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铏文言小說集《傳奇》與儒釋道思想的兼容

陳麗榮

晚唐裴铏的文言小說集《傳奇》在中國小說史乃至文學史上都有重要地位，對后世小說、戲曲的思想立意及創作方法產生巨大影響，乃至在今天盛行于網絡的玄幻文學和影視行業的玄幻大劇上都能看到《傳奇》的影子。而一部作品思想立意的深刻度是影響到其流傳的范圍廣度、時間長度和受眾口碑的重要因素，本文就重點分析《傳奇》對儒釋道思想的兼容及其影響。

德國存在美學大師海德格爾認為“藝術的本質是詩。而詩的本質是真理之創建。”①“藝術就是：對作品中的真理的創作性保存。因此，藝術就是真理的生成和發生。”②如果套用海氏的“真理藝術觀念”，把“哲學”理解為“真理”的特殊形式即可展開對裴铏文言小說集《傳奇》與中國傳統儒釋道哲學之關系的討論了。按照海德格爾的觀點，作為藝術主要形式的文學是真理的一種解蔽方式、開啟方式，“作品之為作品，惟屬于作品本身開啟出來的領域。因為作品的作品存在是在這種開啟中成其本質的，而且僅只在這種開啟中成其本質。”③那么，裴铏的文言小說《傳奇》也必然是“真理”的一種解蔽或開啟方式。只是在這里我們要把儒釋道哲學設定為“真理”。換言之，古代中國文學是應該折射和表現古代中國哲學理念的，在一定意義上文學正是哲學的一種情感的、形象的和理想的表現形式。而傳統中國哲學在漢魏以后又呈現出一種儒釋道對抗、互補、兼容、滲透的復雜生成和發生過程，影響到古代中國政治、社會和民族集體人格的生成和發展。自然，文學正充當了詩意記錄和表征儒釋道兼容生成的一個特殊的歷史鏡像。裴铏的小說正是這一鏡像畫廊中的一個特殊的“這一個”，其特殊性在于，作為晚唐之際的此一鏡像，具有著不可替代的奠基、發動、推動或承前啟后的歷史價值。從這一視角來觀解裴铏的《傳奇》自然也就具有不同的學理意義。

一、《傳奇》是文學中表現儒釋道兼容生成的重要作品

中國傳統哲學以儒釋道為主，它們在生成和發生過程中對中國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層面產生巨大影響，儒釋道三教合一也成了中國文人獨特的人文精神。在此過程中，中國文學呈現出與所屬時代三教合一局勢吻合的特征，《傳奇》是其中一個重要作品。

1.文學與儒釋道的兼容。中國哲學思想自先秦諸子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開始，各種思想就在不斷競爭、批駁中相互影響。此時哲學思想在文學中的反映較為純粹單一，但已出現汲取別家所長為我所用的作品，儒家經典《易經》就明顯融合了道家理念。經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家思想開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占據主導，文學作品也以反映儒意為主。漢樂府、漢賦和漢代政論散文，都彰顯著鮮明的現實關懷、積極入世特征。儒家雖然在后來經歷了起起伏伏，但始終未退出歷史舞臺。魏晉六朝亂世時期，道家思想越來越受重視，更提出了兼容儒道、主張名教出于自然和名教即自然等觀點的玄學。兩漢時期傳入中國的佛教此時也與儒家、道教思想融合，一批具有儒釋道兼容特征的文學作品產生。劉勰就融合三家觀點，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提出“虛靜”說，干寶的志怪小說《搜神記》也是此類文學作品的代表。

到了隋唐，統治者對儒釋道三家都很重視，文人士大夫們用“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④的人生態度修身立世，中國思想史上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局面出現，文壇上則涌現出大量兼容儒釋道的大家和名篇。詩仙李白就言道：“愿一佐明主，成功返舊林。”（《留別王司馬》）詩圣杜甫也有“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感慨。此時的文言小說更是將儒釋道三家充分地兼容在一起，為后世中國小說的發展提供了創作范式。

宋明時期，融合玄學、佛教理念的理學應運而生并成為當時社會的主導思想，對后世中國社會的發展產生巨大影響，而道教和佛教思想仍然活躍在當時社會中，儒、釋、道的融合更加緊密，形成一種齊頭并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直到今天，儒釋道三家思想也一直受到重視，文學上出現了《三言二拍》、《西游記》、《聊齋志異》、《紅樓夢》等融合了儒釋道思想的文學巨著，還有今天的《誅仙》、《畫壁》、《仙劍奇俠傳》等玄幻網絡小說和影視作品。

