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鼐
1
老烏米在沒遇到黑嘴子之前,就像一條蛇游蕩在滿是魚的海里,孤獨愁悶,無所適從。“魚”是密密麻麻,肩膀挨肩膀,屁股碰屁股的城里人,“海”是鋼筋鐵骨水泥皮膚的城市。
老烏米今年六十四歲,是土生土長的農民。在六十四歲之前,他的生活軌跡就像一條直線,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山溝溝,住在三間低矮的磚土房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不出意外,終老之后也會像他的爹、他的爺、他的太爺,葬在黃土梁上,進而消失在一抔黃土之下。但是這一切隨著兒子的日益發達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變成了一條拋物線,他從三間磚土房被狠狠地拋向空中,然后落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就是做夢也沒到過的地方。
老烏米現在住在城里一個高檔小區里,躍層別墅,八個居室,裝修得金碧輝煌,常常令老烏米目眩神迷。
老烏米不適應城里的生活。他也做過巨大的抵抗,想不服從兒子的安排,依然在鄉下生活。可做了局長的兒子執意讓他到城里去,原因有二,一是不想背負不孝罵名,兒子當局長了,老爹在鄉下土里刨食,豈不讓人笑話;二是城里醫療條件好,突發急病,可以得到及時治療,老烏米的老伴就是因為突發腦出血,等救護車來到農村又順著蜿蜒的山路拉到城里醫院,啥都晚了,老伴連奈何橋上的孟婆湯都喝過了。所以等老伴燒過“頭七”,兒子就派來一輛車,不容分說地把老烏米拉到了城里。兒子事情做得不留余地,老烏米前腳剛走,他后腳就把老烏米一生的心血——老宅和二畝山地,半賣半送地給了鄰居。老烏米成了過了河的卒子,回不了頭啦。
老烏米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就像一個剛會走路的娃娃,瞪著驚恐的老眼,在城里開始了生活。他的眼里不再是熟悉的山野河流,老屋炊煙,而是柏油馬路,高樓大廈。他的耳朵里不再是雞鳴狗叫,豬哼牛吼,而是汽車喇叭,人聲嘈雜。
剛到城里的前幾個月,老烏米不愿意出門,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走出家門,就會迷糊。城市里像蜘蛛網一樣的街道,讓他徹底迷失了。這還沒有什么,最讓人生氣的,主要是老烏米生自己的氣,就是在兒子的房子里有時也會迷路。兒子的房子就像一個迷宮,房間太多了,左一個,右一個,現代化的裝修材料常常又具有迷惑性,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分不清虛實。有一天夜里,老烏米起來小解,方便完一回過身就有些轉向。月光透過寬闊的窗戶射進來,如水銀瀉地。老烏米感傷了一下,想起悠悠往事,以往在這樣好的月夜里,他會睡不著,一定要起來做些活,什么季節干什么,春季在院子里收拾耕具,夏季去田里鋤地,秋季打場,冬季編炕席,有時老伴也相跟著,兩人一邊嘮些家常一邊干活,可現在……老烏米抹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眼睛就迷離了,悲傷地走到一間屋門前,推開屋門索索地摸到床脫鞋上床就睡著了。夢里見到了老伴,和老伴在月光里說了一夜的話,拉著老伴的手,就感覺老伴的手怎么這么細嫩呢,讓一個衰老的男人有種恍若隔世的沖動。驚醒,此時天色剛剛放亮,環顧四周,魂好懸沒嚇出來,原來自己躺在兒子的床上,兒媳在床的另一側正在酣睡,剛才拉的是兒媳的手。幸虧兒子昨夜未回,兒媳自己一人睡在闊大的仿明清的楠木床上,睡得沉,嬌嫩的小手被老烏米老樹皮一樣的大手包裹著竟毫無發覺。老烏米屏住呼吸,深秋時節,冷汗淋淋,躡手躡腳地退出來,逃回自己的房間。進了房間,倚住門,順門縫又向外看看,確認無人,這才舉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力氣下得大,感覺腮幫子瞬間腫了起來。
