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平
后現代主義大師福柯的名言——“重要的是敘述歷史的年代,而不是歷史敘述的年代”成為新歷史主義的口號,嚴謹的哲理真言后來吊詭地演繹為大眾影像時代蔚為大觀的大眾影視作品堂而皇之的理論依據。大師用詩意的語言闡述了歷史研究的困境,在研究歷史問題時無法做到完全地還原歷史,歷史本相已經湮沒在時間的洪流中。后來者關于歷史的敘述其實都是一種歷史文本敘事,其中不乏歷史學家的推測、迷誤和紕漏,歷史敘事總會無可奈何地包含想象成分。社會流傳的歷史敘事背后徘徊著歷史學者想象的幽靈,這是一種客觀存在。福柯的名言無疑揭示了歷史研究的困境,但是,歷史研究卻仍然需要科學求真的精神。在后現代文化大潮中,福柯這一至理名言后來粉飾為后現代商業文化隨意改寫歷史的依據。在文化消費時代,影響最為卓著的影視文化中“戲說歷史”成為眾多歷史劇書寫方式,在當今喧囂的中國影視藝術中,竟然罕見科學嚴謹的歷史敘事。
許鞍華導演的《黃金時代》在上映之前曾經受到眾多電影藝術愛好者的積極推薦,引發眾多電影網站、微博、朋友圈等電影粉絲生存的網絡部落的諸多熱門話題。上映之后票房成績欠佳,卻也獲得了業界的好評。筆者在仔細閱讀之余,觀影體驗五味雜陳。阿爾都塞曾經倡導“癥候式閱讀”法,著重對藝術文本的悖論、差錯、迷失進行主動批判式閱讀,從而發現藝術作者的意識形態問題。筆者擬采用癥候式閱讀對《黃金時代》進行深層次解讀,以饗讀者。
“黃金時代”作為電影《黃金時代》 的片名成為一種悖論,而主題表現的迷失導致電影意義指向的混沌。何謂黃金時代?或是經濟大繁榮,或是文化大發展,諸如文藝復興、康乾盛世、1950—1960年代西方經濟繁榮期等。宏觀上來說,蕭紅生活的年代在中國國力積貧積弱,被日本入侵導致億萬中國人顛沛流離,根本談不上是黃金時代。微觀上來說,蕭紅個人在東北是左翼作家遭受日本迫害,日本入侵上海、南京、武漢導致流落到太原、西安,后來因為道路選擇不同以致發生兩蕭愛情悲劇,生命終點流落到香港直接遭遇日本入侵,治療耽擱而與世長辭。艱難而凄慘的人生與所謂“黃金時代”毫無關聯。電影中提到“黃金時代”只是蕭紅在日本滯留期間偶然對自身人生境遇的感悟,這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發生滑移導致電影片名的意義闡釋頓時模糊,空洞的能指消解于無形,主題表達陷入困境。蕭紅的價值在于以逼真的筆觸描繪了苦難中國的不幸與災難,“黃金時代”這一稱謂無疑與之形成反諷。在《黃金時代》這一充分體現編劇個人特色的電影中,作家傳記片需要深入其靈魂,對作家的個人獨特藝術理念、人生態度和藝術趣味作獨到的理解和表達,如同《時時刻刻》之于弗吉尼亞·伍爾夫。蕭紅的藝術世界呈現了民國破碎時代個人艱難世事,《黃金時代》對于作家文學成就和家國春秋擦肩而過,語焉不詳,電影名稱的空洞化已經注定了電影主題的迷離。
引起諸多爭議的是導演采用的角色面對觀眾交代事件,將眾多作家所見證的蕭紅的生平事跡向觀眾做直接陳述,傳主許多重要事件均通過直接陳述進行交代,在影片中也發揮了串聯作用。電影拍攝時一大忌諱就是演員看鏡頭,這會形成角色與觀眾之間的直接交流。《黃金時代》導演這一嘗試無疑有創新價值。但是,這一手法打破類似于戲劇“第四堵墻”的獨立電影時空。電影獨立時空的價值在于形成觀眾與電影之間的距離,使得觀眾對電影進行凝視、體驗與閱讀,觀眾進入電影時空的做法成為禁忌。譬如3D電影帶來的影像奇觀曾經令人震驚,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觀眾進入電影的立體空間同時也帶來了種種不適和暈眩。電影距離感的打破只會讓影院的普通觀眾無所適從,創新之舉也需要符合電影審美的基本規律,特別是電影中的角色對觀眾陳述劇情,顯得格外突兀,對于觀眾而言,觀影行為變成了對話行為,觀眾變成了對話者,這一身份轉換令人困惑,也阻滯了觀眾的接受行為。角色直接陳述固然可以使得導演進行跳躍式敘事,同時也打破了獨立電影時空敘事的流暢性,流暢敘事是商業電影一大特色,也是好萊塢電影敘事的不二法門。打破敘事流程讓觀眾“思考人生”,其實影響了觀眾的觀影快感,電影體驗碎片化。電影上映后從網上評論中可以發現,眾多普通觀眾難以與電影《黃金時代》進行順暢交流,導致觀眾離場為數不少。文藝片與電影票房之間的關系是中國電影目前面臨的世紀難題,固然需要藝術的創新,但是違反電影基本觀影規律的技巧創新只會影響觀眾的審美體驗,最終影響票房成績。
