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制作者的城市

亨里克·諾德布朗德（Henrik Nordbrandt， 1945-），丹麥詩人，早年在哥本哈根大學和國外攻讀東方語言，自1966年出版了第一部詩集《詩》，迄今已出版了《微型藝術品》《七個睡者》《離開與到達》《來訪的時辰》等詩集。曾獲丹麥文學大獎、丹麥藝術基金會的終身成就獎、瑞典文學院的北歐獎、北歐委員會的文學獎等。

他們說靈魂并不存在

他們說靈魂并不存在

可是當我看見你留在

我靈魂上的記號

我就知道靈魂存在：

煙蒂，玻璃杯上濕漉漉的圓印

揉皺的紙

橡皮圖章幾乎褪色的印痕

和墨水漬

甚至讓最虛幻

最透明的幽靈也變得有形。

——就像在夜半

有人悄悄

溜進辦公室

借著外面閃爍的霓虹燈之光

拼湊對上帝的起訴書。

當地新聞

這個國家的兩個鄰國

正在交戰。

我置于一叢夾竹桃的

陰影中的收音機

告訴我哪些目標正遭到轟炸

什么武器正被使用。

圖片要到明天才會傳來：

廢墟的圖片，

死者的圖片。

很多死者昨天還活著

很多死者只有我年齡的一半。

當我試圖把頻率調至

一個播放古典音樂的電臺

我想，要習慣當地香煙的口味

有多艱難。

傳略

我把所有這些歲月

大多

耗盡在規劃我的生活上面。

如今我形只影單，沒有孩子，一頭灰發

所擁有的不過是

這貧民窟中的一幢房子

其唯一的舒適性

就是在傍晚落在

那不曾破裂的窗玻璃上的夕陽

——令人愉快的景象

從河對面

一個人也能聽見廉價收音機

發出的刺耳音樂。

河岸上，在我旁邊

坐著一個撿破爛的老婦

她把所有財產都放在一輛嬰兒車里

我不時跟她分享

一瓶杜松子酒。

為了完整起見，我應該補充說

如果她不曾對我說“老流浪漢”