2.裴铏《傳奇》傳達出晚唐時儒釋道兼容的特點。晚唐時期，藩鎮割據戰爭頻發，人們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儒家思想式微，倡導出世、法力無邊的佛道理念，因能讓人們得到心靈上的安寧而凌駕于儒家之上，越來越受重視。此時問世的《傳奇》就大力宣揚出世向仙的道教理念，同時也對儒家和佛教思想有所宣傳。但受武宗滅佛影響，晚唐時人們對佛教有所排斥，對佛教的信仰大不如前，《傳奇》也將這種狀況反映了出來。《傳奇》對道教的宣揚歷來為學術界認可，這里不再贅述。它對于儒家思想的融合主要表現在對儒家仁、義、民本思想以及修身養性等理念的宣揚上。如《陳鸞鳳》中陳鸞鳳為了讓百姓免于旱災，勇敢地與雷公抗爭，不惜犧牲自己：“愿殺一身，請蘇百姓。”如此豪情壯志，連神界的雷公對其也無可奈何，堪稱仁義之偉者。《樊夫人》中樊夫人用高超的道法治病、殺妖，救助百姓。裴铏將道教法術和儒家重民思想很好地融合在樊夫人身上，是希望道教法術能服務于民。這在當時道教占主導的晚唐末期無疑具有積極意義。而在《封陟》中封陟遵循圣人禮法，堅守古圣先賢德操，三次拒絕仙女上元夫人的求婚，得到其尊敬并延壽二十年。借這樣的人物形象，裴铏告知世人：儒家修身養性同樣可以取得類似修道的效果。《陶尹二君》和《嚴濬》是《傳奇》中少有的直接揭露和諷刺歷史朝政統治問題，具有很強的社會批判性，故事被安排在武宗和昌宗時期。從與裴铏相關的極少資料，如“咸通中為靜海節度使高駢掌書記”（裴铏《天威徑新鑿海派碑》）⑤推測，他至少活動在武宗和宣宗時期。這樣的設置不是巧合，應是其強烈不滿所處時代的統治，分別借助暴虐昏聵的秦朝和隋朝暗示晚唐國君如不圖奮起也將亡國，是對統治者的警示與希望，是對現實憂患意識的體現，是裴铏對儒家禮法的堅持。

二、《傳奇》兼容儒釋道思想的獨特形式

《傳奇》在構思故事情節時，采用了一些較為獨特的方法來融合儒釋道思想。

1.結合時代背景，有保留有批判地融合。《傳奇》在對儒釋道融合時，受當時極為盛行的道教影響，裴铏很崇尚道教。《傳奇》31篇故事中主要涉及道教神仙的就有20多篇，且結局多為道家法力無邊，排除各種險阻，或是主人公得道成仙，亦或尋訪仙道不知所蹤。在裴铏筆下，神仙、高道以及求仙訪道的書生、處士全是讓人贊頌、值得尊敬的，沒有為非作歹，禍害百姓的。與仙道相關的環境場所也是福地洞天，優美宜人、令人向往的。這些都明確顯示了裴铏對道教的態度。

相比對佛教的態度，從作品集中宣揚雖少，但從未否定儒家理念這一點來看，裴铏是親近儒家的。而對佛教，裴铏則是有取有棄的態度，這和武宗滅佛有很大關系。唐武宗發動了全國范圍的滅佛運動，主要因為佛教勢力與統治勢力產生了利益沖突，且一些偽佛教徒跳出佛門之外，為非作歹，禍害百姓。裴铏就用批判的眼光對待佛教：尊重、推崇佛教思想，筆下寫了不少善惡有報、佛寺收留落魄文士的情節；厭惡、憎恨偽佛教徒，《傳奇》中提到不多的佛教徒，基本都是歹毒性惡之人，如將姚坤扔到井中做實驗的惡僧和妖虎幻化成吃人的和尚等，都是裴铏對當時一些惡毒佛教勢力的折射。這也說明，裴铏在小說中融合儒釋道思想時和時代心理相應，有保留有批判地融合。

2.將儒釋道綜合在一個三界共存的神奇世界中。《傳奇》的故事背景環境以現實市井俗世為主，但又在道教的仙境、冥界和佛界的寺廟自由轉換，儒釋道精神便在忽凡忽仙、亦真亦幻的神奇世界中融合在一起。裴铏文采斐然，他在構思傳奇故事情節的時候就注意到故事環境的重要性。為了將儒釋道三者更好的融合，裴铏打通三者之間的環境界限，虛實結合，將與儒釋道對應的環境整合在同一話語環境下，人物出入于這幾個領域，將作者對現實的失落和桃花源式的理想統一于一個作品中。《崔煒》中，落魄的官宦子弟崔煒在各類寺院居住、游賞更迎娶齊王女田夫人，而在他行仁義救助仙人化身的老嫗，得到神奇的艾絨后，出入于南越放趙佗墓中，才有了一系列神奇經歷。此類情景《傳奇》中還有許多，如《元柳二公》、《鄭德璘》等。這些故事將人、鬼、神及僧匯聚一堂，讀者在感受裴铏神奇詭譎的文學功底，難忘那仙鬼精怪的奇異世界時，也接受了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共同熏染。這種審美效果絕不是只描摹一家思想的存在世界能達到的。