老烏米提出要搬出去住,兒子不同意,原因是老烏米不會使用爐具灶具,做不了飯。這是事實,有一次兒子兒媳半夜才回,老烏米就餓了一晚上。兒媳也不同意,她拉著老烏米的胳膊:“怎么了,爸,是不是我們照顧不周,生我們的氣了?”老烏米急忙閃避,老臉上晚霞飛舞,不敢再提搬出去的話。只是他也采取了措施,在自己房間的門上做了標記,再也不敢走錯了。他在白紙上畫了一棵烏米,貼在門上。烏米是不成熟的高粱穗子,里面是黑的棒棒。秋季的原野上烏米像真高粱一樣昂首挺立,有經驗的農民會一眼認出它,并及時把它清除。老烏米就是因為眼毒手快,是清除烏米的好手,所以人們叫他老烏米,反而沒人叫他的真實姓名了。
迷路不怕,走一遍不行,走兩遍,走兩遍不行,走十遍,再笨的牛也會回到圈里。只是費點兒時間慢慢熟悉唄。現在老烏米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時間就像棉花糖一樣把他一層層纏裹著。在無邊際的時間里,老烏米孤獨了。白天兒子兒媳上班,家里就他一個人,陪伴他的是二百多平的房子。晚上孫子放學回來,本想讓孫子繞膝取樂,但上貴族學校的孫子還沒學會貴族的氣質,倒是先把貴族的派頭學會了,對老烏米冷冷淡淡的,偶爾說句話,嘴里還摻雜著一些英文。在老烏米看來,那些英文簡直就是鳥語。在老烏米的記憶中,會說鳥語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很多年以前,下放到村里小學的知青“小分頭”就會說鳥語。如同野葡萄一樣的鳥語從他嘴里一串一串吐出來,老烏米頭就大了,嗡嗡響,像有一萬只蒼蠅在那里飛舞。老婆子卻正好相反,不知她腦子里哪根神經搭錯了,就是喜歡鳥語。一聽“小分頭”說鳥語,眼睛就直了。那時的老婆還年輕,也是腰肢柔軟,眼波蕩漾,前凸后翹,勾人呀——每當回憶到這兒,老烏米就戛然而止了,如同一個蠻橫的指揮家,面對一群呼之欲出、躍躍欲試的樂手,果斷地做出休止符,然后把門重重一關,絕塵而去。
2
這種糟糕的生活狀況直到有一天遇到了另一條“蛇”——黑嘴子,才徹底改變。黑嘴子長得也像蛇,一米八的個子,極瘦,還有些彎,三角形的腦袋上面稀疏地長著些黃毛,眼睛小,仿佛用細竹篾拉成的。
老烏米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里遇到黑嘴子。黑嘴子和他本是一個村的,二十年前因為和鄰居三狗打架,白天因為身體單薄,被三狗摁在身下一頓好打,夜里氣惱背地里用磚頭把三狗的頭敲破了。三狗登時倒地,沒了氣息。黑嘴子慌了,連夜逃跑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村里人再也沒有見到他。
見到黑嘴子也是偶然,那天,兒媳臨走,讓老烏米在家等著一個來收購煙酒的人,把地下室里多余的煙酒賣掉。早上八點多,老烏米就在地下室門口等,等了一個多小時,正等得不耐煩,就見一個人推著倒騎驢慢慢走來,邊走邊打量他。到了近前,那人說:“是局長家賣煙酒嗎?”老烏米說了是,才看清了來人,因為黑嘴子極具個性的長相,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是黑嘴子嗎?”語調中驚喜交加,說著就要上前拉黑嘴子的手。黑嘴子把手背到身后,臉扭到一旁:“你認錯了吧?”激動的老烏米顧不了許多了,那種興奮仿佛是地下工作者找到失散多年的組織、遇見同志的興奮。他上去一拍黑嘴子的肩膀:“你個臭卵兒,扒了皮我認識你骨頭。”黑嘴子越發驚恐,把倒騎驢迅速掉頭,推著就跑。老烏米愣在當地,暗自思忖,世間真有長相如此相像的人?難道自己真的認錯了?