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琳旖
摘要:《懋齋詩鈔》收錄了宗室詩人敦敏1759年至1763年間的兩百多首詩作,主要創作于解職閑居期間。表面多是酬贈應和、山居
田園之作,但是其間隱含著揮之不去的沉郁悲涼之感。詩歌所描繪的宗室詩人在被邊緣化的過程中產生的特殊心曲正是對《紅樓夢》中描寫的八旗才士的個案解讀。
關鍵詞:敦敏;宗室布衣;悲歌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4)02-0000-01
一、《懋齋詩鈔》與曹雪芹
《懋齋詩鈔》重現世人眼前,緣于其中收錄的六首關于曹雪芹的詩作。
1921年,胡適在《雪橋詩話》中看到了如下記載:“懋齋名敦敏[1],字子明,其《贈曹雪芹》云: ‘尋詩人去留僧壁,賣畫錢來付酒家。”由此開始了對《懋齋詩鈔》的尋找。1947年周汝昌在燕京大
學圖書館找到了,并由文學古籍出版社刊行了影印本。人們才得以看見《贈芹圃》的全篇: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燕市”是敦敏詩作中經常出現的一個意象,如:“燕市須沽酒,無勞問淚襟”,“昨歲遇燕市,酒樓頻系馬””燕市悲長鋏,西湖有舊廬”。在另一首追憶曹雪芹的詩歌中也出現了相似的意象運用,“秦
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這個典故出于《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于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敦敏
將他與曹雪芹等人的友誼視作荊軻和高漸離的相交,飲酒作樂只是表象,深層的意蘊隱藏在旁人不能解的悲歌中。
乾隆繼位以來,接連赦免釋放雍正朝牽涉爭儲禍斗的宗室臣子。因此宗室各支“生存環境固相對寬松不盡凌厲肅殺,父祖輩經歷的酷烈事件以及由此而對人生的諸多體驗,亦得能在拉遠具體時空距離的
這一代心中吸納、警悟、反思、審辨,于是一群‘不衫不履的宗室群體漸見構成” [2]。這一群體的成長有著相同的土壤,身在八旗宗室,卻被流放至權利的外圍,繁華往事已成舊夢。他們的創作
雖然披著“煙波漁艇”的外衣,卻怎么也掩不住其中“燕市悲歌”的郁勃之氣。敦敏的《懋齋詩鈔》與曹雪芹的《紅樓夢》均是此中的代表作品。
二、敦敏的生平及其宗室布衣心理的形成
敦敏,字子明,號懋齋。生于雍正七年(1729年),卒于嘉慶元年(1796年),努爾哈赤裔孫。其五世祖英親王阿濟格為太祖第十二子,少即驍勇善戰。《清史稿》[3]中詳細記載了他的煊赫戰功,十
六歲起便隨兄長們征討蒙古諸部,功授貝勒。此后大半生,征戰朝鮮,縱掠京畿,五十六戰皆捷。為清朝此后的安定繁榮奠定了基礎,功勛卓特足稱一代名將。最終竟在權利斗爭中慘敗,刺死削爵,諸
子均廢為庶人。此后這一支雖時有復宗室之虛名,實際已一蹶不振,成為“橫逸于皇權藩籬之外的寒花” [2]。
《懋齋詩鈔》殘卷中的第二首便是《謁三忠祠》。諸葛武侯、岳武穆、文信國的功績一直是受后人贊嘆與敬仰的。但是,相較于杜詩抒發的對武侯忠心輔佐的贊頌及功業未成的感嘆,敦敏的視角則集中
于“為中原謀帝業”后的繁華落敗。“余荒草”、“冷夕陽”、“斷碣殘碑”、“蘆花楓葉”等蕭疏荒寂的用詞莫不昭示著敦敏在歷經了五世祖勛業的凋零、家道的巨變及個人仕途的沉淪后對世事的冷
眼旁觀。
敦敏在約十六歲時也曾進右翼宗學讀書,在宗學考試中與胞弟敦誠同列優等,得到了族叔恒仁的“青眼仲容賢”。那時的敦敏是否內心充滿著躊躇滿志,想要一展抱負,很遺憾我們不得而知。因為《懋
齋詩鈔》殘卷中所保存下來的兩百多首詩只有戊寅夏(1759年)至癸未夏(1763年)之間的詩作。敦敏曾協助父親瑚玐在山海關管理稅務,乾隆二十四年(1759),瑚玐被革職,三十一歲的敦敏隨父親