我就不會使用“撿破爛的老婦”這種表達。

即使

即使我可以再次度過我的生活

那相同的十字路口

也會把我引向相同的十字路口

模式沒怎么改變

是為了讓我的一條皺紋

有別于我今天擁有的皺紋。

我的軀體支撐我的頭顱的

無休止勞作

也會相同。

我會像今天一樣感到

擁有兩只耳朵并不自然

我會遭受我對自己的大腦形態

和良心的認識所折磨。

即使當我走在大理石地板上

我也會像今天一樣沉重地拖拽

腳步，仿佛在穿越濕漉漉的黏土。

相同的女人會以相同的原因

離開我

我會像今天一樣充分理解她們。

我會像今天一樣

清楚地記得那個劊子手

他就像歡迎老顧客一樣

摘下帽子

謹慎地朝我眨眼。

回家路上

回家路上，如果我們能使用那個詞，

我就看見高高佇立在夕陽下的谷物

就聽見一臺生銹的水泵

在長長的白色谷倉后鳴響

同時我想到這所有東西上面的群星

還有微粒構成的東西。

起初，看起來好像

我會來自地球的另一邊。

接著，看起來好像

我在這個地點佇立了很多年。

然后我想到“家”一詞

還有它們在那里教會了我

放在“我”一詞下面的

無情的、黏糊糊的塵埃……

基麗婭·多拉的房子

早晨，山岡的影子落在房子上。

傍晚，房子的影子爬上山岡

窗戶敞開：兩個窗戶相互對立

因此太陽一路穿過房子

照亮山坡上的一叢金雀花。

從第三個窗戶，看得見港口景色。

微光中，鏡子般的表面下

有兩條深深的水道：

一條供船駛入，另一條供船駛出。

傍晚，我從我的窗口可以觀察到

光芒落在那些駛出的船上。

那些駛入的船是黑影。

寄信人的地址

暴風雨升起，埋葬在我內心的人

整個夏天都在竭力熏燒，發光發熱，

如果風哪怕只找到一條裂縫

他們都會突發成熊熊大火。

可是這房子防風。盡管墻壁

在暴風雨的淫威下動搖

我的煙灰也是自動脫落的

窗臺上的郵票更是紋絲不動。

在這里，沒有什么要寄出

也沒有什么要接收。

我桌上的信件不會飛走。

寄信人的地址太沉重。

A

已經在詞語的第一個字母里

詞語已經在那里

詞語中，已經有整個句子。

句子中有很多個句子

就像杏樹在每顆杏子里

一整片杏林在杏樹里

咸味的吻、銅幣和玫瑰油

還有太陽下的歲月……

萬物總是已經消逝而去。

我不得不推搡著肘從底部上行

因此那些在我之前而來的人

沒有形態地成捆倒下。

他們的臉消失，他們的回報

現在屬于我。

我的骨灰和當鋪老板在一起

如同我頭上的定金。

已經，已經成為一個被遺忘的詞語

在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里

杏樹已經在開花

因此二月初的大地

可以擁有它應有的紫色。

秋天的詩

木地板吱嘎作響，用

一個被騰空了家具的

房間的聲音驚嚇我。

當我靜立，我就能聽見海灘：

石頭仿佛在陶罐里面

干燥得嘎嘎作響。

新房客從未露面。

昆蟲停止了嘗試

去拆毀我頭上的房子。

外面是清澈的月光。

光禿的樹

本該早就被砍倒了。

星星和馬

在同一座巨大的綠色廄棚中

星星和馬焦躁不安地跺腳

在那里，現實被蒙住了眼睛

反剪雙手靠墻而立，等待射擊

——那射擊將在某個平凡的點上

把所有松脫的線捆在一起。

山村里，燈火洋溢著

同樣的強度，就像海灘上

妓女身上的指甲油。

這是春天，仍有一句話

對于這句話，世界沒有其他預兆

只有黑暗中的鳥歌，球落在墻上的聲音。

光年

白天，太陽把你的影子

投進我的生活。

夜里，投影的是秋月。

第一個影子讓人更疼。

然而，第二個影子留下的創傷更深。

可是，投下我熱愛的影子的

是來自熄滅的星星的

光芒：

后面有很多光年的那個影子

最接近你

觸及你最輕微的運動的本質。

大教堂

最為可怕的事情

就是真相。

誰不會像五月的雨

欣然死在沿著水溝生長的

丁香和野胡蘿卜上面呢？

狂熱者不知道

自己知道這一點。

我穿過一月的夜晚

低低飛越白雪覆蓋的歐洲

一座又一座大教堂

把光線投射在積雪上。

我從未看得

如此清晰。

白花瓶

夏天仍未離去

你仍未離去

我仍未離去。

門關閉

午后的太陽曬暖窗玻璃

樺樹的影子暗淡

那放著白花瓶的

黑色餐桌上的塵埃。

塵埃就在那里。

復活

死者的月份之后，復活來臨：

二月。在冰冷的浴室

你赤裸地佇立，長著黑翅。

水不會流動。世界不會轉動。

窗戶不會打開。佇立在那里的東西

僅僅看起來有點像你。

其實，你有缺陷。這就是那個月。

要做正確的事情，它太短暫了。

你的翅膀原來毫無用處，然后你

驚恐地發現你沒有肛門，

就像更糟更糟的事情要降臨的預兆。

一件制服掛在門背后

衣兜里揣著指示.

逃跑的代價：就說

你是拿破侖吧，他們會相信你的。

當然，所有其他人也都是拿破侖。

地獄和天堂

有什么東西從宇宙中墜落

留下了這個深深的巨坑，

可是這洞孔下面

一無所有。

——因此現在，他們每周日

都站在坑邊俯視，

因為這個原因

將它稱為“地獄”。

它的旁邊，有另一個洞孔

洞孔底部

有一座小教堂

你可以順著樓梯

到達那里，

然后站著仰望洞外。

——他們把那個洞孔

稱為“天堂”。

雨

天在下雨。

因為天在下雨

除了下雨，天從未做過任何事情

實際上除了雨

就沒有什么了

所有的夢

都涉及天在下雨這一事實。

天在下雨，很大程度上

是我自己的缺點，

這是我的缺點

因為我出生就是我的缺點。

我出生，是因為我自己

涉及雨時曾經撒謊：

“然后陽光迸出

照亮白色的山墻”

我一度聲稱。

那是謊言。

因此我出生

因為天在下雨。

因此天在下雨。

現在你明白我怎樣

跟雨天和睦相處？

對自我的注釋

1

每個靈魂

因為它所憎恨的軀體而呼吸，

可是它為了死去

而把自己出賣給軀體。

2

只要我的骨骼

永不離開我

我就永不會孤獨。

3

當我轉身背對大海

大海就沒有我而持續。

解剖學

即使切開一具尸體

也并沒教會你怎樣

帶著你體內的死而生活。

那就是夏天所干的事情：

當你站在外面的樹林中，聽見

火車的聲音，就像生者

盡情享受著死者，

切開，咕噥，咬嚙，放屁

直到你感覺蟲子在你體內鉆孔，

渴望變成綠葉。

我們是血肉和骨頭，就像陽光，

路過的影子。

夏末的第一天

陽光最終透射出來。

那貌似面具的東西

只是它自己：

在光芒及其源泉之間

如今什么也沒留下。

靜止不動的田野

聚集塵埃。

樹林寒冷而沉重地佇立。

房舍最后一次

出現。

它們的表情就像塔羅牌

如此清晰而難以捉摸，

以至于你能在一瞬間清晰地

看見未來

如同就在你的面前。

玻璃門

就像某個人從林中歸來時

打開一道玻璃門

或在玻璃上看見自己的映像

十月末，光芒如此不同地落在這里

以至于一切都不完整，或可以被變成整體

因為裂紋過于變化無常，且時常游走。

然后，當暴風雨把別的一切

包括對一個雀斑女友的記憶都卷走

卷過那隱藏在光禿的山岡后發藍的湖泊

你就體驗那種進入自身的

奇跡，就像鉆石切入

那享受著自己的脆弱性的玻璃。

小提琴制作者的城市

你每一次歸來

我都可以為了它而殺死你——

出于對我從未見過的景象的

妒忌，那穿過城市

蜿蜒流到外面

蒼翠鄉間的河流

除非它是藍色之馬的溪流

群山的積雪和本地

語言，他們對自己的國王

私下說的笑話。

我常常把我搜尋你的靈魂

喜歡出沒之處命名為

“小提琴制作者的城市”

你憂郁的林地，那越過

你面頰的光芒中的特別色澤

那在晚冬讓我發瘋的人

或者換句話說：我對死亡一無所知

然而，我把這樣的無力歸咎于死者

圖畫所不能創造的

這樣一種沒有地址的懷念

盡管畫框始終存在：

我們徹夜無眠，躺在

甲板上，順流而下

傾聽著那從無形之岸

遠遠傳來的弦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