未涉及派別之論，而以其詆周、朱二子為口實，斥之為存目?！犊偰俊凡杉{翁氏所言，也認為《易辨》論筮法“大抵無根之談”，論《太極圖說》“尤為誣說”?，但《總目》指斥其為誣妄之說，是因為豐坊認為《太極圖說》是“朱子得之葛長庚，托名周子”，其謬誤《總目》以考據之法證之。由于豐坊《易辨》卜筮、象數二者皆無可取之處，存目也在所難免。

翁氏《提要稿》中有36篇提要《總目》將其列為存目。通過對這三十余篇提要的考查，筆者發現《總目》中至少有7篇提要言及義理或象數?，F歸結如下：

呂柟《周易說翼》：專主義理，不及象數。

劉濂《易象解》：所解象占亦多悖謬。

鄒德溥《易會》：其說多主義理，亦兼言象，自《系辭》以下所解甚略。

陸振奇《易芥》：其訓詁專主義理，每卦多論反對之意。

郭宗磐《重訂易學說?！罚簩Ｖ髁x理，不及象數。

王宣《風姬易溯》：所言多主于象，亦破碎支離，不盡合于經義。

紀克揚《麗奇軒易經講義》：每卦約詁數條，皆略象數而談義理。

不難看出，這些解易之作之所以會被斥為存目，與其偏廢義理和象數是分不開的?！犊偰俊窔v數這些著作缺陷的同時，非常注重明代解易之作是否將象數與義理融合于一體，二者俱存成為收錄的重要標準。如此一來，專主義理者，正目不會收錄，館臣認為獨有義理不及象數會流于玄談。而主于象數者，正目中亦無一席之地，因為只用抽象的數目比附宇宙間一切事物，而沒有兼顧義理，又會導致易學解說的支離破碎?！犊偰俊氛腔谶@一點理由，將明代172部解易著作中的148部列為存目，僅著錄24篇。如此懸殊的比例，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懷疑。義理和象數本是易學的兩大分支，對于兩者中的任何一個方面進行闡發，倘若有獨到之見解，均不失為好的解易之作。而館臣則將義理與象數必須合二為一，統一于一部著作中為標準，對明代解易著作進行苛刻的評選，這一點是極為不合理的。若說《提要稿》和《總目》將明代易學中推衍道家隱逸派陳摶“先天易學”之作貶斥不錄，將解“乾元”二字引道家之“混元”、禪家之“妙明心元”的著作斥為虛誕，還尚屬合理的話，那將注重只解象數，或僅闡發義理之作斥為存目而不加著錄，則實屬不該。

明代易學思想很少引起重視，原因是受“明代學術空疏”之論的影響。提及學術，學者常以《總目》所論為標準，對明代學術評價不高。認為經學發展到明代更加“積衰”，“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這些思想在人們腦中形成了思維定式。其實不然，明代易學有其獨立的地位和思想。受明清易代政治上的影響，以翁方綱、紀昀等為代表的“御用文人”會站在自我的立場考慮前代的文化、哲學、思想等。正如學者所論，“清代學人對明代學術的批評是受到了時代背景和其自身的學術傾向的影響，存在著反撥明代學術舊風、倡崇實考據新風這種先入為主的做法”?，“他們對明代學術的評價，雖不能說都充滿偏見，但是不夠客觀公正應該是不容爭議的事實”?。觀翁方綱《提要稿》，其將明代易學之作幾乎全部斥為存目，甚至將部分著作貶斥為“毋庸存目”、“難遽存其目”，即連存目的資格都沒有。此種嚴苛而挑剔的著錄思想，雖經《總目》有所更正，但距離評價的客觀性還是有很長的距離。

結語

翁氏《提要稿》與《總目》代表清代官方的學術思想，從這一點來看，其學術是屬于官方范疇的。通過對《總目》明代解易著作之標準的探究，發現官方學術屈從于政治導向?！吨芤住繁臼遣┐缶钪鳎收咭娙手钦咭娭鞘瞧溲芯康木杷??！吨芤住匪枷胧亲兓?，所以“《周易》本身是一個變通的思想體系，只有用變通的觀點才能見其精義”?。《周易》在中國思想史上占據著源頭的地位?，歷代學者從未間斷對其探究。而明代易學是整個易學發展體系中重要的一環，通過對《總目》的著錄標準研究，是為了還原明代易學研究的真相。尋找到政治這一主要原因，才剛剛邁出了第一步。因為對館臣的非正常學術判斷產生影響的因素還有很多，包括極其復雜的個人學術判準，對整個明代（包括思想、文化）“撥亂反正”的心理等等。所以無論是對“四庫學”的研究還是對明代學術思想的研究，都必須十分謹慎，要將“官學現象”和“個人好惡”納入考量范圍，盡量驅散掩蓋在純正學術上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