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 良
在上海外灘巍峨顯貴、群雄鼎立的建筑群中,海關大廈無疑是卓而不凡的佼佼者。它那方正典雅的雄偉身姿,高聳入云的壯麗鐘塔,時而傳來陣陣鏗鏹激昂的鐘聲,遠遠望去猶如一尊無冕的雄獅,俯視著黃浦江上南來北往的船只,象征著歷史賦予她的海關神圣使命。
每天,有多少過而往來的人們在外灘黃浦江畔駐留腳步,或注視它的身影、聆聽它的鐘聲,或在上海這座城市的標志前留下自己身影。同樣也有不少國人或金發碧眼的洋人,懷揣尋覓舊時蹤跡的情思,試圖推開它那厚重的旋轉大門,想一探究由。
我想,人們之所以如此崇尚和關注它,不僅僅是因為這座大廈雄偉的身姿,鏗鏹的鐘聲,更有那深琢的歷史。大鐘上那交叉互織的指針,鐫刻著上海開埠時代的烙印,承載著過去歲月變遷的足跡。那委婉悠揚的鐘聲,記錄著中國海關滄桑的歷史,述說著上海城市前進的步履。
從孩提開始的那段悠長歲月,每當晚風蕩漾,原本雄壯的鐘聲經夜風輕拂變得悠揚綿長,從窗口飄來陪伴著我。記得幼時和玩伴在外灘游玩時,曾好奇地推開那沉重的旋轉銅門,想窺視內中的神秘色彩,忽見戴著大沿帽的關員迎面走來,卻又害怕似的一探腦兒又溜了出來。于是,童年的趣事化作了永久的記憶,使我與這座大廈結下了不解的情思。
20年后的1975年,我告別軍營跨進了這座大廈,成了這座大廈的主人,也圓了兒時的夢想。現在屈指算來我已在這座大廈度過了整整39年的時光,從緝私科長、新聞辦主任、監管處長,到口岸和區域海關的關長,伴隨著職務的不斷變換,訴說著我對這座大廈不盡的眷念。
有幸的是我在擔任海關總署上海新聞辦主任的年月里,有機會進入密閉的海關檔案庫,撫去一摞摞封塵已久的歷史檔案,查閱了海關大量的歷史資料,撰寫了海關建筑的系列新聞稿件,陪同眾多記者蒞臨海關大廈采訪參觀,我儼然成了這座大廈的導游。1999年初為迎接上海解放50周年,還應上海市委宣傳部編纂“大上海紀實文學叢書”的邀請,與資深作家合作撰寫了《中國的大門》一書,為人們更多地了解海關大廈的今昔開啟了窗口。
現在就讓我們故地重游,來到海關大廈作次旅行吧。
順著這座大廈的階梯一直下行,穿越時光隧道,我們來到20世紀初期開埠時的上海。
那時的上海外灘已是帝國主義的練灘場,為了豪取強加于中國的戰爭賠款,列強們脅迫清王朝用海關的稅銀抵償,于是在外灘建造起了英國教堂式的“江海關”。短短幾年后,外灘鱗次櫛比地又冒出了不少高樓,尤其是壯觀的匯豐銀行大廈與其相鄰而矗,使得洋關的主兒顏面全失。于是,當時的“江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李泰國下令在原址建造新的“江海關”大樓,于是就有了現在的這座海關大廈。
海關大廈具有希臘古典主義和英國近代理念相結合的折中主義風格,是英國新古典派的杰出建筑,由相鄰的匯豐銀行大廈設計所英國公和洋行設計,始建于1925年,1927年建成,耗資白銀430萬兩,極盡豪奢。
海關大廈建筑呈長方形東高西低狀立體形態,東側方正壯觀的8層主樓面對黃浦江,頂部是層層收進的5層四方形鐘樓,以花崗巖石鑄就,頂沿一氣呵成的山花雕刻華美磅礴。主樓高36.2米,鐘樓高43米,總高79.2米,是當時外灘的最高建筑,突顯出立方體的體積感和高聳感,流露出建筑的藝術裝飾主義色彩,整個建筑莊嚴肅穆,精美絕倫。
