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彼得·漢德克是當代奧地利最優秀的作家,也是極具爭議的知識分子。從1990年代初開始,他公開表達對瓦解中的南斯拉夫的同情,繼而批判北約的空襲行動,并將塞爾維亞歸入巴爾干戰爭的受害一方——“一個孤兒,一個被拋棄的孩子”。2006年,由于出席前南斯拉夫聯盟總統米洛舍維奇的葬禮并發表講話,他與西方主流民意的對峙達到了頂點,法國禁演了他的戲劇,德國的杜塞爾多夫市本已宣布授予他海涅獎,卻遭政治人士圍攻,漢德克被迫棄獎。
他之所以一再卷入南斯拉夫問題,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在于他是半個南斯拉夫人——他母親瑪利亞(娘家姓西維奇)乃卡林西亞斯洛文尼亞人,1971年自殺,第二年漢德克便據此寫出了自傳體小說《無欲的悲歌》(中譯本已出)。另外一個不那么明顯的原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奧地利詭異的政治氛圍:國家以希特勒受害者的面目重新定位,而作為納粹幫兇的歷史卻被有意掩藏了。新一代的知識分子逐漸了解了父輩的虛偽,離心離德、痛苦自省和身份重建的過程就此展開。
《去往第九王國》(本名《重現》)出版于1986年,正是這樣一部內力深厚的自省之作。它描寫年近20歲的奧地利青年菲利普·柯巴爾(敘事者)只身跨過邊境,前往到處掛著鐵托元帥像的斯洛文尼亞,尋找在戰爭中失蹤的哥哥格里高爾的過程。他在途中回憶起了自己的家庭和成長的經過:獨眼哥哥,智障姐姐,病入膏盲的母親,而暴君般的父親只在娛樂的時候才會自如地說起流亡祖先的斯洛文尼亞語。
《去往第九王國》有著傳統的德語成長小說(bildungsmman)的明顯印記,它甚至像歌德的《維廉·麥斯特的漫游時代》一樣,使用了相同的三段式結構。對今天的中國讀者而言,閱讀困難是可以預期的。畢竟它與常見的靠情節推動的中文小說截然不同,而通篇是敘事者漫長的獨白,其動力來自主人公思想和情感上的變化,情節即使不是沒有,也是極其微弱的。菲利普并不與斯洛文尼亞的當地人交流,而是沉浸在哥哥留下的兩本書中,一本是當年的農校筆記,另一本是19世紀的斯洛文尼亞語一德語字典。于是這趟旅行就成了地理和詞語的雙重漫游,從中復現了語言帶給哥哥的身份覺醒:“我們該是什么,就是什么。誰也不能規定我們是德意志人。”
那些多義的詞語在合奏中達到了高潮:“強烈的呼吸就是渴望,就是繃緊最強健的肌體。強烈的憤怒就是抽噎,那些瑩火蟲就是六月,就是一種櫻桃……通過交換一個字母,從那個表述微風的詞語里就滋生出一陣強風來,再交換另一個字母,就成了同樣也是飛沙走石名稱的暴風……無聲的呼喚終于形成了人物形象,我看到那些不在場的人出現在階梯上,被詞語的光芒勾畫得清清楚楚:母親是個‘從姑娘走過來的人了;父親是個‘永遠當奴仆的人;姐姐是個‘神經錯亂的人,通過一個小小的輔音轉移就變成了‘有福的人。”
菲利普在父親語言的故鄉得到了平靜,回到奧地利時也曾欣喜于和青山翠谷的重逢,卻又不可避免地重新開始對這個國家虛偽人民的仇恨:“在這群人里,有不少曾經刑訊和殺害他人或者為之至少拍手叫好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他們的子子孫孫似乎也會如此忠誠不渝,不假思索地把這傳統的東西繼承下去?!?/p>
沒有和解,但這青年總算可以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