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
母親七十七歲那年夏天,在院子里跌了一跤,等大嫂從地里摘菜回來,母親在地上已經整整躺了一個多鐘頭。忙送醫院就醫,院方主治醫生稱:腦出血。趁老太太還有一口氣,回家準備后事。
我趕回家鄉之際,母親已經深度昏迷,但吊瓶卻還掛著,一滴一滴滴落下來的藥液,仿佛我們心中的希望那樣斷斷續續。
母親的大腦受顱內瘀血壓迫,導致間歇性喪失意識。由于無法主動排便,輸入體內的葡萄糖和生理鹽水在膀胱內積蓄起來,把母親的小腹撐得圓滾滾的,只得輪流給母親導尿。陷入深度昏迷中時,母親額頭上的皺紋也會隨著困難的呼吸緩緩展開。有經驗的老人見狀,私下里悄悄對我們說,別指望你媽能活回來,還是趕緊準備后事吧。我不停地由下往上輕撫母親的額頭,想合上已經展開的皺紋,不記得是誰在一旁長嘆一聲后又輕拍我的肩頭。
沒有誰愿意放棄最后一線希望,但也都想趁著母親短暫清醒過來時,讓她吃上一碗此前最喜歡的玉米涼粉。
玉米涼粉的制作,首先需把半嫩半老的玉米在擦板擦碎,然后兌入清水用紗布濾掉渣滓,靜置三十多分鐘使玉米淀粉沉淀后,倒掉水備用。等鍋里的水開起來,一點點往里添加玉米淀粉,同時不停地攪拌以免糊底,直到“淀粉糊糊”充分粘稠。一大盆涼水早已準備停當,用瓢舀出鍋里的“淀粉糊糊”,倒入另一個打滿直徑不足一厘米孔洞的瓢里。于是,一條條蝌蚪狀的玉米涼粉紛紛落入下面的涼水盆里冷凝。多次換水冷卻后,散發著玉米清香、沁涼晶瑩的玉米涼粉就算大功告成了。
玉米涼粉可冷吃,也可根據個人口味熱吃。冷吃法只需在涼粉中倒入勾兌好的冷面湯即可。熱吃的辦法則分兩種:一是用溫水燙過,然后拌上尖椒炒茄絲。茄子與新鮮玉米特有的味道在尖椒微微的辛辣調和下,直叫人欲罷不能。另一種熱吃法,則是在燙過的玉米涼粉上澆上南瓜湯——這便是母親一生最喜歡的食物之一。
我們趁著母親醒來之際,趕緊端過一碗南瓜湯澆過的玉米涼粉,用勺子喂她。母親發現是她喜歡的玉米涼粉,眼里先是亮了一下,然后緩緩把勺推開,接著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這才悠然但卻堅定地說:“你大姐夫最喜歡吃這東西,給他留了一碗沒……”
此時,大姐夫剛好也在一旁守候。聞聽此言,大姐夫情不自禁,上前跪下,抓住母親的手哽咽不止。
半個多月時間過去,母親竟奇跡般康復。我不知道母親是否惦記過那碗南瓜湯玉米涼粉,但總之,她在鬼門關上徘徊之際,仍替她的大女婿惦記這頓美食可是千真萬確的。
榆根皮冷面
一個人的美食觀,多半與他的幼年經歷不無關聯。我對榆根皮冷面至今垂涎三尺,似乎就是一個佐證。
所謂榆根皮冷面,指的是摻了榆根皮粉的玉米冷面。往玉米粉里摻榆根皮粉,不僅是因為當時的糧食不夠吃,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僅憑玉米粉的黏性根本壓不出有韌性的冷面。
七十年代初北方偏遠山村,大米白面少之又少。下放到鄉下的父親和時在水電廠工作的大哥,因保留了城鎮戶口,每人每月可配給大米3斤、白面8斤——這便是我們十二口之家一個月的全部細糧。偶爾能吃上一回粗糧細作的榆根皮冷面,于我們而言已經算得上是莫大的奢侈。但既是細作,自然少不得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的工序,浪費也便在所難免。
