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中士
阮國新出生在資水流域雪峰山區一個貧寒的農民家庭。他務過農、修過鐵路、做過玻璃畫花匠、當過民辦教師、干過劇團舞臺美工。他從小自學美術書法,1985年考入湖南師范大學美術系油畫班后,開始接受正規的美術訓練。
1990年代國新先生開始進入他創作的成熟期和高峰期。《待》《圣燈》 《歲月》 《船祭》 《曾經輝煌的老街》 《西藏組畫》 《岜沙印象》 《黛色岜沙》 《天路》《石溪造像》 《五柳先生》 《洞庭景色十條屏》等一大批有強烈個性的高質量的作品,相繼問世。他的主題性中國畫創作,屢次入選全國性大展并多次獲獎。一些有影響的全國性美術刊物、地方美術刊物和很多媒體,爭相發表宣傳推介他的繪畫創作。國新的繪畫創作能夠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得到美術界包括許多美術權威人士的高度評價,絕非偶然。與時下那些依靠經營炒作成名的所謂畫家,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國新既不同于那些一開始就接受程式化技法訓練的中國畫畫家,也有異于那些從素描油畫改畫中國畫的畫家。他的中國畫,既沒有傳統的程式化筆墨,也找不到用中國畫工具畫素描油畫的痕跡;既看不到古人的影子,也見不到今人常用的那些套路。他用一種如老子“所說“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獨特繪畫語言,來進行他的繪畫創作。
一般而言,畫家都有一套自己最擅長的已經定型了的繪畫表現手法。不管畫什么題材,畫什么對象和畫什么內容,基本上都是用同一套辦法去對付,以“不變應萬變”。而國新先生,則是根據“因物尋性,因性求術”的原則,對不同的題材、不同的對象和不同的內容,選擇不同的最適宜表現所畫題材、所畫對象和所畫內容的靈活多變的繪畫技法,“以變應變”。
《船祭》是集中體現阮國新繪畫創作膽識、見識、學識、勇氣、靈變的一組重要繪畫代表作。船祭,是過去洞庭湖區新船下水前舉行的一種祭祀儀式。國新先生在創作這組作品時,如天馬行空,如入無人之境,不受半點束縛,大膽打破東方與西方、現代與古代、現實與神話、真實與虛構等種種界線。把祭祀現場不可能出現的代表生命和繁衍的女神,畫在畫幅上部的重要位置;把祭祀現場沒有的巨大石龜和翻飛的旗幡符咒等借以營造氣氛的一些元素,大膽地組合進畫面,使作品具有濃厚的神話色彩、宗教色彩和神秘氣氛。把作品表現的對象,由祈求湖神保佑行船安全,擴展到人與自然、生命與繁衍、宗教與圖騰崇拜等更大的范疇。
要表現這樣的內容,現成的技法顯然是難以勝任的。作者以中國畫的線描作為基本表現手段,結合工筆淡彩的設色,山水畫的皴擦,漢墓帛畫、寺廟道場掛畫和民間木版年畫的一些表現手法,融合成一種無法列入哪個現成的畫種畫類畫法的繪畫方法。三幅畫分別采用三種不同的色彩基調,以表現祭祀過程中三個不同祭祀場面和不同祭祀內容。通過這種非常規的全新繪畫手段,把作者力圖表現的豐富內容、深沉情感和深入思考,淋漓盡致地充分表現出來。
《秋陽燦爛》是阮國新山水畫皴法創新的一幅代表作。皴法是歷代山水畫家在師法自然造化實踐中提煉出來的一種程式化的最基本的表現手段,是長期演化而成具有生命精神的一種藝術語言形式,是畫家通過對外在世界的感悟表達內心情感的審美追求,是山水畫技法中最值得研究、也最能代表畫家審美取向的一個重要方面。國新在長期的山水畫學習創作中,不斷進行技法探索,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皴法語言。這是一種融匯了西畫、版畫、民間繪畫等諸多表現手法,在“雨點皴”的基礎上創造出來的一種新皴法。這種皴法用或疏或密,或輕或重,或淡或濃,或小或大的點、跺和塊面,作為基本表現手段。用筆多為側鋒,很少中鋒用筆。傳統的皴法,一般都是先用墨皴后用色染,而這種皴法則常常把墨和色混合在一起使用。
