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學者羅賓博士送給我一本毛姆的《在中國屏風上》(On A Chinese Screen)。他的大方是有起因的,他來我家吃便飯,菜端上桌子,一瓶白酒也開啟后,他要求喝“西鳳”,說喝“西鳳”不頭疼,我忍著心疼把酒換了。那天我們倆喝的都不少,時間也長,過十二點了,晚上十二點。酒縫隙間的話頭集中在毛姆的寫作風格上。兩天之后,他送給我這本書。毛姆1920年來到中國,轉了一大圈,1922年出版了《在中國屏風上》,用毛姆自己的話說,“這本集子很難稱為一本書,它只是可以寫成一本書的素材。”
我們的一些作家寫國外,寫落后的國度或發達的國家,讓人不太愛讀的是心態,用大白話說叫勢利眼,“一眼高一眼低。”寫國內,寫自己的家鄉,或名山大川,問題也出在擺不好自己的心態。范仲淹寫《岳陽樓記》,他的身份是官員,因此才有“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感慨。作家只是寫作者,不要一味地去說文化官員的話。
抄幾段毛姆的文字,供寫作者參考:
他表情憂郁地對我談起中國的狀況。中華文明,這一世界公認最古老的文明正在被無情地摧毀。那些從歐美留洋回來的學生正在把老祖宗數千年來建造的基業連根拔起,卻又找不到東西來替代。他們根本不愛國,沒有信仰,對圣賢也毫無崇敬之情。一座座寺廟因沒有了香客和信徒而破敗,它們昔日的盛況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只能留存在記憶中了。《內閣部長》
但對我而言,這次見面中最奇妙的事情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根本就是個惡棍:腐敗瀆職、寡廉鮮恥、為達目標不擇手段。他是一個搜括的高手,通過極其惡劣的手段掠奪了大量財富。他是個虛偽、殘忍、報復心強、行賄受賄之徒,中國淪落到他所悲嘆的這個地步,他本人也難辭其咎。然而,當他拿起一只天青色小花瓶時,他的手指微曲,帶著一種迷人的溫情,憂郁的目光仿佛在輕輕地撫摸,他的雙唇微微張開,似乎發出一聲充滿欲望的嘆息。《內閣部長》
它向著蒼天而立。三層圓形的漢白玉露臺,一層高于一層,四道大理石階梯,分列于東西南北四方。這象征著天球及四個基本方位。天壇被一個大花園圍繞,花園又被一道高墻環繞。冬至標志著天時的周而復始。年復一年,冬至之夜,每一朝的天子都會來到這里,莊重地祭拜皇族先祖。齋戒凈身之后,皇帝由親王和大臣陪同,在侍衛的護衛下登上祭壇。王公大臣們各按其位,恭候皇上,樂工和舞者表演儀式性的樂舞,在巨大火炬昏黃的火光下,官員們的朝服發出暗淡的光亮。在昊天上蒼的牌位前,皇帝獻上馨香、玉帛、珍饈和佳釀。他虔誠地俯下身子,三跪九叩。《天壇》
舞臺的布景無疑令人印象深刻,燈光昏暗,房間低矮又污濁。房間角落有一盞燈,光線暗淡,照得人影有些可怕。香氣彌漫,使整個戲院里充滿了奇異的氣息。一個留著長辮的中國人踱著步,冷漠而陰郁,在破舊的床鋪上,躺著幾個大煙的受害者,精神麻木,他們中不時有人發出癲狂的胡言亂語。還有幾個頗具戲劇性的場面,某個可憐的家伙付不起錢以滿足他的煙癮,就向惡毒的老板再三乞求,希望能抽一口以緩解自己極度的痛苦。這樣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我也在小說中讀到過。《鴉片煙館》
毛姆寫的是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神秘,古舊,落后,文化沉淀深厚,古色古香,民心散漫。他有一句述評,叫“虛構總是比現實更離奇”。一百年過去了,如果毛姆還活著,對今天的描述估計會寫出“現實比虛構更離奇”這樣的話。
穆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