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煒
一次不成功的“暗訪”;一樁“涉案金額較小”的盜案;抑或,一次“境外機構”的“科技竊密”。綠色和平組織成員在海南拔了幾根苗,引發了一場有關轉基因的爭論
賴蕓當時并沒有想到,他和同事長途奔襲3000公里從北京跑到海南的田里拔了幾株水稻,竟然令他所供職的綠色和平背上了“小偷”的污名。自1997年進入中國以來,這家知名的國際組織一直以環保之名給別人“制造麻煩”,而這次卻自己惹上了麻煩:他們被華中農業大學指責為“境外組織”,“竊取”了該校位于海南南繁基地的試驗田水稻材料。
但在賴蕓的概念里,這只不過是他13年職業生涯里一次不太成功的“暗訪”。作為綠色和平的一名資深項目主管,他在微博中聲明,“綠色和平一直關注轉基因水稻研究中的違法情況,調查暗訪是常用的工作方式,我們也被污染企業抓到過,我們從不覺得丟人。”
雖然由于“涉案金額較小”,公安部門最終沒有立案,但事后引發的波瀾,卻堪比一起“重大盜竊案”。因為無論是轉基因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不愿此事將輕輕放過——這是雙論戰新的“子彈”。
轉基因爭論再升溫
轉基因爭論就好比一口永遠咕嘟著的大火鍋,熱度持續不減。去年年底,崔永元也加入了論戰的隊伍,成為“反轉派”最有號召力的一員,無異于給這只“火鍋”加了一勺重口味的“底料”。
轉基因的網絡口水戰從去年開始再一次升溫,背后的關鍵因素,是中國于2009頒發的兩個轉基因水稻和一個轉基因玉米的生物安全證書就要在今年到期,而這三個品種至今尚未獲得品種審定、生產許可證與經營許可證。安全證書不等于允許商業化生產,但卻是商業化的第一步,一旦證書作廢,中國的轉基因商業化進程就會受阻,需從頭再來。因此,無論對于“挺轉派”還是“反轉派”,這都被視為一個重要的關口。
綠色和平的“盜種事件”仍始于崔永元。今年2月,他開始在微博上聲稱,海南出現轉基因濫種情況。隨后,海南省農業廳于3月底發布通報證實:在對南繁農業轉基因作物執法檢查中,發現13家單位的15個樣品呈轉基因陽性。受此激發,綠色和平決定派人去海南調查。
4月10日,賴蕓等人先在三亞轉了一天。他們先暗訪了種子公司,并未發現有轉基因水稻種子違法銷售,又去了附近一個農場勘察半天,也沒有什么所得。由于中國農科院下屬單位、武漢大學和華中農業大學等多家科研機構的試驗田都在陵水縣,他們決定次日趕赴那里。
這是綠色和平近兩年在國內反轉基因項目的一次新的嘗試。類似行動還要追溯到2002年,綠色和平與國內一些科研機構合作,發布了《轉Bt基因抗蟲棉環境影響研究的綜合報告》。報告指出,連續種植可抗棉鈴蟲的轉基因棉花后,棉鈴蟲會對轉基因棉產生抗性,同時一些次生害蟲的危害上升。這比中國科學家在《科學》雜志上正式發表類似結論的論文早了8年。這一事件也是綠色和平在中國開展反轉基因項目的發端。
不過,據綠色和平(大陸)項目總監馬天杰回憶,盡管這一報告結論意義重大,但由于當時市場化媒體與網絡還沒有今天這么發達,轉基因在中國也是一個新生事物,因而上述報告在社會上并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此后數年,綠色和平的反轉基因項目開始聚焦兩大內容:轉基因食品標識和轉基因大米在市場上的非法流通問題。馬天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一次,他們將反轉基因的矛頭從間接的種子市場與轉基因產品,調轉到直接指向源頭——農田。
田頭風波
4月11日,一名當地司機開車帶著賴蕓等兩人在陵水縣光坡鎮四處查看,希望找到華中農業大學的試驗基地。此時,一處院子進入了他們的視野,院里有一棟小樓,院墻外圍挨著一片玉米地,旁邊是一條土路,土路的另一側就是大片已經抽穗的稻田。這樣的布局,為日后雙方的爭執埋下伏筆。
賴蕓覺得,這看起來像是一家科研機構的基地,沒準就是華農的。為了確認,他走進院子里的小樓,進門時看到樓門口掛著幾塊牌子,其中“遺傳中心”“基因作物”等幾個字跳入眼簾,讓他心里有了底。
為什么要找華中農業大學的基地?這是因為,華農一直是中國轉基因水稻的研發中心,中國僅有的兩個擁有安全證書的轉基因水稻品種都在華農手里。因而,華農不僅一直是國內反轉人士火力集中的靶子,而且綠色和平與華農,在某種意義上也早就“結下了梁子”。
早在2005年,綠色和平就曾向媒體曝光,發現湖北省內市場上有轉基因水稻種子與大米在非法流通。經調查,轉基因種子來源于有著華中農業大學背景的種子公司。此事迅速引發媒體的熱炒。“當地農民普遍不吃這種‘連蟲都不吃的米”,當時,很多報道都引用了綠色和平報告里這一表達,將對轉基因大米安全性的質疑深深地植入人心。而實際上,報告里“連蟲都不吃”這句話只是出自當地老農民之口。
華農基地的張慶路老師如今回憶起來,是那天下午5點鐘左右,基地來了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打聽武漢大學基地的情況。他們熱隋地幫對方指路,并在聊天中順便告訴賴蕓,這里是華中農業大學的試驗田。賴蕓解釋說,他當時之所以故意只問武漢大學基地,是為了避免尷尬,“如果我直接問華農基地在哪兒,他們說這就是,那接下來就不好說了。”