但他馬上又醒悟了,沖著黑嘴子彎曲的背影喊了一聲:“三狗沒死,狗頭在脖子上長得好好的呢。”黑嘴子猛地回過頭,推著倒騎驢跑回來,直視著老烏米:“真的嗎?”“真的,你就是把三狗打懵了,第二天他就下地做活了,干了活,還吃了兩大碗飯,啥事兒沒有。”“那公安到咱村抓我了嗎?”“公安才不扯那閑淡呢,再說,三狗也沒告官。”黑嘴子怔了怔,然后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嗚嗚哭起來,邊哭邊含混不清地傾訴,情動至極,哭聲大得震天,惹得來往的人都向這里看。老烏米也感覺心酸,上前摩挲著黑嘴子的頭。哭了一陣,黑嘴子站起身問:“那我老婆桂芹、兒子鐵蛋呢?”老烏米回答:“你跑了,桂芹守了一年多,日子過得艱難,就帶著鐵蛋改嫁了。”“嫁到哪兒去了?”“不知道,反正挺遠的,聽說坐火車坐汽車得走好幾天。”黑嘴子的身體像是提線的木偶斷了線,又委頓在地上,腦袋夾在襠里,牙齒打戰,雙肩聳動。老烏米也是唏噓感嘆。這時,黑嘴子的手機響了,黑嘴子抹了一把眼睛,接聽電話。電話中的人聲色俱厲地訓斥黑嘴子為什么還不回去。黑嘴子腰彎下來,聲音變得細弱,連說了好幾聲“馬上回去”。收了線,黑嘴子訕訕地對老烏米說:“狗娘養的老板,天天催。”
老烏米幫著黑嘴子把成箱的煙酒裝到倒騎驢上,捆綁好。黑嘴子從兜里摸出一盒煙,自己抽一支,又抽出一支遞給老烏米,兩人把煙點燃,抽了幾口,看煙圈慢慢散去。黑嘴子心情似乎平靜了一些:“老哥,總算遇到老鄉了,這些年,我不敢回村,更怕碰見村里人,這回好了,我啥也不怕了,我也不怕公安了,以前我見到公安就哆嗦。”老烏米說:“都怨三狗,腦殼也太軟了,一磚頭就趴下了。”“我當時確實摸他鼻子了,狗日的,只出氣不進氣,我以為完蛋了呢。”頓了一頓,黑嘴子說,“老哥,你就住在這兒嗎?”老烏米點點頭。黑嘴子說:“今天就這樣吧,哪天得閑,我來看你。”老烏米握著他的手搖著:“一定要來呀!”黑嘴子用力地捏捏老烏米的手指,然后,屈腿弓腰,推著倒騎驢晃晃悠悠地走了。
老烏米屈指一算,黑嘴子屬馬,比自己小一歲,可看上去,比自己大五歲還不止。他想起兩人當年一起趕集的情景,那時冬閑,他上集賣炕席,黑嘴子賣煙絲。兩人的攤子挨著,一邊賣貨,一邊閑聊。兩人一起去一起回,累了就在路邊坐下,躺在老烏米的炕席上抽黑嘴子的煙絲。老烏米還真切地記得,有一回,黑嘴子的生意順當,煙絲很快賣光,價錢也好,黑嘴子請老烏米去羊湯館吃了一碗羊湯,喝了一壺燒酒。寒冬臘月,大雪紛飛,老烏米渾身顫抖如篩糠,羊湯燒酒一下肚,頓時在胃里燃燒起來,渾身暖和。那是老烏米這輩子喝得最好的羊湯燒酒。后來,老烏米也想請黑嘴子吃羊湯喝燒酒,一是炕席賣得不好,二是日子過得實在緊巴,每分錢都被派上了用場。老烏米想到這兒,眼眶有些濕潤,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先請黑嘴子好好吃一頓。現在的老烏米完全有能力請黑嘴子吃羊湯喝燒酒,甚至吃更好的東西。
3
老烏米想見黑嘴子的迫切心情和黑嘴子想見老烏米的迫切心情是一樣的,這話雖然有點兒繞,但事實是兩天之后,黑嘴子就登門找到老烏米。四手相握,默默無語兩眼淚,顧不上多說話,老烏米就把黑嘴子領到家附近的一個飯店里。
落座,服務員把菜單遞給老烏米,老烏米不接菜單:“挑最好的菜來四個,挑最好的酒上一瓶。”黑嘴子張口想阻止,被老烏米伸手攔住了。然后,老烏米就看黑嘴子,從黑嘴子核桃皮似的老臉上仿佛能看出背井離鄉這么多年所經歷的艱辛與坎坷,酸咸與苦澀。黑嘴子也看老烏米,仿佛能從老烏米地壟溝一樣的老臉上看到故鄉的山山水水,老老少少。四目相對,目光逐漸變得溫潤,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老烏米的眼淚含義是復雜的,既有他鄉遇故知的激動,又有久旱逢甘霖,終于找到同類的喜悅。黑嘴子的眼淚也是復雜的,既有平冤昭雪的感慨,也有喜見同鄉的興奮。兩雙眼睛像是粘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直到眼淚艱難地通過臉上的溝壑流到下巴上,才互相提醒,彼此擦拭著。然后,兩人相視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感覺就像時下的年輕人談戀愛,外人看著傻,兩人卻是真心實意的。
