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典江
1960年初冬的一天,天氣陰沉,斜風細雨。年少的父親捱完最后一節課,放寒假回家,進門,見一中年男人正與祖父相擁大哭,慌了手腳,天哪,大男人怎么也哭得這樣傷心啊?他便怯怯地叫了一聲“爹——”祖父看到父親,才用袖口抹抹眼淚,止住了哭聲,說,“快來見你三叔,你親親的三叔。”
父親這才細細地打量來客:他四十歲左右,骨架壯實,但一臉菜色,粗布衣服到處打滿了補丁,膝蓋和屁股上的最顯眼,地上,躺著一個舊包袱和一把破紙雨傘,像來了一個討飯的叫花子。
三爺說,他是從湖南鄉下一路走來的,靠兩只腳步行,走了四十六天,也不曉得走了好多里,沒有錢,靠討點飯。大家都困難,實在討不到飯,就在山上找點野菜來嚼,或者從田里扯些莊稼充饑。背了一個軍用水壺,裝水喝,那水壺,還印著一個鮮紅的五角星,是他當兵的紀念,過去的光榮。
三爺的到來,讓祖父全家又驚又喜又愁,數千里路程,他能平安抵達,不在路上累死餓死病死,就是一個奇跡。現在,他到了家,與親人相見,應該為他接風洗塵,吃一餐像樣的團圓飯,但搜遍家里的壇壇罐罐,又能拿出一點什么來呢?
當時,父親有兄妹四人,加上雙親全家六口,只有祖父一個有收入,在國營飯店當保管員,月工資三十多元。解放前,他本是一個小商販,肩挑一付擔子,趕轉轉場賣幾匹布,買了一幢木房,成了家。解放后,公私合營,以兩挑布的代價進入國營飯店,靠工資養家糊口。
當時的年代,大興割“資本主義的尾巴”,街上什么都沒有賣的,買不到肉。祖父和奶奶無計可施,只是嘆氣。父親想出了一個法子,田里的爛泥巴和爛水溝不是有泥鰍嗎?可以試試運氣。他便抓了一個笆簍,出去翻到天黑,捉到了幾十條。
家里沒有油和佐料,就用白水煮了一大鍋,撒上鹽,熬成一鍋魚粥。三爺連喝帶吞,吃得很猛,連拉渣的胡子都沾上了魚粥。
當晚,父親與三爺共睡一床,要聽他講故事,講家族,尤其講他自己的遭遇。
三爺就開講。
我們的老家在湖南衡陽府衡南縣小新橋鎮。抗戰,日本鬼子攻陷衡陽,我曾祖父、老太、祖父、大爺和三爺、四爺、五爺舉家七人逃避兵火來到貴州省天柱縣,我最小的兩個姑婆因年幼走不動而送給鄉下人家當了童養媳。我老太小腳走不動,被我曾祖父、大爺、祖父、三爺用竹滑竿抬到貴州天柱。他們分成兩組,輪流抬,幾千里路,吃盡了苦頭。到了天柱,舉目無親,曾祖父率領全家進深山開荒種田,種糧食來活命。我祖父和大爺讀過私塾,識得幾字,于是做小本生意,各人挑著一副擔子趕轉轉場,販賣幾匹布。后來,政府招兵抗日,我祖父共有五兄弟,按規定五丁抽二。這樣,我三爺和我大爺就上了前線。
說到這里,三爺解開衣服,讓父親看他那滿身的疤痕。說刀傷是同日本鬼子拼刺刀留下的,大腿上的槍傷是在朝鮮上甘嶺戰役被美國佬的子彈擊中。在部隊練兵時,教官反復交待,日本兵十分兇狠,受過正規訓練,吃飽喝足,身體素質好,體能強,在近戰刺刀見紅時,你們要三個拼他一個。
父親聽得激動,問,“三叔,你是怎樣拼的?”
