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婷婷
摘 要:提起語言和思維的關系,最著名且最有爭議的理論莫過于薩丕爾-沃爾夫假說了,本文從理清假說的概念入手,通過對霍皮語等印第安語言的分析,從詞匯和語法兩方面的總結了沃爾夫關于語言相對論的證據。此外,還對近年來學界關于語言相對論的爭論作了小范圍的綜述,突出該假說對當代語言研究,尤其是認知語言學研究的影響。
關鍵詞:語言和思維;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語言相對論;認知語言學
1. 語言和思維
對于語言和思維的關系的思考,從古希臘時期就已經開始,巴門尼德就從思想和語言來推論直接的存在和不變。而從蘇格拉底起就持續的自然派和約定派之爭也反映了關于語言,思維,世界之間關系的樸素的思考。18世紀德國哲學家洪堡特認為,每個民族都不可避免地會把某種獨特的主觀意識帶入自己的語言,從而在語言中形成一種世界觀,這種語言世界觀反過來可能制約人們的非語言行為。洪堡特的觀點在薩丕爾和沃爾夫的論述中得以繼承和發揚。在薩丕爾看來,思想必須經語言表達出來才得以成型,言語似乎是通向思維的唯一途徑,而概念在具有明確的語言形象以前是不會獲得個別的、獨立是生命的(參見Sapir 1921: 13-14)。既然如此,那么語言形式的差異和表達方式的不同必然影響到借語言得以成型的思想,這也就是沃爾夫得出的結論—語言相對論,因為沃爾夫和薩丕爾有著相近的看法,所以他們兩人雖然沒有共同的論著,語言相對論仍被冠以“薩丕爾-沃爾夫假設”之名。沃爾夫似乎并沒有刻意定義語言相對論,在發表于1940年的《語言學作為精確的科學》一文中,沃爾夫寫道(譯文參見沃爾夫文集中譯本,高一虹等譯 2001):
“我們每個人對‘說都有一種錯覺,認為說是自由自在、自然而然的,僅只是表達我們想表達的一切。之所以會出現這種錯覺,是因為表面上自由、流暢的談話蘊含著固有的,完全專制的性質,以至于說者和聽者不自覺地受到束縛,就像受到自然法則的制約一樣。……這些必然的,無意識的語言形式并非為所有人共有,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特有的模式或型式,這些型式構成了語言形式化的一面,即語法。……由此即引出了我所說的語言相對論原則,用通俗的語言來講,就是使用明顯不同的語法的人,會因其使用的語法不同而有不同的觀察行為,對相似的外在觀察行為也會有不同的評價;因此,作為觀察者他們是不對等的,也勢必會產生在某種程度上不同的世界觀。”(Whorf 1956: 221)
這段文字可以看成是沃爾夫對語言相對論的定義,同時也是他思想的核心,對準確理解沃爾夫思想非常重要。
2. 來自語言學的證據
沃爾夫在他從事火險觀察員的經歷中,就注意到語言會影響思維。比如,他發現當人們在處理被稱為“汽油桶”的東西的時候會非常小心,可面對“空汽油桶”時,卻顯得漫不經心。然而在物理學上說,“空汽油桶”或許更危險,因為它們含有爆炸性氣體,但是語言上我們只能用“空”來命名,沃爾夫認為,語言在這里制約了人的思維,誤導了人的行為。
更多的證據來自與印歐語完全不同的土著語言。沃爾夫注意到,語言對人類經驗的各種成分進行分類的方法不同。在A語言中對應于一個詞或一個概念的同一類經驗,在B語言中可能對應于兩個詞或兩個概念,是兩類不同的經驗。比如,在霍皮語中,“飛機”和“蜻蜓”是用同一個詞masaytaka來表示的,事實上霍皮語中除了“鳥”以外的飛行事物都是用這個詞表示的。此外,霍皮語中裝在瓶子里的水是kēyi,自然環境中的水是pāhē,而英語只有water一詞與之對應。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沃爾夫提到了愛斯基摩語中對雪的稱呼,在《科學與語言學》一文中,沃爾夫說愛斯基摩語中有三個詞對應英語的snow,以此來說明愛斯基摩人對于“雪”這一概念的分類和理解和說英語的人是不同的,但似乎有所暗示說不止三個。但關于愛斯基摩語中“雪”的詞的數量,后來竟然越傳越多,最多的說有四百多個,(Pinker 1994: 64),Pinker在書中對沃爾夫加以嘲諷,也討論了關于“雪”的詞,還煞有介事的引用了一堆英文中表示“雪”,“雪花”,“暴風雪”等的詞來駁斥沃爾夫對語言和思維關系的論斷。
