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2014年2月18日基輔廣場事件為標志,烏克蘭危機持續百日之久。引起人們關注的不僅是烏克蘭局勢本身,而且更大程度上是危機背后的俄羅斯與西方大國的關系尤其是俄美關系,并由此產生普京會不會調整戰略的問題。
首先要弄清什么是普京的戰略。他的有關長篇論述無法引證,這里只選擇幾段也許尚算切題的話。早在葉利欽宣布辭退由普京接任之初,普京于1999年12月30日發表了一篇著名的綱領性文章《千年之交的俄羅斯》,文中指出:“俄羅斯過去是,將來也還會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它的地緣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不可分割的特征決定了這一點。……當今世界上一個國家的實力與其說表現在軍事方面,不如說表現在它能夠成為研究和運用先進技術的領先國家,能夠保障人民高水平的生活,能夠可靠地保障自己的安全和在國際舞臺上捍衛國家的利益。”時隔14年,他在2013年12月12日致聯邦會議國情咨文中指出:“俄羅斯的責任不僅是成為全球和地區的保證之一,也要一貫地維護自己的價值觀,包括在國際關系領域”;“我們不侵犯任何人的利益,不強迫任何人接受庇護,不打算教任何人如何生活。但我們要爭取成為領袖,捍衛國際法、敦促尊重國家主權、獨立和各民族的多樣性。”[1]
筆者曾就普京的治國方略亦即戰略構想,歸納為這樣十句話:以國家利益為核心,以強國富民為使命,以經濟發展為前提,以民族精神為動力,以強有力政權為依托,以團結全社會為手段,以歷史教訓為借鏡,以選擇適合國情道路為方向,以優化外部環境為條件,以重振大國地位為目標。[2]
上述文段堪稱普京戰略的核心內容,應該一以貫之體現于他所承諾的“給我二十年,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口號之中。如今人們提出,在經歷烏克蘭危機之后,普京會不會調整戰略,且議論紛紜。看來這與澄清以下八個問題密切相關。
第一,烏克蘭危機帶來新冷戰嗎?
有人說,克里米亞并入俄羅斯將引發俄與歐美間在政治、經濟、軍事上的全面冷戰。也有人說,冷戰根本就沒有結束。
“冷戰”一詞有特定的涵義。它指的是從1947年杜魯門主義出臺至1991年蘇聯解體期間,以美國為首、由北約支撐的西方集團與以蘇聯為首、由華約支撐的東方集團兩者之間存在的長期政治(包括社會制度與意識形態)和軍事對峙局面。這段時期雖然分歧和沖突不止,但彼此都竭力避免世界大戰,其對抗往往表現為局部代理人戰爭、科技和軍備競賽、外交角斗等“冷”方式。
新冷戰的說法并非自今日始。早在北約東擴、科索沃戰爭、伊拉克戰爭、美國在原蘇聯版圖推行“顏色革命”、俄羅斯與格魯吉亞武裝沖突、美國在東歐部署反導系統以及敘利亞事件等發生時,就曾廣為傳播,人們耳熟能詳。
烏克蘭危機發生后,俄美總統都曾對新冷戰說法表示異議。普京說:“我不認為這是新冷戰的開始,這對任何一方都沒有好處,我相信冷戰不會發生。”( 5月24日在康士坦丁國家會議宮接受外媒采訪時的談話)奧巴馬說:“這并不是另一場冷戰。畢竟,俄羅斯不同于蘇聯,并沒有領導任何國際集團,也沒有主導全球意識形態。”(3月26日在布魯塞爾美術宮發表關于美歐關系的演講)媒體也有此議,如美國外交學會網站3月21日文章,說俄羅斯與西方面臨的不是冷戰局面,烏克蘭問題并非全球范圍內的大國間地緣政治競爭,只是地區性問題。
誠然,冷戰思維至今仍有市場。有霸權主義,就有冷戰思維。烏克蘭危機并非終點,不排除今后還會發生讓人產生冷戰聯想的局面。但經濟全球化之“熱”,畢竟與冷戰之“冷”難以兼容。
第二,克里米亞“回歸”改變世界地緣政治了嗎?