不一會兒,酒菜端上來了。老烏米拿起酒瓶要給黑嘴子倒,黑嘴子忙用手捂住杯口。老烏米問:“怎么了,不喝酒了?我記得以前咱倆喝酒是對瓶吹,你一瓶我一瓶。”黑嘴子用手捂一下胸口,想說什么又沒說,把堵著杯口的手挪開。老烏米笑了一笑,濃醇的酒如線似的倒進黑嘴子的杯里。然后,老烏米也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是好酒,酒香像一個調皮的娃娃在兩人之間蹦跳。
兩杯酒下肚,兩個人的臉皮都紅了,像兩個老樹樁上安了兩盞紅燈。黑嘴子想的還是家鄉的人和事兒,就問:“村長換了嗎?”老烏米回答:“換了,前幾年他私自賣地,犯錯誤進去了,現在還蹲著笆籬子呢。”黑嘴子:“狗日的,還欠我三斤煙絲錢呢。”老烏米:“愛占小便宜,到底吃了大虧。”黑嘴子又傷感地問:“我爹娘墳上的草都長成樹了吧?”老烏米說:“沒有,我年年給我爹娘燒紙的時候捎帶著也給你爹娘燒紙,墳上的柴草一年割一遍,沒事兒。”黑嘴子把嘴癟進去,眼淚又下來了,雙腿從椅子上滑下來,要給老烏米跪下。老烏米慌忙制止:“你這是干什么?咱老哥倆的感情,我盡一下心不應該嗎?”黑嘴子重新坐穩,給老烏米恭恭敬敬地倒上一杯酒:“哥,我敬你一杯。”一飲而盡。老烏米也干了杯中酒。
老烏米惦記著他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黑嘴子說:“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呀,剛跑出來那年,我被騙進一個黑煤窯,光干活,不給錢,飯還不管飽,后來得病了,他們不給治,眼看我要咽氣,把我抬出來,扔到野外,幸虧我命大,被一伙旅游的大學生發現給救了。活過來以后,我為了吃飽飯,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建筑工,撿破爛,掏下水道,什么地方我都住過,我住過橋洞,睡過草叢,躺過大街,后來給現在這個老板收煙酒,工作穩定了,攢了些錢,租了一間房。”
老烏米默默握住黑嘴子的手,那手像被銼刀銼過,飛邊卷頁的。
一瓶酒很快就見了底。老烏米結了賬,兩人相扶著走出飯店。老烏米提議去黑嘴子的家看看。黑嘴子滿口應承,前邊帶路,老烏米后面跟著,兩人一路歪斜,像兩只剛學會走路的鴨子。老烏米現在才明白為什么天上的大燕都是并著排的飛,原來是為了壯膽呀。以前老烏米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就感覺像一只老鼠瑟瑟縮縮偷偷摸摸,現在有了黑嘴子的陪伴,在酒意的催促下,就感覺豪氣干云理直氣壯了。城市算什么,老烏米照樣走在上面,用一輩子在地壟溝里走的雙腳在柏油路上踢踢踏踏地走。
兩人走過豪華的酒店、賓館、商業街、大超市、植物園,老烏米和黑嘴子在這些地方絲毫沒有停留,因為這些地方和他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兩人走了很長時間,最后走到郊區,鉆進一間低矮的平房里。黑嘴子打開門,站在門邊,讓出空隙:“哥,到了,這就是我家。”老烏米感覺黑嘴子打開的不是一個家,而是一個洞,因為里面太暗了,陽光都被擋在了外面。陽光照在站在門邊的黑嘴子的臉上,泛起一片紅光。