這種新的皴法,不但具有很強的“摹擬”物象的表現力,把江南山水渾厚、空靈、舒展、遼闊、幽深的內在美,淋漓盡致地蘊含在皴法形式之中,還有其獨具特色的筆痕、力度、肌理的形式美。那些似疏而實,似松而緊,簡率秀雅中蘊含著渾厚韻致的點、跺、塊、面,那些有獨特的肌理美,有極強力度感和速度感,有硬朗堅凝的力度美,有強烈視覺沖擊力的筆痕,使國新先生的山水畫,具有有別于他人作品的特殊的藝術震撼力和感染力。
國新秉承“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創造出來的這種新皴法,將傳統皴法的寫生性轉向寫意性,寫實性轉向抽象性,溝通了精神與物質,超越了被描摹的自然物象,達到了通過外在世界感悟內心審美意象外化的追求,表現出一種超然物外的大度和無畏。
《曾經輝煌的老街》是國新一幅博得廣泛好評的作品。幾乎占據整個畫面的,是一片正被拆除的老街區。畫面左下角,是四位目睹這個老街區由盛而衰由衰而亡的老人。作者用平時極少使用的斷續遲疑甚至有些脆弱的線條,來勾勒那些正在或等待拆除的老房子的輪廓。用一種很容易使人產生蒼涼感覺的灰黃色調,作為整幅畫的色彩基調。作品描繪出這片老街區拆除時屋瓦房梁垮塌泥塵彌漫飛揚的真實場景,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受。作者通過寄托了自己情感的線條和色調,表現出對即將永遠逝去的老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懷念、留戀和惆悵的復雜心情,以及面對新舊交替時的人文情結和哲學思考。
《大山不言》(岜沙印象)是2002年國新從苗族聚居的偏辟貴州岜沙大山深處回來后創作的一組力作。類似門神畫構圖的三幅作品,每幅當中都是一個占據畫面將近三分之二站立的苗族老人。緊挨老人腳邊的是羊和狗,老人背后是頂天立地巖石峋嶙植被稀少的大山。作者用畫山石的皴法來描繪人和動物,使人和動物有一種特殊的雕塑感。經過反復皴擦的老人的臉,格外粗獷蒼桑。沒有復雜的場景和其它道具,僅僅一個沒有動態的站立人物,竟能如此充分地表現出在惡劣自然環境里生存的艱難,人與自然的抗爭,人在與自然抗爭中的堅毅和頑強,以及在惡劣生存環境里人與動物相依相守等豐富的內容,不能不使人嘆服。特別是作者獨具匠心,刻意顯示老人佩戴的銀質頭飾、項圈和腰飾,使之與老人粗糙皴裂的肌膚和粗劣的服裝形成一種極不和諧的強烈對比,表現出處于惡劣生存狀態下的苗族老人,仍不失生活情趣和對美的追求。
《洞庭景色十條屏》代表了國新的另一種繪畫風格。作者大膽打破傳統人物畫和花鳥畫的題材界線,把人物畫與花鳥畫有機揉合在一起。幅面是一種傳統中國畫中極少見的高寬比為6.6:1的狹長條。作者采用傳統人物畫和花鳥畫中極少采用的俯瞰取景法,把傳統技法與現代變形手段結合在一起,給人一種與傳統寫意人物畫和寫意花鳥畫不同的煥然一新的感覺。
《祥云》是國新用筆探索的成功嘗試。作者用捏扁分叉的羊毛排筆,勾寫輪廓和勾畫圖案。形成一種既像中國畫的飛白用筆,又像木版年畫和銅版腐蝕畫的平行細密線條,但仔細一看,又什么都不像的特殊效果。這幅畫展出時,吸引了很多人長時間駐足仔細觀看,猜測分析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畫出來的。
畫壇巨擘傅抱石和李可染先生,講過“筆墨當隨時代”“時代變了,筆墨不能不變”的話。國新先生是吃透了前輩大師主張筆墨變化精神的。他認為,技法只是一種手段而不是目的,技法應該從屬于繪畫內容,為繪畫內容服務。要“隨類賦技”,根據不同的題材、不同的對象和不同的內容,采用不同的技法。這些年來的筆墨變化探索實踐,證明了他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優秀的繪畫技法探索創新者。