正當烏克蘭危機激化、3月16日克里米亞舉行公投的時候,莫斯科卡內基中心于3月19日發表評論,率先提出國際舞臺上的新對抗時代已經來臨,俄羅斯與西方關系恢復正常的基礎已經不復存在。法國《費加羅報》4月21日文章也宣稱,克里米亞歸俄使得“全球平衡遭到破壞”。這些言辭,源于對烏克蘭危機影響力的過度判斷。
應該承認,如果說蘇聯解體是一次特大地震,那么烏克蘭危機則是蘇聯解體的余震。這種余震幾乎從未間斷過。2008年俄羅斯格魯吉亞軍事沖突以及南奧塞梯和阿布哈茲宣布獨立,就是影響較大的余震。鑒于克里米亞歸俄是蘇聯解體的延續,可視之為原蘇聯版圖地緣政治的變動,最多是歐洲地緣政治的變動,談不上某些媒體所渲染的冷戰結束后世界地緣政治的大變動或者正在打亂國際秩序。這次烏克蘭危機之影響,暫時大于長遠,政治大于經濟,地區大于全球。
烏克蘭危機的國際影響,概言之:其一,獨聯體一些國家的疑慮增多,普京構建歐亞聯盟會遇到新的難題。美國外交學會網站3月21日文章說,普京采取的領土收復主義會在俄羅斯族人不占多數的俄聯邦地區點燃分裂主義火焰,則言之過分。其二,俄羅斯與美國關系又一次受重創,修復起來需要較長的過程。其三,俄羅斯與歐盟的關系緊張一段之后,會在不同層面上逐步調整。其中與東歐更多是安全因素引起的政治關系,與西歐主要是發展因素引起的經濟關系。其四,俄羅斯與中國關系將更加緊密。這已被普京6月訪華中俄雙邊關系取得的巨大成果所證實。
第三,普京想分裂烏克蘭嗎?
有人說,俄羅斯絕對不會允許一個親西方的烏克蘭出現,甚至會不惜以分裂烏克蘭為代價。烏方也曾多次指責俄羅斯試圖在吞并克里米亞之后再劃走烏克蘭一塊領土。這些話多少是在賭氣。
俄羅斯關于烏克蘭的底線基于兩點:一是要烏搞聯邦制,二是烏不能加入北約。俄外交部4月7日聲明具有代表性:“俄方不止一次地指出,不在烏克蘭進行切實的憲法改革,在憲法改革框架內通過聯邦化保證烏所有地區的利益、保持其不結盟地位和鞏固俄語的特殊作用,就很難指望烏克蘭實現長期穩定。”烏克蘭新總統波羅申科已明確表示可以放權,但不同意搞聯邦制;對于加入北約,態度較為慎重。
烏克蘭東部地區幾個州工業發達,地位重要。在烏當局得到西方支持大力“反恐”的背景下,頓涅茨克州和盧甘斯克州于5月11日舉行了關于獨立問題的公投,宣告成立“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俄羅斯表示尊重烏東部兩州公投結果,多層含義,既顯示尊重本國人民意愿、維護國際法的姿態,又為日后應對可能發生的突變埋下伏筆。
地緣因素和歷史因素決定了烏克蘭不可能完全倒向歐盟或俄羅斯任何一方,獨立自主、“騎墻”中立才是烏克蘭的最佳選擇。這已成為包括美國高層智囊如前國務卿基辛格、前國家安全助理布熱津斯基等人的共識。
與歐盟建立聯系國的經濟關系與加入北約的軍事關系畢竟不同。對于前者,俄羅斯設法抵制,盡量削弱;對于后者,俄羅斯堅決反對,絕不容忍。盡管如此,歐盟將于6月27日與烏克蘭簽署聯系國協定剩余條款,包括雙邊全面深入自由貿易區協定,已征得普京同意。可是,烏克蘭若加入北約,那只能給國家帶來極大災難。
第四,普京戰略將“徹底向東”嗎?
面對美國和歐盟的經濟制裁,俄羅斯采取不屑一顧的態度,甚至認為制裁可能更有利于本國國民團結和經濟發展。但也不要低估制裁給俄帶來的損害。俄官方承認,制裁若升級,將摧毀三分之一的盧布價值,財政與貨幣政策十年的進展將毀于一旦。2014年前三個月俄900億美元資本外逃,高于2013年全年的630億美元(俄外匯儲備為4900億美元);俄2014年GDP增長預測僅為0.2%,等等。俄第一副總理舒瓦洛夫承認,針對俄羅斯的隱形制裁可能比公開宣布的制裁更可怕。
于是有人提出,俄羅斯今后要“徹底向東”。俄應該徹底放棄對西方國家殘存的幻想,下定決心戰略東移,與亞洲的中國、日本、韓國、印度、印度尼西亞等國家建立更加緊密的經濟聯系,尤其是中國。這些話有一定道理,但也未免把俄羅斯與西方經濟關系的惡化說絕對了。
從七國集團(G7)領導人6月4日發表的聲明來看,雖繼續“警告”俄羅斯,但同時留有對話余地。在諾曼底,普京仍與西方大國領導人舉行了“建設性”的雙邊會談,雖然時間短暫。德國《明鏡》周刊6月6日文章用語幽默,說在法國,G7似乎又回到了G8,俄羅斯總統剛被G7趕出門,現在又被西方“追求”。
俄羅斯作為一個歐亞大國,不會放棄全方位外交。俄原已存在亞太戰略。這在2013年普京總統國情咨文中說得很明白:“俄羅斯轉向太平洋和我們遠東地區的迅猛發展,不僅能為我們的經濟提供很多機遇和新天地,還為貫徹積極的對外政策提供了新的手段。”[3]往日蘇聯歷屆領導人都一再強調必須開發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否則談不上國家富強和振興,其實總是知難而退。今后的俄羅斯,就不能不動真格了。
第五,北約與俄羅斯不再存在“伙伴”關系嗎?