黑嘴子就是這時倒下去的,他像一條繩子,慢慢順著門滑了下去,手捂著胸口,臉上肌肉變形,嘴里發出疼痛至極的咝咝聲。他全身佝僂縮成一團,窩在門腳。老烏米嚇壞了,酒全醒了,一個前撲趴到他跟前,扶著他的頭問:“兄弟你咋的了?兄弟你咋的了?”黑嘴子說不出話,臉色變得越發青紫,筋都鼓起來了,似要爆裂。他的手緊緊地貼著胸口,做抓撓狀。老烏米畢竟年歲大,見過陣仗,知道他是心臟病犯了,連忙問藥在哪兒。黑嘴子說不出話,卻用眼睛看著褲兜。老烏米趕緊從他的褲兜里掏出一個紫色的小藥瓶,擰開蓋,倒出幾粒藥,放進黑嘴子舌頭根子底下。少頃,黑嘴子的臉色慢慢紅潤了,還過魂來,掙扎著要站起來。老烏米把他扶到屋里幾塊木板搭成的床上,讓他平躺著。老烏米慢慢適應屋里的黑暗,四處撒目,找到一個斷柄的暖壺,一個豁了嘴的玻璃杯,給黑嘴子倒了一杯水放到床邊。黑嘴子慢慢睜開眼睛。老烏米說:“兄弟,你可嚇死我了。”黑嘴子說:“我有心臟病,不能喝酒。”老烏米:“這事兒怨哥,你明說不就行了。”黑嘴子:“見到老哥,高興,喝死也值了。”
整個下午,老烏米都在黑嘴子的屋里忙,幫他收拾窗戶,清掃地面,修理家什。直到太陽掉到樓房后面,黑嘴子的屋子徹底掉進黑暗中,他才離開黑嘴子家。
4
一整夜老烏米都沒有睡踏實,輾轉反側,像烙餅。第二天天麻麻亮,他就起身來到黑嘴子的家,沒想到一把鐵鎖鎖住門,黑嘴子不在家。老烏米就在外面等。一直等到中午,黑嘴子才騎著倒騎驢回來。見到老烏米,他從車上輕快地跳下來,看樣子好了許多。
黑嘴子把老烏米讓進屋里。“昨天多虧老哥,要不我今天都到閻王爺那里報過到了。”老烏米囑咐:“有這個毛病可一定要好好保養,別累著。”黑嘴子說:“不干活吃不上飯呀,不像老哥你,養了一個好兒子。”老烏米:“也是碰巧,沒想到真出息了。”黑嘴子思忖了一下,鄭重地說:“老哥,托付你一件事唄!”老烏米:“有啥事兒你說?”“老哥,我要是死了,你可得把我弄回去,埋在黃土梁上,我得給我爹娘頂腳。我沒有親人,哥,你就是我親哥了。”說著,眼睛里淚光閃爍。老烏米忙說:“凈瞎說,好日子才剛開頭,不能說喪氣話。”黑嘴子:“哥,你得親口答應我才行。”老烏米:“行,我答應你。”黑嘴子抹了一下眼睛:“那好了,不說了,哥,我下午帶你出去轉一轉,你來城里還沒有好好逛吧?”老烏米:“沒有,沒頭蒼蠅似的,哪兒也找不到。”
于是,這個下午,老烏米坐在黑嘴子的倒騎驢上,徜徉在城市里。陽光晃眼。本來,老烏米擔心黑嘴子的身體,不想讓他騎車,可黑嘴子執意要求拉著老烏米。老烏米只得遵從,舒服地坐在車廂里。黑嘴子的車看似笨重,在城市的車水馬龍中卻靈活至極,像一條蛇優哉游哉。
黑嘴子雖然在城市的最底層,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他是不陌生的。他熟悉城市里各種現代化的設施。他把老烏米領進大型超市,他教老烏米如何存包,如何使用手推車,如何選購商品,如何結賬;他把老烏米領進動物園,看各種千奇百怪的動物,看又像獅子又像老虎的獅虎獸,看大腿般粗壯的蟒蛇,看會嗑瓜籽的小猴。這個時候,黑嘴子像個家長,而老烏米則像一個小孩子,對一切都充滿著新鮮和好奇。
天色向晚,黑嘴子把老烏米領到公園里的一棵槐樹前。這棵槐樹有些年頭了,樹干斑斑駁駁,樹冠郁郁蒼蒼,在公園里靜默地站著,如同一個老者,一個智者。黑嘴子用手親切地拍了拍它,對老烏米說:“老哥,你知道嗎,這就是我在這個城市里的朋友。”老烏米笑了:“不就是一棵樹嗎?”黑嘴子說:“在這個城市里,我無依無靠,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每當我遇到什么難事,每當我想念家鄉,想念親人,我就來到這里,和它說一說。和它一說,我就輕松了。”老烏米默默地注視著老槐樹,肅然起敬。黑嘴子又說:“那天遇見你,聽你說了村子里的事兒,我跑到這里,哭了足足一個下午,哭到月亮都升起來了,哭干了眼淚,哭得我身子都飄了。”一陣風刮過,老槐樹抖了抖身子,抖落一地異鄉人的孤獨和寂寞。老烏米心里升騰起悲涼。他握緊黑嘴子的手:“兄弟,以后有話和哥說。”黑嘴子高興地點點頭。
兩人離開時,黑嘴子緊緊摟著老槐樹,絮語叨叨。老烏米問他說什么,黑嘴子說是和老槐樹告別。