歷史傳記片也是好萊塢電影一種重要類型, 《巴頓將軍》 《勇敢的心》 《瑪麗皇后》 《凱撒大帝》等膾炙人口,對傳主進行形神畢至的表現,建基于歷史真實基礎之上的史詩敘事展現傳主風云激蕩的人生波瀾,往往風靡全球,收獲驚人的票房成績。對比反思可以發現,《黃金時代》采用的碎片敘事,提及傳主文學作品卻只見封面,不見內涵,蕭紅的文學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絲毫不見體現,個人坎坷人生經歷只見情愛不見內心,對作家豐富的精神世界毫無揭示,更不見解讀,《黃金時代》在精神內涵方面遠離蕭紅,遠離民國當時境況。對傳主藝術世界的疏離是作為文藝片的《黃金時代》最大的內傷,電影思想性存在明顯的缺憾。觀影之后,觀眾對身為作家的蕭紅印象模糊。《黃金時代》 宣稱不專注蕭紅的個人情史,實際上全片敘事核心線索即是蕭紅情史,片尾在蕭紅生命的終點遺言不是著名的“我將與藍天碧海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世人看。生平受盡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而是預言自己的情史將會永久流傳。這更是影片點睛之筆。《黃金時代》用散筆的方式展現蕭紅的情路坎坷,霍建起的《蕭紅》用經典敘事的方式展現其愛情波瀾。兩者都神奇地掉進了蕭紅的預言。蕭紅之不朽在于其文學的杰出,后世對其不朽之處集體失語,對其人生細瑣樂此不疲,不能以藝術家之視域解讀藝術大師,無疑是極大的悲哀。
遠離民國,遠離蕭紅,電影《黃金時代》 呈現的敘事細節大都是編劇想象的結果,其中“癥候式細節”有三處。一是影片中有大量吸煙動作,影片被稱為塑造了民國作家的群像,群像的共同之處在于作家們都酷愛吸煙,諸位男明星擺出各種抽煙造型,蕭紅本人也吸煙。二是影片中有大量的飯局,從東北到青島、上海、西安、臨汾、香港,各種聚會,各種飯局,飯局成為民國左翼作家的集體愛好。三是魯迅先生與蕭紅、蕭軍的交往是重點內容,魯迅先生的臺詞源于其文章,所用詞匯采擷自其影響深遠的雜文,雖有民國氣味,卻與諸位青年作家之間形成縫隙。吸煙細節的大量運用姑且不論其真實度,中國目前尚未有電影禁止吸煙的管理條文,西方電影對電影中出現的吸煙情節時間都有嚴格規定。《黃金時代》中吸煙動作的大量運用目的大抵是展示作家風范,在中國現實中卻是一種“失范”行為,這種動作設計無非是源于當前中國世俗社會和影視圈人群的吸煙有利于塑造冷酷成熟形象的理由。將基于現世的想象附加到民國作家的集體無意識行為中,其中邏輯鏈條的斷裂細思之下卻令人無語。大量飯局的出現與中國電視劇情節極其相似,也暗通中國現世生活。身為著名作家的蕭紅生前經濟極為拮據,經常依靠朋友接濟才能延續生活。饑餓的胃成為蕭紅寫作身體經驗和原始動力。在蕭紅傳記片中大量出現飯局,一方面不符合事實,另一方面也有對前輩之不敬嫌疑。魯迅先生的慢速民國文言文的出現,為影片增加了一些民國的味道,但他與諸位作家之間臺詞的“縫隙”卻彰顯了影片《黃金時代》的尷尬。魯迅臺詞固然屬于民國,這也證明了其他人的臺詞屬于現在。臺詞的齟齬暴露了歷史傳記片《黃金時代》臺詞寫作的想象性。關于《黃金時代》敘事細節的癥候分析,充分說明其關于歷史寫作的想象性,“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黃金時代》展現的無非是現代人庸俗想象的民國和蕭紅。這種想象植根于當前現實而不是歷史場景,這也反映了當前電影藝術家因為忽略歷史而導致的敘事困境。《黃金時代》的導演和編劇無意識運用了大眾文化的策略簡單重構民國作家生活。