自南朝謝赫提出中國畫“六法”后,“形神兼備”就成了中國畫評價的一個最普遍的標準。如果就一幅單獨的作品而言,“形神”作為評價標準應該說沒什么不妥。但如果以此來評價一個畫家整體創作,就不適合了。我認為,評價一個畫家的整體創作,應該以“藝”和“魂”作為標準。藝,指繪畫技藝。魂,指畫家的人文內涵、思想品格和風貌精神。繪畫是一門藝術,不是一門手藝,光有技藝是不行的。要成為一個優秀的藝術家,必須有不同于他人的高超的藝,更需要有異于他人的格調高潔的魂。
國新在安化大山深處渡過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安化地處梅山腹地。梅山雖名山,卻不是一座山或一條山脈,而是一個歷史地域名稱。宋神宗熙宗五年(1072年),首設新化、安化二縣,歷代統治者陸續往這片人煙稀少的山區移民,梅山逐漸成為漢、苗、瑤、土家等多民族的雜居地。由于生存環境相對惡劣,生存空間相對封閉,以及不同族群相對獨立,土著文化與歷代移民帶來的外地文化不斷整合、交融和同化,逐步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梅山文化。在相對封閉環境里形成的梅山文化,帶有濃厚的上古文化、巫文化、楚文化、農耕文化、宗教文化、神秘文化、生殖文化和圖騰崇拜的色彩,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價值體系,有只有“母源文化”才有的生命力、穿透力、涵蓋力和影響力。
長期生活在特定文化環境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這種文化的影響薰陶,打上這種文化的印記。但只有極少數具有特殊條件且對這種文化充滿感情充滿敬畏又能用心體悟的人,才有可能深得這種文化的精髓。
國新出生在一個有“耕讀傳家”文化背景的農民家庭。他很小就受到傳統文化教育和武術訓練,接受了“助人倫、成教化”的觀念。他稟賦異常,具有常人少有的靈性和悟性。這種特殊的天賦、背景、條件和人生經歷,使他深得梅山文化精神的滋養,深受地方固有風尚的陶冶。梅山文化“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豪氣,“獨立自由之思想,堅強不磨之志氣”,“自辟蹊徑,不為古學所囿”的學風,“義以淑群,行必厲己“的品德,豪放、堅韌、執著、倔強、剛烈、果敢、隱忍的精神,深入到他的骨髓里,溶化在他的血液中。梅山文化,成了他終生無法改變的精神思想品格基因。
國新自稱為山民畫家。他講的山,是生長他的安化大山,更是給他精神思想品格深厚滋養的梅山。梅山文化精神,自然而然地要成為他繪畫創作的魂。“緣于心,止于形”。他筆下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山、一水一天、一人一物和所有的繪畫創作,都無不淋漓盡致地表現出梅山文化精神。很難拿他的一幅具體作品,來進行剖析,進行論述。就像八大山人的每一件作品,都充分地體現出他孤傲不群憤世嫉俗的繪畫之魂一樣。
國新繪畫作品中那種大氣凜然旁若無人,那種堅韌執著剛烈倔強,那種隱忍凝重冷峻蒼涼,那種率真質樸俠義仁心,那種濃厚的宗教色彩神秘色彩圖騰崇拜色彩,那種挾梅山巨石巉巖的雄強之氣,若資水直下洞庭的浩蕩之勢,就是深入國新先生骨髓的梅山文化,借用物象外化形式,表現出的與眾不同的繪畫生命之魂。國新無疑是一個優秀的畫家。他的藝,已經達到了相當的高度。而更可貴的是他獨具特色浸透梅山文化精神的魂,這是極為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