這一問,頓時激起了三爺的英雄氣慨,語調都變得粗獷,“有幾次近戰,我都是與日本兵一對一的,我們是武術世家,我跟你爺爺學過刀槍劍棍,不想到戰場上派了用場。我力氣大,兩三招內就把狗日的日本兵刺死。”
接著,三爺又講解放后去抗美援朝。上甘嶺一戰,打得非常苦。“當時,我任志愿軍某部班長,全班十二個人,我的副班長和十個戰士全部戰死了,我也受重傷動彈不得。美國佬攻上山時,我是用死人蓋住身體才不被發現。后來,我們的部隊又反攻,把美國佬攆下山,才把我從死人堆里扒出,送回國療傷,定為三級殘廢軍人,54年復員回國。”
父親忍不住問:“三叔,你打了那么多仗,立了那么大的功,怎么還這樣窮啊?連飯都沒得吃?”
三爺重重地嘆口氣,“落到這種地步,都怪我的命不好。從朝鮮回來,部隊首長本來打算送我去東北某軍事學校讀書,我都推脫了。當時我想,仗打來打去,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想回家分田種,想討老婆生兒育女,哪還有心思去讀書。就這樣,我轉業回老家分田當了農民。你大伯也葉落歸根,在遠征軍中立功當了連長,負傷轉業,在衡陽市工廠做工,當工人。你的兩個當童養媳的姑媽也找到了,大姑爺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二姑爺是共產黨的區委書記。以后,我就討了你叔媽,生了一女兩男,你叔媽坐月子死了,生病無錢醫,又沒東西吃。我誰都不怪,就怪這該死的自然災害,全國也不曉得餓死了好多人。我們老家沒有大山,只有小土丘,不長東西,我想你們貴州到處是大山,山上可能找到一點東西吃,所以我剛埋下你三娘,就走路來看你們了。”
說到這里,三爺淚流滿面,不停地抽搐。在他的悲哀之中,我父親漸漸襲來瞌睡。
當夜,我父親就明白了:三爺這次千里迢迢地跑來貴州,竟是希望他二哥能替他解決點糧食回去,以免全家餓死。自從三奶死后,剩下二子一女,最大的五歲,最小的才幾個月,而他本人又是殘廢軍人,每月只有幾塊錢的殘廢津貼補助。他出來探親,子女委托給親人。當時的人民公社是靠掙工分活命,一般大勞動力一天的工分只有兩角錢,差的只有幾分錢。父親一家生活只能勉強自保,根本無余力支援三爺。他看到這境況,感到深深的失望和無奈,不知怎么辦,真是進退兩難,窩在屋里,不停地嘆氣。
我父親整天陪著他,出了一個主意,,“三叔你莫怕,我有辦法。我們這里山坡上有蕨巴可挖,我帶你去。”
“可以吃不?”三爺急忙問。
父親認真回答,“蕨巴是蕨菜的根,蕨菜是一種野菜,它的根飽含淀粉,可以用來做成菜粑粑。我們這里,吃不飽飯,男女老少為了活命,都去挖,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上山。我現在放寒假了,你要不怕苦不怕累,我陪你上山去挖,好帶回老家。”從第二天起,三爺就和我父親天天上山挖蕨不止。
每天半夜,我奶奶就起來生火做飯。因米不夠,全家每人都少吃一口節約出來,給我父親和三爺多吃一碗,免得他倆走不動路更挖不動。天麻麻亮,父親和三爺起來胡亂喝點米粥,包上一個飯團,夾些酸菜,把軍用水壺裝滿水,就出門。近的走十幾里,后來越走越遠,要走二十多里,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到坡腳。因無錢買手電筒,他們就砍松枝油膏舉著火把照明趕路。endprint
餓飯的人太多,導致了挖蕨巴的人成群結隊,山上山下火把游移不定,一會兒排成之字形,一會又排成了S形,像在舞火龍。走著走著,父親起瞌睡,摔了一跤,又爬起強打精神急行軍。終于,天慢慢放亮了,火龍消失不見。
挖蕨巴并不容易,有一定講究:坡要當陽,土要肥沃,蕨根質量的好壞直接影響出淀粉的質量和數量。因為父親和三爺是第一次挖蕨,就處處向別人請教,經父親本族的堂叔認真傳授后,他倆就高揚鋤頭,狠挖不止。三爺想到家里挨餓失去親娘的三個幼小孩子,就越挖越猛,父親也汗流浹背越干越有勁,手打起了水泡,痛得鉆心,還咬牙堅持。中午,下起小雨,誰也不肯歇氣,收工時,父親又冷又餓,從家里帶來的飯團只能吃個半飽。為了防滑,腳上穿的是水草鞋,為了輕裝挑重擔,身上也不敢穿太多的衣服。這種味道,就是饑寒交迫。
上山容易下山難,天雨路滑,不少人接二連三地摔倒,擔子扔出老遠。唯獨三爺走得穩穩當當,如履平地。眾人驚奇不已,瞅到三爺腳上穿的與眾不同,是磨平了底的破熟膠鞋(用汽車輪胎切割做成的),最不防滑,又挑得最重,佩服極了,就問:“喂,你怎么這樣走得穩啊?”