大廈基座由十二層粗獷的花崗巖巨石鋪就,寓意著海關事業的大廈堅如磐石。我饒有興趣地圍著大樓基座徒步丈量一周,測得海關大廈基座外沿長寬約115米×51米。長寬比1:2.5。大廈東面的正門,典型的希臘古典神廟式門廊,四根高大的“多立克”石柱立于基石之上,高7.6米、周長4.4米,直徑1.4米,高與直徑比例1:5.42。多立克柱又被稱為男性柱。柱身有20條凹槽,顯示出頂天立地般的雄偉氣魄,穩固地支撐著海關這一權力的寶座。望著眼前的海關大廈,回顧我曾光顧觀賞過的人類文化最高表征的希臘雅典的帕特農神廟,我急著打開帕特農神廟介紹冊,試圖想得到些什么。啊!竟然不出我之所料,海關大廈正門竟與帕特農神廟如出一轍。帕特農神廟長69.5米,寬30.9米,長與寬比例1:2.25;多立克立柱高10.4米、直徑1.9米,高與直徑比例1:5.47,柱身同樣有20條凹槽,完美體現建筑的黃金比。
推開海關大廈厚重的古銅色旋轉大門,進入門廳,一座高2米的青銅白玉燈柱,向穹頂投射出柔和的光柱,點亮了八角形穹頂上8幅由幾萬塊彩色馬賽克鑲拼而成的中國歷代航海帆船的壁畫。花格天花板上條條塊塊精美的腳線勾勒出中國航海的步履,帆影點點展示了中國航海帆船的身影和海上絲綢之路的歷程。
穿過門廳,乘坐電梯直達九樓,來到亞洲第一、世界第三的海關鐘樓的底室,繼而沿著鐘樓內狹窄的117級回旋鐵梯拾級而上,攀登大廈上部最具神韻的鐘塔。
海關鐘樓分成機房、鐘塔、鐘座和旗桿臺四層。機房是大鐘的心臟,成百上千個齒輪互相咬合著,不斷地發出滴答走時的聲響,三根直徑12毫米的鋼絲繩演繹著普通鐘表中精細的鋼絲發條,從25米高的機房上空垂直而下,下端懸掛著成排砝碼壘成的巨大鐘擺,由滾動的齒輪帶動上下滑動。一根負責走時,一根拉動巨大鐘錘正點敲鐘;另一根每十五分鐘牽扯小錘敲響報刻鐘聲。站在機房看著眼前這龐大的大鐘機組運轉,真好比鋼琴家在鍵盤上飛快跳躍的十指,又好似巨大的豎琴上,演奏家上上下下不斷滑動的手指,為我們奏鳴著陣陣悅耳的鐘聲。
攀越四面密封的機房登上鐘塔,豁然明亮。鐘塔四面的每個鐘面直徑5.4米,用100多塊乳白色玻璃鑲拼而成。鐘面上時針長2.3米,重37.5公斤,分針長3.17米,重49公斤。每當夜幕降臨,鐘塔通體明亮,數公里外都能清晰地看到大鐘的走時。對著大鐘,人們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下意識地看一下自己的手表,校對一下時間。幾十年如一日大鐘精準的走時,帶給人們的依賴已悄然成性。
順著狹窄的樓梯攀上敞開式的鐘塔,只見二十余平米的鐘塔內簇擁著一口大鐘和四口大小不一的小鐘,每隔15分鐘,四口小鐘就敲響起叮咚叮當的報時鐘聲。每逢正點,一個重135公斤的大銅錘便敲向數噸重的大鐘,發出雄壯的聲響。中午時分站在鐘塔上參觀了望,就是為了如此近距離地緊挨著大鐘,實地欣賞大鐘的鐘聲。當時針與分針完全重疊在一起時,人們緊閉著呼吸,耳際忽然發出陣陣震耳欲聾的鐘聲時,又會令你早作準備卻又措手不及似的無處躲藏,只能掩耳張大嘴巴,恨不得把吃進去的鐘聲全都吐出來。
歲月在歷史的長河中流淌,鐘聲在時代的變遷中跌宕。時代就好像是音樂家手中的指揮棒,調撥著鐘聲時而舒緩,時而激昂,又時而停頓,為鐘聲奏鳴曲標注上了時代的印痕。