北約是冷戰時期的產物,理當隨著華約解體而終結。但它卻反其道而行之,造成惡果累累。北約東擴,意在擠壓俄羅斯的戰略空間。雙方曾謀求改善關系,也有過實際步驟,幾起幾落、反復無常。
2002年5月14日,北約19個成員國外長和俄外長在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舉行北約—俄羅斯常設聯合理事會會議,通過了建立雙方新型關系的文件,以北約—俄羅斯理事會取代北約—俄羅斯常設聯合理事會,以平等合作的“20機制”取代“19+1機制”,并在軍控、打擊恐怖主義、處理地區危機等領域以“平等的伙伴關系”進行合作。
2008年8月俄格沖突發生后,北約凍結了與俄的政治接觸和軍事合作,關系隨之中斷。2009年6月27日,俄與北約在希臘舉行部長級磋商,決定恢復雙方政治與軍事合作。同年12月4日,俄羅斯—北約理事會大使級會議在布魯塞爾舉行,確定下一步軍事及政治協作計劃,并商定在俄羅斯—北約框架內建立專門的阿富汗工作組,聲稱“俄與北約將不再相互視為威脅”。在2010年4月19日舉行的俄羅斯—北約理事會大使級例行會議上,雙方除了討論美國在歐洲部署戰術核武器問題外,還介紹了各自的新軍事戰略學說,意味著彼此政治對話上升到新的更高水平。2010年11月1日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說,“莫斯科不覺得北約還在把俄羅斯當作敵人”。2011年5月19日北約秘書長拉斯穆森說:“我們的目標是在北約和俄羅斯之間發展真實的戰略伙伴關系”。
俄羅斯與北約關系是隨著俄美關系變化的。上述扭曲現象,在烏克蘭危機之后還會延續。
第六,普京還想構建歐亞聯盟嗎?
實現克里米亞“回歸”,是俄羅斯在這次烏克蘭危機中的最大受益。西方實際上默認既成事實。但俄羅斯將為此付出代價,尤其在獨聯體內留下陰影。
在聯大就烏克蘭問題表決時,哈薩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投棄權票,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未參加投票。哈與俄最為親近,總統納扎爾巴耶夫4月18日發表談話稱,要從烏克蘭事件中記取教訓。哈不能不從克里米亞事件產生聯想,因其北部和東部各州也是以俄羅斯族人為主。
吉爾吉斯斯坦承認克里米亞3月16日公投結果的合法性,卻避談并入俄羅斯的合法性。塔吉克斯坦未回應俄方表示的兩國“對烏克蘭事態立場一致”。烏茲別克斯坦強調“對烏克蘭事態可能對該國主權和領土完整造成現實威脅,表示極為擔憂”,呼吁“不要以武力或使用武力威脅任何國家的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
普京首任總統后于2000年7月8日發布題為《俄羅斯國家:強國之路》的國情咨文,稱“俄羅斯唯一的選擇是做大國”。此為何意?這在2012年他再次當選總統前提出的歐亞一體化構想中得到詮釋。歐亞一體化分四步走:即海關聯盟、共同經濟空間、歐亞經濟聯盟直到歐亞聯盟。
如今俄哈白俄簽署了經濟聯盟。據國際文傳電訊社6月11日消息,白俄羅斯外長馬克伊稱,簽署歐亞經濟聯盟條約是邁出的積極一步,但白俄并未感到“心情愉快”,主要是所簽署條約的內容并不完全是三方先前申明的內容。該條約將沒有任何限制和例外規定,但所簽條約在電力、石油、天然氣、藥品、醫療用品、汽車運輸、服務等諸多領域存在限制和例外規定。
烏克蘭當局在危機時刻曾提出考慮退出獨聯體,這是報復俄羅斯的一著狠棋。果真如此,普京設想的歐亞聯盟將是一只“跛腳鴨”。不過,烏克蘭要退出獨聯體,不能不考慮自身將為此付出高昂代價。
從幾個國家的經濟聯盟到整體的歐亞聯盟,“路漫漫其修遠兮”!