返回北京,閑居于太平湖側的槐園中。
敦敏自山海關歸京后,閉門謝客,偶與三兩友人乘輕舠向蘆花深處,遇酒簾則飲三五杯,隨風吟嘯,有所得便寫數語。這樣心境與生活狀態下寫出的詩文“大約煙波漁艇之作居多”。然而,“夫波漁艇
,素所志也”,畢竟只是理想中的生活情狀。雖為宗室,卻沉淪下僚,甚而閑居在家,生活困頓,空有壯懷。這些被邊緣化為閑散宗室的情緒都在敦敏的心中以及他看似淡泊清遠的詩作中奏響了一絲異
音。
三、《懋齋詩鈔》中詩作所蘊含的思想感情
《懋齋詩鈔》中另一個經常出現的意象是“夢”。如:“疑從云路夢茫茫”、“好夢依依憶故廬”、“江天舊憶維揚夢”、“萬柳舊逰如夢遠”等等,足有25處之多。這個“夢”既代表著家族的富安尊
榮已成往事,也代表著自身建功立業的理想遙不可及。夢總會消散,更顯出現實的殘酷。
敦敏的《典裘》描寫了他的現實生活困頓到為了做春服典當冬衣,卻用余錢沽酒、買魚蝦招待客人。還豪爽地對客人說,莫怕錢資不足,剛制的春服也可以換酒。頗有李白“《將進酒》豪氣干云霄的意
味。雖為八旗宗室,竟至于典裘度日,讓人難以置信,似乎有夸大其詞之嫌。而同為努爾哈赤六世孫的嵩山將軍的處境并沒有好多少,《雪橋詩話》[4]記載他“所居水云鄉,山房頹壞,一日雨夜浸漏
,至不能寢,因得句云:‘自信平生多坦白,誰知一夜數移床。”由此可見得這些宗室布衣在躲入淡泊處世的象牙塔中力求心靈的寧靜平衡時,被現實逼迫的叛逆心理始終縈繞心頭。
《雪橋詩話》有載敦敏的詠史詩《讀史四首》其中的三首,敦誠也贊這三首詩“意調雙美”。“葛燈繩拂留陰室,貽笑孫謀田舍翁。”描寫了宋武帝劉裕先后消滅了分裂割據勢力,使南方出現了百年未有
的統一局面,被明代大思想李贄譽為“定亂代興之君”。他清簡寡欲,生活樸素,卻被后代子孫劉駿稱為“田舍翁”。“寄奴一世為誰雄?”這一句詰問道出了,征戰一生,戰功無數,雄霸天下,可是
所有作為最后只能“留陰室”的哀情。這種思想感情難免有些消極,但是聯系恒仁、敦敏、敦誠叔侄所有向上的奮力換來解職閑居這樣的結果來說也不是不可理解的,與曹雪芹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
干凈”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經歷過相似生命體驗后迸發的心靈之音。
在一些詠物詩中,敦敏同樣流露了同樣的思想感情。他的《春柳十詠》其四化用了唐白居易的詩句。白居易曾借洛陽永豐坊中垂柳賦《楊柳枝詞》,以婀娜楊柳無主抒才士得不到重用之情。這首詩后傳
入樂府,唐宣宗在聽聞之后下詔取永豐柳兩枝植于禁苑中。敦敏這首詩卻寫,即使被移入離宮禁苑之中,永豐柳依舊像“轉蓬”一樣無人看顧,自經風雨。詩中有一股嗔怒之氣,作為與永豐柳感同身受
的“籬腳寒花”,處于皇權藩籬邊緣的敦敏不禁要感嘆歸屬究竟在何處。
敦敏與曹雪芹、敦誠等人同為滿洲八旗作者,相似的境遇使他們產生了相互貼合的心態,即在繁華漸逝后,對人生有更深層次的警醒和反思。他們三個人并不是特例,著名宗室詩人永忠在《因墨香得觀
紅樓夢小說吊雪芹》有:“不是情人不淚流”語。這是在一個大背景下,時代因素使旗人才士產生的心靈涌動。曹雪芹將之表現于《紅樓夢》,而敦敏將之展現于詩歌。于是乎《懋齋詩鈔》成為“不衫
不履”的宗室詩人的一曲高歌,在平緩的旋律中間雜著一絲悲涼。
參考文獻
[1]敦敏.《懋齋詩鈔》[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嚴迪昌.《八旗詩史案》[J]:《西北師大學報:社科版》2004年03期第1~11頁.
[3]趙爾巽. 《清史稿》[M] .北京:中華書局,1976.
[4]楊鐘羲.《雪橋詩話》[M] .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