從1928年1月1日凌晨1點起,海關大鐘敲響的第一聲,一直是以英國皇家《威斯敏斯特》奏鳴曲報刻。1966年5月,紅衛兵闖入海關大樓,揚言砸向鐘樓,慶幸的是海關關員勇敢地制止了“造反”的行為。當時,為了迎合文革的政治氛圍,上海市政府決定對海關大鐘進行“改裝”,鐘面中心圓圈玻璃圖案變成了金黃色的向日葵,報刻的《威斯敏斯特》奏鳴曲改為了《東方紅》樂曲,停止敲鐘,改為電子打點和奏樂,鐘塔每邊置放著12只高音喇叭,每當時刻來臨,《東方紅》樂曲就響徹云端。
1986年10月英國女皇伊麗沙白二世訪問上海,海關鐘聲則恢復了原狀。1997年一些華僑和旅游者出于愛國主義的情感,向政府提出海關大鐘停奏《威斯敏斯特》樂曲。于是,從1997年6月30日零時起,《威斯敏斯特》報時樂曲再度停止,海關大鐘進入無伴奏時代。2003年5月1日海關大鐘又再度播放《東方紅》報時樂曲,直至今日。海關大廈成為近一個世紀來上海城市的標志,自然她的鐘聲也就不會僅僅是報時的工具了,儼然已成為政治風云變幻的風向標。
在近一個世紀的歷史長河中,帝國主義列強執掌著中國海關的大門,掠奪了中國無以數記的財富。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大門的鑰匙又回到了人民的手中,海關大廈忠實記載了上海這座城市前進的步伐,譜寫著一曲又一曲中國海關嶄新的樂曲。
值得記取的是,在迎接上海解放的日子里,海關大廈已演變為迎接上海解放的前沿陣地。那是因為在帝國主義橫行的年代里,海關大廈已形成“法外治權”的禁地,江海關又擁有關警隊獨立武裝。當時,中共地下黨組織早已滲入“江海關”,密布在華人高層官員周圍,做好策反工作,連國民黨政府成立的“江海關應變委員會”的領導權也已由地下黨實際掌握,海關糾察隊改名為上海人民保安隊,并在海關大廈設立了“上海人民保安隊總指揮部”。1949年5月25日清晨,“江海關”大廈正門從五樓掛出30米長的巨幅大紅標語“歡迎人民解放軍解放大上海”,海關鐘樓揚起了第一面五星紅旗。如今在海關鐘樓的玻璃框里還鑲嵌著當時留下的彈殼,海關大廈也被命名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為這座大廈增添了艷麗色彩。
當年,當我帶領隨行的《人民日報》等中央記者來到海關大廈401室,這里是當年江海關總稅務司(相當于現今國家海關總署署長)的辦公官邸,如今上海海關關長的辦公室。端坐在昔日總稅務司的坐席前,身后東側的窗戶左下方的玻璃上,還清晰地刻印著1927年入駐江海關大廈的英國總稅務司梅樂和的名字。這是我在一次報道海關大廈的過程中細心勘驗而發現的。為了在透明的玻璃上凸顯字跡,當時我們用墨汁將字體涂黑,并用攝像機、照相機拍攝存檔。當年梅樂和用鉆戒在窗戶的玻璃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以示永霸中國大門的雄心。前塵歷史,云煙淼淼,撩撥著我的思緒。我讓隨行參觀的中央大牌記者們為我拍下端坐在昔日總稅務司坐席前的照片,請中國名記見證帝國主義妄圖稱霸中國的歷史已一去不復返了。于是,各大名記也紛紛落座,記取這一值得紀念的歷史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