第七,俄美關系會決裂嗎?
蘇聯解體22年多來,美俄之間一直在合奏《較量》交響樂,其主旋律就是“難得互信”。
關于俄美關系曲折歷程,不必細說了。俄美關系不可能走向決裂,從長遠看,還得逐步有所調整、有所緩解、有所改善。原因是:其一,美俄各自的國家利益都需要良好的相互關系。雙方都需要在伊朗和敘利亞問題上,在全球反恐問題上,在削減戰略武器和防止核擴散等問題上合作。烏克蘭危機發生后,美俄太空合作并沒有被取消,美國軍方自1995年以來使用“宇宙神—5”2型運載火箭的發動機為俄羅斯制造,也不可能放棄。普京依然被邀請去法國出席了6月6日的盟軍二戰諾曼底登陸70周年紀念活動,并與奧巴馬見面交談。其二,俗語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事情總要有個“度”。“斗則兩傷、和則兩利”,對此美俄領導人都心知肚明。其三,冷戰結束以來美俄關系一波三折,聲稱“新型戰略關系”有之,劍拔弩張亦有之,從來沒有過“風調雨順”,最終還是要坐到談判桌上來。驟然變暖的權宜性、不時降溫的必然性和冷暖之間的相對性,幾乎成為俄美關系的發展軌跡。
烏克蘭危機發生之后,俄美領導人在逞強好勝的同時,也不乏謀求與對方改善關系的用意。2014年1月17日普京在索契接受媒體采訪時,講了一大段謀求和美國改善關系的話。奧巴馬何嘗不想朝向有利于本國的方向改善美俄關系?他的相關言論,只是時間早晚,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第八,中俄會走向結盟嗎?
俄羅斯與美國等西方大國關系緊張的同時,與中國的關系親密度進一步上升。普京5月20日起對中國進行兩天國事訪問并出席在上海舉行的亞信第四次峰會,尤其是中俄就長期天然氣合作簽訂了價值4000億美元的大單,受到國際社會的高度重視。中俄的一系列影響全球的戰略合作,引發世界上不少國家的敏感反應,于是俄中是否結盟的話題又被一些媒體熱炒。
法新社2014年5月18日引述專家的話稱,目前俄中兩國的政治合作已經達到頂峰,只差簽署聯盟條約了。日本外交學者網站5月30日刊登題為《中俄正在走向正式聯盟嗎?》的署名文章,旁征博引,高談闊論。據俄羅斯《剖面》雜志5月20日報道,俄國際關系學院沃斯克列先斯基教授認為,中俄能否結成聯盟,特別是軍事聯盟的問題,根本不在議事日程之上。
這里讓人記起一些報刊關于中俄是否結盟的討論。影響較大的是2012年3月10日《環球時報》為一次研討會開列的標題:“中國不能孤獨對抗美國 中俄軍事結盟勢在必行”。有的說結盟還是不結盟,絕不應成為一成不變的教條。有的說,中國恐怕要采取比較靈活的方式處理聯盟問題。有的說,我們必須要考慮結盟問題,否則在今后的戰爭當中,無論政治對抗,還是軍事對抗,光靠單打對付美國構建的全球聯盟網,我們根本不可能戰勝。這些說法曾引起社會輿論的廣泛非議。
應該承認,盡管俄羅斯與美國曾提出構建新型戰略關系,中國與美國正提出構建新型大國關系,但是美國對中國和對俄羅斯采取了相似的“接觸加遏制”的政策。美國成為導致中美關系在曲折中發展、俄美關系在較量中發展的主要矛盾方面,從而也促使中俄關系越來越緊密。
中俄關系的前提是維護自身的國家利益同時尊重對方的國家利益,基礎是平等互信、包容互鑒、合作共贏,原則是不結盟、不對抗、不針對第三國。經過雙方的共同努力,如今形成了被稱作大國關系典范的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
(作者系當代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員,國際自然和社會科學院院士)
(責任編輯:劉娟娟)
[1] 普京:《普京文集(2012-2014)》,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20—521頁。
[2] 俞邃:《新人換代領風騷——就普京當選俄羅斯總統答<世界知識>記者問》,載《世界知識》,2000年第8期。
[3] 普京:《普京文集(2012-2014)》,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