除了關于命名的差異,不同語言在語法上也是迥異的。在單復數方面,印歐語通常既有具體的復數,也有抽象的復數,比如有諸如ten men和ten days這樣的表述,但在霍皮人看來,ten men是沒有問題的,ten days卻是不可理解的,因為時間是一種連續的流動,不像人那樣可以一個個分開來。在他們語言中,復數和基數詞只用來表示客觀群體,它沒有虛擬的復數,只有用于單個東西的序數詞,類似于the tenth day,因此霍皮語要表達“He stayed ten days”這樣的意思,得說“He stayed until the eleventh day”或者“He left after the tenth day”(Whorf 1956:140)。沃爾夫還發現,在一些土著語中,句子不能分成主語和謂語,但卻是完整的,有邏輯性的整體。在《語言和邏輯》中,他討論了努特卡句子tlimshyaisitaitlma,該句只有一個詞,包括詞根和若干個后綴。開始部分tlimsh表示“煮”這一事件,然后是ya,表結果,意為“煮熟了的”,接著是is,“吃”,表示“吃煮熟的食物”,再接著是ita,“那些人”,表“吃煮熟食物那些人”,后面是itl,“去找”,最后的ma是陳述式第三人稱標記,這句話譯成英語大概意思是he invites people to a feast(同上:242)。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努特卡語所呈現出來的世界觀是跟英語完全不同的,英語的說話方式依賴于一種人為的名動對立,表達一種基本的觀念“動作者進行某動作”,這是英語切分世界的方式。因此英語動詞之前必須有主語,比如英語描述閃電得說“It flashed”或者“a light flashed”,這里的it或a light就是英語所設定的動作者,動作就是“閃”。然而在自然中我們所觀察到的是閃和光是全然一體的,霍皮語的表述就比較符合真實的自然,它只有一個動詞rehpi,表示閃光(發生了)(同上:243)。此外,沃爾夫還提到肖尼語的兩個相似的例句:ni·kwa?kwi-tepē-n-a和ni-kwa?k-ho-to,分別表示“我將他的頭向后推”和“我將它投入水中,它浮了起來”。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兩個完全不同句子,肖尼語卻有著相同的句型,甚至詞根也是相近的,詞根kwa?kwi或kwa?k表示“作用力與反作用,反彈,反壓”之意。可見,“在自然分析和事物分類中,語法決定了某些東西是否相似或歸為一類”(同上:235)。
3. 對沃爾夫假說的爭論
在對沃爾夫原著中,我們看到沃爾夫始終都只是提到“語言相對論”,沒有提到“語言決定論”(linguistic determinism)這樣的說法,但一般談到“薩丕爾-沃爾夫假設”時,都會提到強式和弱式,即強式的假設是語言決定思維,弱式則是說語言影響思維(見Wikipedia中linguistic relativity詞條),筆者認為,沃爾夫假設并沒有強式和弱式的區分,“語言決定論”即是“語言相對論”,認為思維相對于語言而存在,即是說語言不同的人思維方式也有所差異。因為我們是用特定的語詞系統來切分自然而得到概念的,也是用特定的語言模式(語法)來組合概念的,而我們的思維則是依賴于這些概念和概念組合的。因此本文就用“語言相對論”來指沃爾夫假說,也包含所謂的“語言決定論”。
大概在20世紀60年代,隨著喬姆斯基句法學的大熱,“語言普遍性”(Linguistic Universalism)的思想開始在學界流行起來,而對“語言相對論”的興趣有所減弱。Berlin和 Kay合作(Berlin & Kay 1969)對顏色詞進行了研究,考察了98種語言的基本顏色詞,他們的研究結論傾向進化論的觀點,即各種語言中的顏色詞都是經歷基本相同的發展演變過程進化而來的。這一結論也對語言相對論假設提出挑戰。此后,人們關于普遍論和相對論之爭就沒有停息。