到了晚飯時間,黑嘴子本來想請老烏米吃這個城市的特色小吃,但他的手機響了,老板催他去干一趟活。黑嘴子滿臉歉意。老烏米不以為意,讓他快去,心里卻打定一個主意。
這天深夜,老烏米坐在沙發上一直等到兒子回來。兒子的身上沾著酒氣,疲倦地坐下。他發現了坐在沙發深處的老烏米。“爸,還沒睡?”老烏米說:“等你。”“有事兒嗎?”“咱村的黑嘴子,你認識嗎?”兒子搖搖頭。也難怪兒子不認識,他很小就離家在外念書了,家鄉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出生地和符號。“他是我的老哥們兒,前幾天遇上的,他身體不好,現在的工作累人,看你能不能在你們局里給他找一個輕松些的活兒?”“就這件事兒嗎?”老烏米點點頭。兒子掏出手機,給秘書打電話。打了電話,兒子對老烏米說:“讓他明天到局收發室上班吧!”老烏米有些佩服地看著這個兒子,不知自己哪輩子積的德,生了這么個好兒子。兒子相貌上和他截然不同,他枯瘦矮小,刀條臉,窄腦門兒,兒子身形頎長,圓臉,腦門像北京大街一樣寬闊。可這有什么關系呢,他是他的兒子,只管他一個人叫爹。很多年以來,老烏米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5
黑嘴子就這樣當上了局里的收發員,工作輕松得簡直難以想象,每天早晨用上十分鐘的時間分發一下報紙和信件,剩下的就是端著茶杯喝茶水,一杯一杯地喝,一次一次地去光可鑒人的衛生間撒尿。下午,他就去陪老烏米,有時聊天,更多的時候是在城市里逛。因為有了黑嘴子的指引,老烏米漸漸熟悉了城市生活,對城市陌生的感覺像堅冰一樣慢慢融化,一開始是一線細流,后來是一股清泉,最后變成了快活的小溪。黑嘴子功不可沒,他就像是一個高明的媒人,把兩個看似不可能,毫不相干的兩個人捏到了一起。
老烏米對城市有了好感,甚至對城市里的女人也有了好感。
張冬妮這個名字不像是中國人的名字,這是老烏米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的想法。那天,老烏米和黑嘴子參觀植物園回來,一進家門,一個五十多歲,身體微胖,皮膚白皙的女人笑容滿面地迎上來。老烏米愣住了,以為自己走錯了家門,慌忙退出來。兒媳從房間里走出來:“這是咱家新請的阿姨。”女人說,她姓張,叫張冬妮。老烏米還愣著,不知該說什么話,該做什么動作。張冬妮熱情地把老烏米拉進來,然后蹲下身子,不由分說地脫掉老烏米的鞋,又給他換上拖鞋。這些動作,她做得那樣輕松自然。老烏米看到她的脖子布滿褶皺,耳朵后搭著一綹白發,那一刻,老烏米心中突然有了心疼和憐惜的感覺。
后來熟悉了,老烏米才知道張冬妮這個名字的由來。張冬妮的父親年輕時特別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他不喜歡英雄的保爾,而是喜歡漂亮的冬妮婭,于是就給女兒起了張冬妮這個名字,希望女兒能跟冬妮婭借點兒光,幸福地過一輩子。張冬妮的生活軌跡與父親的初衷相去甚遠,真是白瞎了這么個好名字。或許她不應該叫張冬妮,她應該叫張祥林,因為她的生活和蘇聯的冬妮婭一毛錢關系也沒有,倒是和中國的祥林嫂有些相似。她二十三歲上處了個對象,兩人情投意合,本來已經談婚論嫁,她已經懷孕兩個月了,可是那個男的參加高考去了大學,就把她甩了。她不愿意打掉孩子,就找了個大她十歲,能夠接受她和孩子的男人匆忙出嫁。她三十五歲上,丈夫車禍去世,四十歲下崗,為了養活兒子,什么活兒都做過,什么苦都吃過——說這些,她語氣平靜,目光淡定,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情。老烏米那股心疼和憐惜的感覺又冉冉升起,就想撫撫她的頭發,把她攬在懷里。以前老烏米看城市里的女人都是高高在上,花枝招展,沒想到城里的女人也是女人,也不都是甜,也有苦和酸。
