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續冬
飛機終于到巴西利亞了。來接我的是我即將執教的巴西利亞大學語言文學院院長恩里克教授和他的助理恩里克教授。
巴西利亞城并不大,但給人的感覺極其空曠,如果在北京感覺樹木、草坪是建筑物的點綴的話,在巴西利亞,建筑物純屬樹木和草坪的裝飾品。除了城中心,造型怪異的各個政府部門的大樓像村委會開會一樣湊在一起之外,其他的建筑物之間都很有禮貌地隔著“男女授受不親”的距離,有的建筑甚至感覺像是曠野上的孤零零的堡壘,途中經過的中國駐巴西大使館便是如此。在城中放眼望去,道路、車輛要遠遠多于行人。我問兩位恩里克為何見不到人,他們告訴我,人全都在車里。在巴西,轎車如同自行車在北京一樣,幾乎人手一輛,以大眾和福特的低價位轎車為主。人們養成了嚴重的汽車依賴癥,相距數百米的距離他們都認為不適于步行。因此,在每幢建筑物的前面,都有龐大得驚人的停車場,雖然停泊的車輛甚多,但并不顯擁擠。恩里克們直接把我載到了為我準備的公寓。一進門,我就頓生上當受騙的感覺。在此前他們給我的邀請信里,院長恩里克告訴我,我將會住在湖邊的一套舒適的公寓里,對此我飽含憧憬。但此時我才發現,這套公寓頗似法國電影《歐洲布丁》里的學生公寓,除了我,還有四個本土理工科教師住在里面,大家共享客廳、廚房和洗手間,配有一個據說帶有濃重的巴西東北口音的肥胖的黑人女仆。我自己的房間雖然不小,但里面空空蕩蕩,只有一張美容院里按摩床大小的單人床,令在夜間酷愛翻身的我恐慌不已。電話是公用的,不能打國際長途,也不能撥號,寬帶接口更是天方夜譚。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對著自己配備精良的IBM筆記本發了半天的呆。不僅落地當天就和國內親友聯系的愿望泡了湯,連原本指望成為最佳消遣的Internet似乎也是mission impossible。我不禁自問:假如巴西欺騙了俺,俺該怎么辦?
1933年,極端激進的瑞士現代主義建筑師和城市規劃家勒·科爾比西耶出版了一本堪稱現代主義城市規劃秘笈的著作《燦爛之城》,在書中,他認為當時全球所有的城市都是垃圾,混亂、丑陋、毫無功能性。他狂熱地呼吁把這些城市全都夷為平地,在原地按照詳盡的規劃重建一座新城。科爾比西耶最終沒有找到實踐這一夢想的機會,但是他的學生奧斯卡·尼邁耶卻幸運地找到了一個千年不遇的機會,變相地實現了恩師的夙愿——比摧毀一座城市再重建要稍微容易一些,尼邁耶受聘于雄心勃勃的巴西政府,開始在荒無人煙的巴西高原中央打造一座未來主義風格的首都。
1960年,驚世駭俗的巴西利亞城在奧斯卡·尼邁耶的設計下建成。這座古怪的城市儼然是一個龐大而純粹的建筑實驗室,設計師幾乎可以完全按照功能邏輯和美學原則而不考慮其他因素來進行前所未有的實驗。正如我在前面的文章里提到的那樣,巴西利亞呈標準的飛機形,看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外星人營地而不是一個第三世界國家的首都。機頭是所有的國家機關,機身是交通要道,機尾是中央車站,而寬闊的機翼則劃分為不同的功能區,不同類型的機構各就各位地安置在各自的功能區。功能區的設置具有數學意義上的精確——兩片機翼被切割成上千個方方正正的街區,每個街區都以方位、字母和數字來編號命名,每一序列的編號對應一種城市的功能,沒有一處漏網之魚,其整飭性和規律性遠遠高于在方位感上已經算是很規則、整齊的北京。在設計巴西利亞的時候,巴西的汽車工業正在“雄起”之中,因而當局指示尼邁耶要“面向現代化、面向未來、面向人均擁有三輛汽車的夢想”來設計道路,于是,所有的街道都被建成快速車道,旁邊沒有人行道和自行車道的位置,至今仍是如此。對于像我一樣沒有車或者不會開車的人來說,無論是走路還是騎自行車上街,在巴西利亞都是極度危險的事情——早在來之前我就已經知道,巴西利亞是全球行人死亡率最高的城市。
(節選自《去他的巴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