榆根皮冷面的制作并非難事,難就難在要事先把晾干的榆根皮磨成粉末,再用細篩篩去糟粕,然后在和面時一點點摻進去,直到滿足所需黏度。從采挖榆根皮到把它晾干,至少需要一周時間。如果加上粉碎玉米、篩除糟粕等繁雜工序,想吃上一頓榆根皮冷面怎么也需要十來天的準備時間。所以,村里人家多半會在初春的時候,就三五結伴去山里采挖榆根皮,以備后日不時之需。而這些活計,大都由家庭主婦來完成,男人則主要負責在生產隊里掙工分養家糊口。
母親年事已高,這項工作便責無旁貸地落在大嫂身上。大嫂與長兄同齡,長我十五歲,與我相處頗為融洽。這除了大嫂的賢惠,大概還要歸因于我們之間懸殊的年齡差異。總之,每次上山采挖榆根皮,大嫂定然要帶上我一同前往。
翻山越嶺到得采挖現場,大嫂已經氣喘噓噓,而我卻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后,去選定準備開挖的榆樹。等大嫂歇過一口氣,我已經去掉樹根附近的浮土,樹根的走向隨之暴露無遺。大嫂會從中挑選相對直一些、細一點的那根,舉起斧子從根部將其砍斷,然后由我雙手向后扳起來。如此,大嫂順著山坡挖掘榆根便會事倍功半。因此,我們的收獲每每都是最為豐盛的。
一棵榆樹下,不能挖兩根以上,否則會危及榆樹的生存。挖了樹根之后,還要將土掩埋好。村人帶著近乎敬畏的情感,小心維護他們和榆樹之間這種樸素的依存關系。
挖好的樹根放到青石板上用斧頭敲打,直至皮和根脫離,再把剝下來的榆根皮卷成皮團。回家路上,路經山溪,還要在溪水中洗凈這些榆根皮。到家后,趁著榆根皮含水柔嫩之際將其截成寸段,以便于日后粉碎。
壓制冷面的日子形同節慶,鄰家與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們早已自發在里院子集結。等開餐時,孩子們在廚房里從大嫂手中接過一碗冷面端到院中,哧溜哧溜站著狼吞下去,然后抹抹嘴放下碗筷一溜煙跑出去,繼續他們永無止境的游戲。而請來的老人們,則盤腿坐在炕上,悠長而又津津有味地慢慢品嘗,少不了對大嫂眾口一詞的夸獎。
去年十月,趁著大哥大嫂花甲慶典之際,攜家人回了一趟老家。遺憾的是,大侄請來樂隊和歌手,將花甲筵席安排在酒店里進行,哪里還有榆根皮冷面吃。隆重熱烈程度倒遠遠超出以往類似的場面,只是從各地趕來慶賀的親朋,再也不似過去那般在我家盤桓數日。席來得快,散得則更快了。
和筵席一樣散去的,除了那些來去匆匆的賓客,還有我夢寐以求的榆根皮冷面。
鬼箭羽
至今我也不明白,那個年月的食物怎么就會如此匱乏。尤其到了初春,新鮮蔬菜更是等同夏日雪花;而上一年秋天腌制的泡菜缸,也都逐漸見底了。僅僅有些咸菜是難以繼日的,因此,向春天討吃食便成為那時所有人最美好的愿望。endprint
除了在地下蟄伏一冬的桔梗、沙參,鬼箭羽也算得上是春天送給我們最慷慨的禮物。
鬼箭羽(Euonymus alatus),落葉灌木,東北、華北至長江下游各省均有分布。因其極強的耐寒耐旱性,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含苞時節,鬼箭羽嫩綠的葉片就開始成對成對冒出枝頭。大把捋回來,開水焯過后涼拌或直接煮湯均可,味道幾與菠菜媲美。