《黃金時代》在敘事策略方面選擇的是紀錄片式碎片敘事,摒棄了經典敘事套路,通過角色/演員的直接陳述進行串聯,勾連蕭紅情路往事和藝術奇遇。電影中并沒有常見的高潮、人物鮮明個性、跌宕起伏情節、勾連突轉、懸念、意外、巧合等常見商業電影敘事元素。導演/編劇創作理念走向具有獨特性的創作方式,采用紀錄片式結構模式和敘事方式,影片長達漫長的3小時。紀錄片式敘事也可以強調敘事方式,恰當地運用敘事技巧可以使得相對抽象內蘊的紀錄片較易為人接受。零碎平淡的敘事對觀眾來說是一場災難。這也意味著《黃金時代》一種內在的二律背反:電影集團大投資的利潤追求和藝術片導演/編劇個人審美旨趣表達之間的矛盾。正如前所述,在敘事細節上采用大眾化方式,在敘事策略上卻孤心苦詣導致難以引起觀眾共鳴,直接影響到電影票房。這樣的矛盾也是當前中國藝術電影導演共同的困境。法國有相當成熟的藝術電影院線,小眾化的藝術觀眾取向提供了一定的票房保證,也為電影導演專心致志玩味藝術提供了條件。中國目前并沒有進行電影觀眾分流,藝術電影需要擠進商業電影院線與同期熱映的大眾電影競爭,個中無奈與苦澀業內人士深有體味卻莫奈其何。特別是大投資的藝術電影面臨巨大風險。同期熱映的《心花路放》首周即創紀錄獲得6億票房。帶有鮮明網絡喜劇色彩的《心花路放》在藝術上并無追求,對照之下,藝術電影《黃金時代》何其凄惶。
1992年后中國影視文化格局是主流電影、藝術電影和大眾電影三足鼎立,新世紀后迎來了文化消費時代,大眾影視逐漸獨領風騷。主流電影逐漸解魅,失去了昔日號召力,藝術電影1980年代后好景不再,第五代導演紛紛改弦易張,第六代導演地下潛行多年,浮出水面后因為票房慘淡見光死,新世紀特立獨行藝術導演已屬稀有。藝術電影面臨極大的生存困境。電視藝術方面主流電視藝術與大眾電視藝術共享空間,表現藝術個性的電視藝術基本已經銷聲匿跡。大文化格局中的影視藝術競爭背后是影視話語的表達,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各自屬于不同的“文化星云”(利奧塔德語),也具有各自不同的藝術話語方式。在《黃金時代》中可以發現大眾電影話語與藝術電影話語之間的齟齬與媾和。在追求藝術電影的個性表述中暗含大眾文化話語的庸俗想象,在追求票房的商業電影套路中堅持藝術個性的獨特表達。首鼠兩端的結果是票房的失敗和藝術的迷航,電影藝術愛好者從中無法欣賞到藝術之美,大眾電影觀眾從中也無法獲得淺層次的審美快感。這其實是當今藝術電影的困境,也是中國電影的困境。電影藝術院線的建設是解決這一困境的當務之急,國家對藝術電影的資金扶持也是必需之舉。對于中國藝術電影創作者而言,或者走單純的藝術電影路線,或者走類似呂克·貝松藝術與商業成功結合的路線,或者完全摒棄藝術電影路線走向商業電影創作之路。藝術與商業之間的跨界中如果首鼠兩端會隱藏著極大的風險,這是《黃金時代》給我們的警示。
通過癥候式閱讀,揭開《黃金時代》種種文化癥候之后的深層次原因,可以發現這是一個喧囂的文化消費時代難以避免的困境,這一問題屬于時代而不只是屬于個人。在藝術與商業相互抵牾的內在文本困境中,《黃金時代》對歷史的書寫方式值得商榷。2014年張藝謀攜藝術電影《歸來》收獲上億票房,在藝術創作上與張鞏再次聯手,態度極其真誠嚴肅,藝術上不失水準,電影內容也引起廣泛共鳴,關于文革的反思與批判引人深思,可以給人思想的啟迪、情感的共鳴和藝術的熏陶。對照之下可以發現《黃金時代》思想和藝術上的缺失。藝術講究“悅目、悅耳、悅心”,“悅目、悅耳”是視聽愉悅,“悅心”才是藝術審美的內核。文化消費時代的藝術固然在追求淺層次的“悅目、悅耳”,心靈上難以引起共鳴則是所謂藝術電影的重大失誤。習近平主席在10月15日文藝座談會上鮮明地指出,社會價值是藝術創作的首要目的。藝術電影創作的目的應該是實現一定的社會價值。《黃金時代》因為主題的模糊、敘事的零碎、細節的日常化和想象式歷史寫作導致社會意義的缺失。拍攝著名作家蕭紅的傳記電影卻放棄對作家內心世界的追尋和反思,放棄對民國時代悲劇的深度解讀,放棄對左翼作家歷史命運的群像描摹,放棄對民族危機深重的眾多政治思潮的藝術辯難。“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在浮躁的文化消費時代執著于作家情感分分合合,庸俗細節的想象寫作忽略作家悲劇內在的生存困境與掙扎,沉溺于導演/編劇的個人寫作趣味忽略大眾藝術的接受規律,在首鼠兩端中失落于藝術,也失落于票房。中國目前迎來了商業電影的勃興時期,票房成績直線增長,中國電影也迎來了更新換代時期,新生導演成井噴態勢。相對而言,而嚴肅的藝術電影遭遇冰河。藝術電影削足適履迎合大眾低俗需求并不可取,需要對電影作品內涵進行深度挖掘、對歷史價值進行合理解讀和對人物心靈進行深層次解剖,以求觀眾獲得社會意義的積極閱讀,從而生產洪鐘大呂式的藝術電影以求對民眾精神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