三爺哈哈大笑,“我的經驗你們學不來,我的這點經驗是十多年的行軍打仗苦練出來的,你們看過電影,朝鮮上甘嶺的山陡不陡,滑不滑?我要是像你們這樣連路都走不穩,怎么沖鋒下山殺敵人吶。”
眾人一聽,佩服不已。
到家,一過磅,三爺挖的蕨根足有120斤,父親才14歲,也挖了40多斤。
就這樣,日復一日,挖個不停,轉眼臘月三十到了,要過年。
父親對三爺說:“今天要準備過年,別上山了。”
三爺搖頭,“不行啊侄崽,你老家的三個弟妹今天可能連飯都沒得吃,我要趕快多挖點蕨巴帶回去充饑救命。”
父親被他三叔的愛子之心深深打動,第二天大年初一的凌晨,又陪三爺上山去挖蕨。這兩天,山人只有三個人,除開父親和三爺,還有一個父親的本族堂叔,他也窮得叮當響,一天不上山,全家都要餓死。他一邊讀高中,一邊還要養年邁的母親。
想到別人都在家團圓過年,烤火,而自己卻在這荒山野嶺尋找食物,父親的兩個叔叔傷心得痛哭起來,其中一個邊哭邊叫,“天啊,你為什么不給我們飯吃?”另一個則憤怒地罵了偉大領袖幾句。父親在一旁目瞪口呆,嚇得臉白了。
在毛毛細雨中,他們一邊哭,一邊不停地挖,在山上過了一個年。
父親和三爺把每天挖來的蕨根交給我奶奶,由她清洗干凈,用粑棒槌將蕨根捶得稀爛,紗布過濾,在圓木桶里進行沉淀,等過了一夜,倒掉沉淀水,用鏟子將淀粉取出,鋪在簸箕里曬干晾干陰干,就成了白花花的面粉,可以食用。奶奶說,“一斤干淀粉,加水可熬煮成八斤粑粑。”可見她的勞動強度也大得嚇人。她對三爺說,“這一百多斤淀粉,加水可煮成一千斤粑粑,拿回去,節約些,你一家四口能吃兩個月。”
三爺想家了,準備回去。
那么遠的路程,他挑一百多斤重的擔子,得有一根過得硬的扁擔,才不會閃失。祖父拿出了他從前挑貨擔的扁擔,是用青杠木做的,木質細密,沉重,能承受兩百斤。當年,祖父還用它來防身,遇到搶劫的土匪,貨擔一放,把扁擔握進手掌,掄動起來,就成了一件厲害的兵器。
現在,祖父把青杠扁擔交到兄弟手上,百般叮嚀,抱頭痛哭,帶領全家送到城邊,灑淚而別。
就這樣,人到中年的三爺,靠雙肩挑著一副沉重的擔子,邁開雙腿,跋山涉水,再次趕回了衡陽老家。
多年后,我父親去衡陽看望他,問他當年是怎么回來的?他描述了當時的情景。
挑著重擔,他歸心似箭,抄荒野小路,渴了喝河水溪水,餓了,拿出一點淀粉找戶人家,借別人的鍋子來煮一頓,一路上多遇好心人,有時他也送一點淀粉表示感謝。找不到住宿,就在人家的屋檐下躺一夜,像個叫花子。他每天每頓靠淀粉充饑,所以肩上的擔子越挑越輕,到家時,只剩下六十多斤淀粉了,夠全家四口人吃上二十余天,累是累,但總算沒有空手而回。
今天,蕨巴成了餐桌上一道難得的野味美味,每次品嘗,我都會不由自生地想起這個故事。覺得這世間一切果腹的食物,都美不勝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