3.塑造兼容儒釋道因素的人物形象。文學作品中，人物言行是表現儒釋道融合的重要途徑。裴铏時常將儒釋道諸因素融合于小說中某些人物形象上，通過人物形象更加自然、深刻地反映出儒釋道融合產生的巨大影響。這些人物既如塵世凡夫俗子般接受禮教熏陶，有著難以消除的世俗性格或身份，又全身心投入到飛升仙道的追求中去。此外，有些人物形象還有在寺院生活或游賞的經歷，思想中必然有佛教因素。裴铏就是借助這些人物的言行和經歷，提升儒釋道天然合一的可親可信度。樊夫人和崔煒便是這類人物形象的代表。樊夫人具有雙重身份：俗世縣令之妻，兼類似俗世官吏的仙界女官。她修道成仙后，沒有如一般的仙人飛升仙境，遠離塵世，反而以湘媼的身份，低調融入人間，救百姓于危難之間，一個得道仙人流露出濃厚的儒家入世情結。崔煒身上除儒道之外，因為有著寄居佛寺、游賞開元寺和光海寺、迎娶田夫人于蒲澗寺等經歷，在他身上儒釋道思想的融合更加全面。裴铏就是用這種仙、俗、佛集于一身的巧妙手法將儒釋道理念潛移默化地傳達給讀者。

三、《傳奇》之儒釋道兼容對后世的影響

《傳奇》作為文言小說代表作，是中國文學融合儒釋道過程中承上啟下的一個重要作品。隨著唐以后，儒釋道融合越來越密切，后世許多作品，尤其一些名著都繼承并超越了《傳奇》對儒釋道的融合，取得了更大的成就，現當代玄幻文學中對這種運用更加嫻熟。這里以《西游記》為例對它的影響略作說明。

如黃宗羲在《評三一教》中所說“儒為立本，道為入門，釋為極則”，《西游記》在融合三教思想時很好地繼承了裴铏對儒釋道保留又批判地融合手法。與《傳奇》不同的是，佛教被置于高于儒家和道教的位置之上：仙家束手無策的孫悟空大鬧天宮后最終被如來佛只手壓于五指山下；唐僧師徒四人追求的目標非圣非仙，而是“修成正果”，歷難成佛。儒家理念在小說中被作為本質的東西來宣揚，無論是僧、還是道都被儒家化了，人物骨子里具有濃濃的封建倫理情懷，而且小說的故事情節中，無論是大唐境內、天庭仙境、還是佛教凈土，都分高低貴賤，都遵循三綱五常。看得出，對待儒家，小說很尊重和推崇。同時，明代統治者對道教盲目追求，致使當時道教勢力發展迅猛，許多道教徒為非作歹，禍害百姓，百姓苦不堪言。此種情況下創作而成的《西游記》對道教同樣進行有保留有批判地宣揚：對于能救人于危難，助人戰勝惡勢力的道家法術持肯定態度，對于禍害百姓，戕害僧侶的惡道則做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如車遲國暴力奴役僧侶的虎力、鹿力、羊力三妖道皆死于非命。小說借虛構的唐代故事對明代道教禍害百姓的現實做了譏諷和批判，與《傳奇》中批判佛教惡勢力的做法如出一轍。

在人物塑造上，《西游記》人物身上也有著更鮮明、濃厚的儒釋道合一的特點。唐僧是得道高僧，同時也是為報唐太宗李世民知遇之恩而踏上取經征程，有鮮明的忠君報國理念，而且口中經常吟出儒家經典名句。孫悟空叛逆桀驁，出身道教，法術高超，卻被白龍馬評價為“有仁有義的猴王”，他堅定奉行儒家倫理綱常中的“孝道”，堅持“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卻最終甘愿做如來佛座下弟子，成為斗戰勝佛。在此師徒二人身上，儒釋道的融合已深入到性格之中。此類形象還有許多，此處不再一一列舉。

總之，《傳奇》是裴铏思想上尚道親儒的同時，既取釋又棄釋的反映，作為對儒釋道的解蔽或開啟方式，對后世文學，乃至現當代的小說、戲曲及影視劇劇本的創作和流行都產生巨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