鬼箭羽雖然味美,卻險些要了我的性命。有一種足以亂真的植物,與鬼箭羽相伴而生,其葉劇毒。那一年,我和小伙伴去山里采鬼箭羽的葉子,不小心把那不知名的植物葉片也一同捋了滿滿一筐回來。晚上煮了湯美美地喝下,翌日清晨便發現雙眼腫成一條細縫,小腿也浮腫起來,手指用力按下,便深深凹陷下去,半天不能復原。許是由于我年紀小,抵抗力差,大嫂和三哥雖也都腫了,卻沒有我那般厲害。疼痛倒是不記得了,至今記憶深刻的印象便是呼吸困難。家里人慌忙將我們送到鎮醫院,當時的醫療條件卻也沒有什么立竿見影的良策,只草草注射了什么針劑,開了些藥片便打道回府。一兩日下來,呼吸倒是順暢了些,只是不見消腫。無奈之下,家里人研碎了綠豆,開水沖泡給我服下。這樣三五天下來,臉上開始消腫。消腫后的臉面,不停地脫皮,小腿更是刺癢難當……
多年后我才偶然得知,那時,之所以只我一人腫得那么厲害,除了體質原因之外,也是由于家里人謙讓我多喝了一碗鬼箭羽湯。
臭魚爛蝦
臭魚爛蝦這個詞,經常被用來指稱那些貽害一方者。但在我的少年時代,這幾乎是我們攝取動物蛋白唯一的渠道。那個年代不允許家庭飼養牲畜,殺豬吃肉并不比癩蛤蟆吃天鵝肉容易。生產隊偶爾宰殺一頭退役的牛馬,全村上百號人按人頭分配,真正吃到每個人嘴里的,不過一點葷腥而已。
我的家鄉位于渾江下游。渾江乃鴨綠江三大支流之一,1930年以前吉林通化通往遼寧丹東地區的航道只有這一條。解放后,在日本侵略者原建基礎上,水利部門在渾江流經我的家鄉一處叫“虻牛潲”的位置建起了發電站。自此高峽出平湖,庫區綿延數百里水域,也為生息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帶來了食物。
春天雖然也能下江撈蝦,但農忙時節,沒有人敢把地里的農活撂下。所以,立秋過后近一個月時間,便成為撈蝦最適宜的時段。
手持用紗網制成的雙柄抄網,從水庫岸邊的草叢或石灘上來回走上幾米十幾米,就會捕獲到活蹦亂跳的河蝦。一網下去,從幾只到幾百只不等,這要看那一年的雨水和那個人那天的運氣。當然,其中也少不得彼此秘而不宣的技巧。比如山溪匯流處、水草茂盛的地方、風平浪靜的水灣都是河蝦密集覓食的去處,而灣頭看得見魚蝦浮游的地方,幾乎網網落空……
撈蝦的人無暇考慮自己的戰利品帶到家中是否還能保持新鮮,他們只顧著多撈一些,再多撈一些。結果每每錯過保鮮時間,辛辛苦苦翻山越嶺走了幾十里山路背回家中的,往往是一筐已經開始發臭的河蝦。不要緊。將河蝦用清水清洗幾遍之后,立刻放進缸里腌起來。冬季到來以后,用干辣椒炒上一盤這樣腌制的河蝦,可是待客的上等佳肴。
與河蝦相比,淡水鳀魚的變質期更為迅速。那些僅有一厘米左右的淡水鳀魚,帶回家中基本上已經軟成一坨肉泥,清洗幾遍就只剩下一堆黃米粒大小的魚頭,只得嘆嘆氣扔掉。再去便有了經驗,把事先準備好的廢舊被罩鋪在岸邊用石塊壓住邊角,每捕上一陣便把筐里的鳀魚倒在被罩上就地曬干。這樣一來苦了岸上的人,要折一根長長的枝條不停地晃來晃去,免得蒼蠅趕來排卵。鳀魚倒是保存下來了,只是在食用之前,要一遍又一遍從中挑揀那些一同撈上來的植物枝葉、草籽等雜物。
鳀魚雖小,卻魚味十足,是一種天然高鈣食品。可炒可煎,但最令我魂牽夢繞的,是玉米糖拌鳀魚:文火中慢煎,待鳀魚變焦變脆,出鍋晾涼后加入食鹽、辣椒粉,最后倒入粘稠的玉米糖拌勻,吃起來香、辣、脆、甜,余味綿綿。我每每守在鍋灶旁,但并不是為了學習烹制方法,而是期待著鍋里掉出一兩條小小的鳀魚。