老烏米對女人本來不敢再想,六十好幾的人了,給個女人又能咋樣。可他對張冬妮總有那么一股蠢蠢欲動、抓耳撓腮的感覺。張冬妮似乎對老烏米也有好感,像老伴一樣關心老烏米,甚至比老伴還細膩,主動和老烏米說話,說自己的喜怒哀樂,也聽他說鄉間的陳芝麻爛谷子。最出格的一次是竟然在老烏米洗澡的時候闖了進去。
那天,家里只有老烏米和張冬妮。老烏米在淋浴間洗澡,霧氣繚繞中,聽到背后有響動,回過身看,原來張冬妮站在背后,瞪著兩只大眼睛靜靜地看著他,眼睛里也是霧氣繚繞。老烏米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轉過身,用手捂住下體。張冬妮說:“大哥,咱這個歲數有什么害羞的,來,我幫你搓搓背。”老烏米在六十度的熱水中竟然打起顫來,赤裸的身體除了老伴第一次暴露在另一個女人的目光之下。
后來,老烏米回想當時,自己竟然沒有回絕張冬妮,任憑張冬妮給光屁股的自己搓了后背。他不敢回身,緊緊捂住下體,最后,當張冬妮肥潤溫暖的手緩緩而有力地掠過老烏米干瘦的后背,老烏米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也許兒子和兒媳有意撮合自己和張冬妮。因為這之后不久,兒子就對他說:“爸,這個張阿姨怎么樣?”老烏米說:“挺好的。”兒子:“那就讓她當我后媽吧,照顧你的生活,我們也放心。”老烏米臉紅了,半天才說:“怕人家不樂意吧,我比她大十幾歲呢?”兒子說:“張阿姨早就點頭了,忙完這陣子,我就把你們的事兒辦了。”老烏米嘴里說不急不急,心里卻樂得開了花。他想起鄉下人常說的一句話,多大歲數的男人娶媳婦也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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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活一直這樣發展下去多好,我們可以輕松地預見他們的未來:老烏米會和張冬妮結為夫婦,譜寫黃昏戀的佳話,老烏米會和黑嘴子成為相交至死的朋友,友情會越來越深,如果一個先走一步,另一個一定會哭得茶飯不思,死去活來。
可生活就像一條表面平靜的河,有險灘,有暗礁,一不小心就會撞個頭破血流,船毀人亡。
一個月之后的一天,老烏米正在家里和張冬妮說話,說起他當年打烏米的趣事,那時隊里舉行打烏米比賽,老烏米打的烏米最多,實際他也有認錯的時候,把高粱當成烏米掐下來,可隊長不會仔細看,認定他不會錯,所以每次都是他得第一。張冬妮笑得前仰后合。正說著,兒子走進來,滿臉含淚,直直地看著老烏米。張冬妮發現事情不對,趕緊躲了起來。兒子說:“爸,是真的嗎?”老烏米被問愣了:“什么是真的嗎?”兒子緊咬雙唇,下了好大決心,終于問:“我是你親生的嗎?”這句話就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大石板,一下子把老烏米壓住了。老烏米的世界黑了下來。本來他是站著的,聽了這話,他一下子坐在了沙發上,如果有個洞,他會一下子鉆進去。他這些年最擔心的事發生了。兒子不用等他回答,看老烏米的樣子就一切都明白了。他轉過身去,跌跌撞撞地走進自己的臥室,砰地一聲關上門,隨后房間里傳出一聲凄厲的叫聲,仿佛狼嚎。
兒媳回來了,她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對老烏米說:“爸,你知道嗎,這件事已經影響他了,他的事業正處在上升期,本來是副市長最有力的競爭者,可現在全市都知道了,他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他是個野——”受過高等教育的她實在沒勇氣把剩下的話說完。
張冬妮也聽到了,她預感到他不再是一個可靠的男人和他即將飛轉直下的境遇。她無限幽怨地看了老烏米一眼,仿佛一個因為押錯了莊家而輸個精光的賭徒。她什么也沒說,推門而去。看樣子,這個苦命的女人還將繼續她的苦命。