對于語言相對論的驗證,最能引起國人興趣的當屬美國心理學家Bloom的研究和歐潔芳對Bloom的駁斥(參見高一虹 2000:29-46)。Bloom(1981)認為由于漢語不像英語、法語等西方語言那樣有“虛擬式”這一標志反事實思維的語言形式,講漢語的人在進行與事實相反的推論時會遇到困難。為了驗證他的假設,Bloom設計了一組實驗,分別用漢語和英語寫成反事實推理故事,分別測試了母語是英語和漢語的被試,結果似乎證實了他的假設,似乎因為漢語缺少虛擬語氣,講漢語的人就不太善于反事實推理,Bloom進一步得出結論說他證實了沃爾夫假設,即語言影響和限制思維,語言不同的人,思維方式也不同。Bloom的研究發表后,很快就遭到華人學者歐潔芳(Terry Kit-fong Au)的反駁,Au(1983)認為,Bloom的結論并不可靠,首先他用以測試的語言材料是有問題的,英語是地道的英語,漢語卻不是地道的漢語,因為英漢兩種語言的不同,英文式的敘述方式會造成漢語讀者的“記憶超載”,因此她重寫了故事并重新進行測試,得出的結論是,只要用的是地道的漢語,漢語使用者同樣具有反事實思維能力,只是反事實思維在漢語中的表現形式比較靈活多樣。這樣一來,思維能力似乎與該語言是否有明確的語法標記沒有關系了。后來Bloom對Au的駁斥進行了挑戰性回應,Au隨后又對他的回應進行反駁,此后還有一些學者也加入了論戰。我們很難直接斷言他們的觀點孰是孰非,因為跟詞匯層面相比,在語法層面上,語言和思維的差異的確比較隱蔽,也很難說究竟是語法影響了相應的思維,還是思維導致相應的語法。
Langacker(1973:37)也承認人們對詞匯,尤其是抽象詞匯的理解是依賴語言存在的,有詞形表達的概念比沒有詞形表達概念更容易把握,但他覺得語言還不至于會統治我們的思維,尤其是在語法層面上,雖然各語言間存在差異,但思維不會因為語法的不同而表現出差異(同上:40)。相比之下,Lakoff(1987:305-337)對沃爾夫假說的看法就要寬容很多。他認為我們擁有可供我們選擇使用的多種概念化的方法,不同的文化并講不同語言的人在概念化方法的選擇上存在著差異,因此關于語言相對論的爭論就是關于這些差異本質是什么的爭論,對多種語言概念化方式差異的討論似乎表明Lakoff在某些方面持跟沃爾夫相近的觀點,但認知的體驗主義觀讓他相信,沃爾夫仍然屬于客觀主義者,而對于各語言概念化的差異,更好的是從認知和體驗方面來看待。
隨著語言人類學和認知語言學研究的深入,人們開始從一些新的角度看待語言和思維的關系問題,很多哲學,人類學,心理語言學等領域的研究成果似乎表明語言差異可能是造成認知差異的重要因素之一,這種觀點基本符合沃爾夫假設,因此被稱作新沃爾夫假設(Neo-Whorfianism)。當然,新沃爾夫假設和沃爾夫假設還是有些不同的,沃爾夫認為語言的語法范疇對思維具有某種行為上的強制作用,這使得他的假說有明顯的行為主義傾向(參見吳平,2005),而新沃爾夫假設跟當代的認知科學的基本取向是一致的。Levinson (1996, 2003)對空間認知的研究進一步為從認知角度探討語言和思維提供了論據,他的觀點也詮釋了新沃爾夫假設,即人類的空間思維在很大程度上受文化因素的影響,特別是受語言因素的影響,當不同的語言在空間表達方式上表現出差異時,對于空間關系所形成的概念也會受到某種程度的影響。按Levinson的理解,語言能夠通過建構復雜的概念促進(faciliate)認知的發展(levinson, 2003: 306)。
4. 結論
語言相對論是關于語言和思維的關系的一種見解。其核心就是思維是借由語言得以成型的,各語言在語詞和語法上存在差異,因此講不同語言的人思維也不同。沃爾夫的結論是基于他的生活經驗和對中北美洲若干土著語言的認真分析得出的,具有一定的可信度。事實上,語言對思維的限制最極端的思想可以在維特根斯坦的著作中找到:“我的語言的界限就是我的世界的界限”(Wittgenstein 1961/1974: 68)。
人類活在同一個地球上,作為同一個物種,我們的相同肯定大于相異。我們通過相同的生物機能觀察我們周圍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草是綠的,雪是白的,天是藍的。可是在范疇的劃分時,特別是抽象或隱喻概念的認知時,我們總是有著這樣那樣的區別,即便是親緣關系較近的印歐語系內部也差異很大,更不用說相距遙遠的那些土著語言了。所以,我們應該既承認語言的普遍性,這是由我們的生物上的相似決定的,同時也應該承認語言的差異性,差異的部分是同社會,文化都密切相關的,認知語言學的研究成果也充分說明了認知和人們所處的文化和社會密不可分。所以,我們不得不承認,思維就是在這種生物本能和社會文化的雙重影響之下得以通過語言成型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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