在我的捕魚撈蝦生涯中,有一次意外收獲了往年一個月的捕獲量。那是一個大風天氣,原本不該下江。因為起浪的時候,魚蝦都會潛入深水區。我清晰地記得前往庫區的道路兩旁成片的高粱穗已經開始泛紅。我們原本計劃撈蝦的水灣正處于風口,只好沿著蜿蜒的水岸又向前走出二十多里。在那里,我們遇到了一片剛好背風的水灣。大嫂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在水草中端著漁網走了一圈。等托起漁網,竟然撈上滿滿一大捧河蝦,足有一斤多重。很快,我們帶去的籮筐滿了,而灣子里的河蝦依然源源不絕。最后,我們不得不脫下褲子,用樹皮扎住褲腳,把撈上來的河蝦裝進褲筒里,搭在肩上帶回來。回家路上,大嫂羞于這般模樣進村,在村口便停下來,由我一人先行回家,從家里帶了大嫂替換的褲子,這才把她接回。
那個秋天,接近過我的伙伴,因我一身揮之不去的腥臭而唯恐避我不及。不過,也許是因我多吃了幾兩臭魚爛蝦,我的底氣比往年充沛了很多,去觀看露天電影的時候,再也不需要與他人結伴而行了。
手工豆腐
豆腐是當今尋常人家餐桌上最為普遍的健康美食之一,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耕作了一年的農家,想吃上一頓豆腐,還是需要大費一番周折的。
先不說大豆斤兩難求,就連當時用來喂牲口的豆餅,有時也會被村人從料槽里挑撿出來,偷偷帶回家中制成豆腐,聊以滿足口腹之欲。豆腐之金貴,由此可見一斑。
而我家,除了豆餅制成的豆腐,有時也能吃上純正的大豆腐。
秋收以后,臨近冬季,生產隊大院里開始打場。幾匹馬各自拖著一個石碾,在平鋪開來的豆秸上打轉。沉睡在干透豆莢內的豆粒乒乓彈跳出來,很快在地上鋪成厚厚一層金黃。打過的豆秸立刻被社員用叉子叉到場外堆起來,供生產隊里的牲口過冬食用。而在這些堆成小山一樣高的豆秸被牲口吃掉之前,從中挑撿豆粒,便是我和小妹每年冬季必不可少的副業。
我們都還太小,豆秸堆自然爬不上去,只好在底層開始一點點掏出一個洞來,然后由我先鉆進去,一粒粒從地上撿起三五顆大豆,裝進衣袋里。隨著洞內容積的擴大,我衣袋里的大豆也逐漸多起來,這樣一個下午下來,運氣好的話大概能撿上半斤大豆。小妹在外凍得實在難忍,有時也會鉆進洞中,倚靠洞壁上的豆秸,一雙棉鞋內的十趾不停地撓抓鞋底,以免凍僵。傍晚時分,我們心滿意足地爬出洞口,止不住彼此指著對方的臉大笑一陣——我們的鼻孔滿是豆秸堆內的灰塵,頭發灰白,眉毛和睫毛上也掛著一層,看上去滑稽而又可笑。
這樣撿上一冬,小妹的腳趾早就穿透了里面線織的襪子,而我一雙小手則會皴裂無數道細碎的血口子。不過,這算得了什么呢?如果加上我們從田頭的老鼠洞里搶回的大豆,春節前后,家里便能用我們撿來的三十多斤大豆,美美地吃上幾天香噴噴的大豆腐。
做豆腐是年前的一件大事。把豆子泡好,在廚房里支上磨盤,兄弟姐妹們輪番推磨。小一點的,有時搶著上陣,實在輪不上,也便跟在后面,推前面那一個的屁股……
磨完大豆,過濾豆汁剩下的豆渣是萬萬不能扔掉的。這些豆渣都要凍起來,等豆腐吃完,再把它化開,摻一些蘿卜絲炒了吃,一樣有大豆的清香。只是吃得多了,消化不好,次日便可能便秘。
豆腐的吃法多種多樣。但最令我心馳神往的,還是趁熱往豆腐塊上淋一勺加了辣椒粉的蒜汁佐料,直接生吃。這種吃法完整地保留了豆子的清香。
而在北京,現在要想吃上一塊這樣手工制作而成的原汁原味的大豆腐,我需要走上幾十里路。自打那家名為源泉全的餐廳開業至今,我去那里吃豆腐的歷史已有十六年之久。于我而言,吃豆腐本身已經變得無足輕重。因為每次光顧這家餐廳,我都會透過豆腐迷人的清香,嗅出我那略帶咸澀的少年時光。
套用時下風行的一種說法,我吃的不是豆腐,是懷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