到了晚上9點40分左右,華農基地看門的賴師傅發現,有人在試驗田偷竊材料。這時,工作人員沖出基地,抓到的正是下午的一男一女。“兩個人從我們的田埂上來,遠處還有一個人在望風。女的把偷到的材料藏在衣服里面,非常明顯。”張慶路說。工作人員發現了三包B5紙張大小的自封袋,里面裝有種子和葉片。
賴蕓回憶說,他們剛開始交涉的時候,華農的態度很兇,一直嚷嚷“你們是哪里的,是不是種子公司的?”但當賴蕓亮出證件證明他們是綠色和平的工作人員后,對方的態度緩和了下來,并表示,如果你們是來調查轉基因的,可以直接來找我們。賴蕓現場給北京總部的同事打了個電話通報情況。事態的發展令賴蕓覺得,這只是一場誤會,算不上“出大事了”。
“夜盜水稻”
然而,賴蕓沒有想到,這件被他認為已經當場解決了的事情,其實只是一個故事的開始。
“當時我們雙方就算是現場和解了,我留下手機號,讓他們有什么問題就打我電話,但過了好幾天,對方也沒有找過我。”就當賴蕓覺得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的時候,事發6天后的4月17日,華中農業大學教授嚴建兵忽然在微博和博客上發難,指責綠色和平“夜盜水稻”,令那天在農田上的“小爭執”變成了網上的一次軒然大波。科學記者袁越在微博上呼吁,“將偽環保組織綠色和平趕出中國”。還有人直接說綠色和平是“環保恐怖組織”。對此,賴蕓表示,“我感到他們是有預謀地在引導一場輿論聲討。”
實際上,綠色和平在國際上以類似方式進行所謂“環保調查”而招惹是非并不稀奇。2013年8月8日,綠色和平支持的人群就組織了一次破壞菲律賓轉基因黃金大米試驗田的行動。當年,另有21名綠色和平成員因闖入法國一家核電站懸掛反核標語而被捕。
“夜盜水稻”事件發生后,雙方各自發布官方聲明、舉行發布會、接受媒體采訪,開始了隔空喊話。爭論的焦點集中于賴蕓等人“采集”水稻的位置。華農聲稱,雖然圍墻外面不是轉基因試驗田,但仍是華衣的科研基地,種的是其他類型的水稻實驗材料,賴蕓等人肯定是事先知道這一點的。華農在其官方聲明中表示,“這可不是一般的偷盜。他們是境外機構,盜竊的是我國的科研材料。這些材料涉及到我國的知識產權,涉及到科研單位的科技秘密”。
而賴蕓則表示,在下午問路時他們了解到,圍墻里面是華農的轉基因試驗田,但并不知道院子外面也是華農的科研基地,更不能確定外田里種的是否是轉基因水稻。他們強調,這是一次“調查”,只是“采集了少量的稻葉與稻穗”,并沒有偷竊或破壞試驗田的意圖,也并不打算將其運到國外。
由事發位置引申的一個話題則是,綠色和平認為華農轉基因試驗田管理混亂。其理由是,在墻內轉基因試驗田與墻外的非轉基因稻田中間,僅有一堵墻和一條10米寬的玉米地,這個間隔遠小于《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評價管理辦法》中規定的100米。
對此,華衣表示,“綠色和平派來盜取我國科研材料的這位人士并非轉基因安全管理專家。我校南繁基地管理是否違規,他說了不算。如果他認為華衣基地管理違規,完全可以向農業部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管理辦公室舉報。事實上,我校水稻南繁基地是通過了嚴格的安全檢查評估的。我們的管理措施,得到了來中國考察的歐盟和國際生物技術組織專家的肯定。”
根據《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評價管理辦法》的附則,轉基因植物中間試驗、環境釋放和生產性試驗的安全控制措施分4個等級,等級I(最低等級)提到的是“采用一般的生物隔離方法,將試驗控制在必需的范圍內。”其中水稻的參考距離是100米。對此,嚴建兵解釋說,這說的是沒有任何其它隔離措施,利用一般的生物隔離方法,要求隔離距離在100米以上。而等級II以及以上是要求采用其它適當的隔離措施,華中農業大學用的是2.7米高的圍墻,顯然高于等級I的要求。
盡管被很多轉基因科學家們看作是“反轉派”的主角之一,但馬天杰指出,綠色和平很少參與轉基因的口水戰,他們是在做具體的事,有具體的訴求。“但是現在,吵架的聲音太大了,我們的這些具體目標都被淹沒了,被籠統地冠以‘反轉的帽子,而這些具體的事情卻很少有人關心。”
據馬天杰介紹,2005年,國內還沒有檢測轉基因大米的技術,他們將在湖北購買的大米樣本送到了歐盟的實驗室做檢測。但嚴建兵指出,根據2006年《歐洲食品研究技術》上的一篇論文,這一行為的后果,是促使歐盟當時研發出了針對中國轉基因大米的快速檢測技術,中國的大米出口受到重挫。對此,有人則反問:為什么中國出口的大米里會檢測出轉基因?華農難道不該為此承擔責任嗎?
就像發生在2005年的那場爭論一樣,綠色和平此次在海南的行動是“偷盜”還是“調查”,雙方各執一詞。但無論如何,這一“插曲”為正在沸騰的“轉基因大火鍋”提供了最新鮮的原料。在最近的一次正式研討會上,此事甚至引起轉基因正反兩方的爭執,使研討會偏離了原先的話題。
沒有人在意事隋的真相如何,而都將它看成是對已有利的論據,正如一位轉基因科學家所總結的那樣:“人們永遠只看到他們想看到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