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燕
中圖分類號:I207.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4)02-0000-01
司馬遷表明他撰史的宗旨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①“究天人之際”是指要弄清天象和人事之間的聯系,認識“天”的性質和規律,詮釋“人”在當中的地位和作用。商、周已有了“天”的概念,此時的天命論認為天是至高無上的、萬能的主宰。一天發號施令,人們對它只能是膜拜和盲目服從。在天道面前,人只是天的附庸,沒有任何地位和作用。春秋時期,無神論興起。孔子提出“知其不可而為之”②以及“不怨天、不尤人”③等,在一定程度上認識到了人的作用和地位。荀子也多次強調和重視人的主觀能動性。漢代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應”的思想,他認為天地和人同為萬物之根本,而人最為天下之貴:“天地陰陽木火土金水九,與人而十者,天之數畢也……起于天至于人而畢,以此見人之超然萬物之上而最為天下貴也。”④董仲舒一方面宣揚了天命,同時又強調了人的力量和地位。作為漢代史官的司馬遷,受其時代和史官傳統的影響,也不可能回避“天人關系”這個重大課題。在《史記》正文和“太史公曰”中,這個問題多次被談及,它們集中展現了司馬遷對天人關系的認識。在“天”與“人”的關系問題上,司馬遷表現出的態度是既承認“天命”的存在,又對它心存懷疑。在矛盾和困惑中尋找天與人的關系。
“天道”與史官思維
天道,是指宇宙天體比如日月星辰、風雨雷電等的運行軌跡和變化規律。知曉天道,是史官的職責之一,他們因職掌天道,也叫天官。《史記》中的《天官書》就是司馬遷對歷代以來的天文知識進行的總結。古人為觀測日、月、五星運行而將星空分成二十八星宿,每宿包含若干顆恒星。它們的大小與位置相對不易發生變動,于是就成了坐標,用來說明日、月、五星運行所到的位置。同時,這二十八星宿對應陸地,各有分野:
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以十有二歲之相,觀天下之妖祥,以五云之物,辨吉兇,水旱降豐荒之梫象。以十有二風,祭天地之各,命乖別之妖祥。凡此五物者,以詔救政,訪序事。①
金、木、水、火、土五星不斷變動,以二十八星宿為坐標,五星的運行位置和形狀的正常和異常預示著相對應的地區或國家的興福禍亂。云氣的變化也根據是否吉祥分為瑞氣和妖氣。歷代史官們通過觀察星系累積了大量的自然知識,對天體出現的反常現象會很自然地聯系到人間的禍福。周初的人們更賦予了“天”人格意志,認為“天”具有公正無私的品質,它“惟德是依”、“福善惡淫”。于是“天道”逐漸從單指日月星辰運動的自然規律抽象到社會規律,并且前者的意義漸漸淡出。
史官們密切觀測天象,然后對照社會的人與事,漸漸探索出一些經過應驗實證而形成的天人關系,即是“天道”,正如《周易》總結道:“觀乎天文,以察時變。”長久的積累,史官們有了系統的關于“天道”的理論。比如他們認為順天者昌,逆天者亡;人要積善行德才會得天庇佑等。
司馬遷出生于史官世家,他說:
昔在領項,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后,使復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②
后面還談到其父司馬談“學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又說“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可以看出司馬氏“世主天官”,擁有高深的天官知識,他對“天道”、“天人關系”有著自己獨特的認識。
司馬遷對天人關系的認識
第一,司馬遷相信天人感應,承認“天命”對人事的左右。司馬遷認為“天”是有意志的,天命對歷史發展進程和人事興衰都有著某種決定性的作用。《史記》在記載歷代王朝更替時,顯現出明顯的天命論思想:
昔黃帝有涿鹿之戰,以定火災;顓頊有共工之陳,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遞興遞廢,勝者用事,所受于天也。③
歷史上這一代又一代,迭興迭廢,戰用得以統治天下,那都是受命于天的原因。又如他在總結秦能統一天下時說:
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強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蓋若天所助焉。④
秦國能一統天下的主要原因不是地利形勢而是依靠暴力,與三代之君積善累德而取得天下完全不同,秦多暴卻能得其所欲,似乎是天要這樣做似的,因此說“蓋若天所助焉”。司馬遷原始察終發現陳氏世家與卦兆符合,最終陳氏代齊,并不是陳氏在齊國世代積德而成,而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陳氏的歷史僅僅是對冥冥意志的具體體現。還有,無賴的劉邦發際于陋巷,無德無能而取得了江山,“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圣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⑤《高祖本紀》中的“太史公曰”說:“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從古到今的朝代更替,司馬遷認為都是天意使然,“天”是人類歷史命運的主宰。
第二,司馬遷對天道、天命的懷疑。天和人之間真的是相應相感的關系嗎?上天真的每次都能懲善罰惡,公平的處理人事嗎?從《史記》中我們似乎看到司馬遷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是有帶有疑慮的。他對天人關系也產生了深深的疑惑。 按照傳統的天道觀應該是懲惡佑善,但現實社會往往卻是好人遭殃壞人享福,于是司馬遷對這不公平的世道提出了憤怒的疑問。在書中,“上天能懲惡揚善”的觀念受到伯夷、顏回這些歷史人物遭遇的全面挑戰,司馬遷無法解釋這些人所受到的遭遇:他們品德高尚,心地善良,卻慘遭厄運。反而像盜跖這樣窮兇極惡的人卻終生逸樂。上天賞善懲惡的功能體現在何處?這便使司馬遷對天道產生了懷疑。而這一絲懷疑的火花是源自于太史公親身的慘痛經歷:他真誠地相信自己生活于漢家盛世,身膺五百大運,會有一番作為,他一片忠心為李陵說情,卻善行無好報,慘遭宮刑,身心上受到了巨大的恥辱與痛苦。這與伯夷等歷史人物的遭遇在情感上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借伯夷、叔齊高潔之行而餓死一事為突破口,將歷史和現實中善惡顛倒的眾多事例相聯系,產生了對“天”的強烈懷疑的情緒,從而動搖了他的天道觀。他在《項羽本紀》中的“太史公曰”中批評項羽道:
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司馬遷認為項羽不自省,對于失敗,不從自身找原因,而用“天亡我”來作為失敗的理由是荒謬的。可以看出司馬遷終歸是不相信宿命論,天命論的。
通過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司馬遷對“天命”認識的矛盾和困惑:他既承認“天”的意志性和規律性,又對“天道”的有無產生了懷疑。在精彩紛呈的成敗興亡理論中,司馬遷也并不是都能解釋清楚的,當他在無法解釋的情況下就會把答案丟給“天”,這可能源于中國人習慣了將自己不能理解和無法把握的聯系歸結于天的原因。那么他是怎么處理這種矛盾的呢?經分析發現,司馬遷處理天人關系,首先是宣示天的至上性,認為天是崇高不可褻瀆的,同時也信奉“天”與“人事”是相應的,他認為人間事變會先在天象上反映出來,人必須要主動地應變,通過順天應人修德,從而來減免災禍,以達成完美的天人關系。
綜上所述,司馬遷認為天是有意志、有規律的,天對人也是起一定作用的,所以,他對“天命”懷有敬畏之心,同時他也認識到在歷史的進程中,人始終是主角,起著根本性的作用。人需發揮能動性,通過個人努力,可以順應天道,實現“天”與“人”的和諧。這在當時迷信盛行環境之下,司馬遷對天人關系的認識達到了同時代人所能達到最高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