老烏米呆坐在沙發上,那種孤零零的感覺重新占據了他的身體,仿佛它從未走遠,一直在遠處笑瞇瞇地看著他。再蠻橫的指揮家也不行了,他已經無法控制那些樂手,他們像妖魔鬼怪一樣從他的記憶深處蹦了出來。他無法控制他的記憶了。他實在不愿去想那樣一個令他恥辱的傍晚。可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不得不去想那個傍晚。
很多年以前的那個傍晚,那個學校里會說鳥語的知青“小分頭”來到老烏米家,他有著北京大街一樣寬闊的額頭,嘴里說著一串串鳥語,老烏米的老婆徹底迷失在了鳥語里,他解她的扣子她也沒有反抗,他把手摸到她的奶上,還是沒有反抗,后來想反抗,又沒有了力氣……彼時,老烏米正在山上修梯田,干得汗流浹背,熱火朝天。
事后,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向老烏米懺悔。老烏米又氣又恨,可他深愛自己的媳婦,舍不得離開她,只得挨揍打呼嚕,極力掩飾,到處跟人說自己一擊中的,老婆好用。可孩子一下生,他那仿佛北京大街一樣寬闊的額頭讓一切都昭然若揭了。那段日子是老烏米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走到哪兒都有人指著他欣賞他頭上那頂比嫩黃瓜還綠的綠帽子。后來,兒子去外地念書,知道秘密的人一個個老去了,這個秘密也像被埋進了深坑里。
是誰說出這個秘密,是誰掘出這個陳舊的秘密讓它晾曬在新鮮的陽光下,是誰揭了老烏米的傷疤,讓老烏米血流如注。只有一種可能。
老烏米想起黑嘴子這個名字的由來。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個富農因為打掃自家房子不小心碰壞了貼在墻上的毛主席像,被批斗至死。告密的就是黑嘴子。
老烏米去找黑嘴子,他來到黑嘴子的家,黑嘴子不在家。他去公園找,在那棵老槐樹下發現了黑嘴子。他正抱著老槐樹,把腦袋抵在老槐樹的樹皮上。老烏米強壓怒火:“是你嗎?”老烏米多么想聽到他說不是他。可黑嘴子不吱聲,只是用頭一下一下磕著樹皮。老烏米的心向深淵里掉:“真的是你?”等了一會兒,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長,黑嘴子不敢看老烏米,只說:“我就跟看門的老王說了,他答應過我,保守秘密,打死也不說,可……后來我才知道老王外號叫王大嘴……”老烏米仰天一聲長嘆:“兄弟,你毀了我呀,我還把你當兄弟,從今以后,我沒有你這個兄弟了。”說完,扭頭就走。黑嘴子用頭磕樹皮的聲音越來越大,一下重似一下,咚,咚,咚,磕得老槐樹震顫,磕得大地震顫。老烏米沒有回頭,一直向前走。他后悔自己老眼昏花,愈發分不清高粱和烏米了。這個世界上叫錯名字的人太多了,他也許不該叫老烏米,應該叫老瞎米。
突然聲音消失了,整個世界都安靜了。老烏米回過頭,看見黑嘴子倒在樹下,身體蜷縮成一團,手死勁兒地摳著前胸,眼睛比平時大一輪,直直地看著老烏米,眼目充血……老烏米眼里含著淚,卻沒有任何行動,轉過頭,不理黑嘴子,繼續向前走。
老烏米步履沉重地走出一百米,想起黑嘴子的種種好處,想起當年兩人躺在老烏米的炕席上抽黑嘴子的煙絲,想起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黑嘴子請他吃羊湯燒酒,想起黑嘴子奮力蹬著倒騎驢拉著他在城里串大街走小巷……老烏米再也忍不住了,折身跑回來,扶起黑嘴子,從他的兜里把藥瓶拿出來,倒出藥片往他嘴里放。黑嘴子牙關已經緊閉,任憑老烏米怎么使勁都掰不開了。老烏米的手抖抖索索,藥片撒了一地。老烏米把黑嘴子抱在胸前,臉貼著黑嘴子的額頭。黑嘴子的目光漸漸散去,身體漸漸沒了熱氣。
老烏米大叫一聲:“兄弟呀!”他淚如雨下。此時,更讓他糾結于心的是,他和黑嘴子究竟是誰害了誰……
7
黑嘴子沒有親人,由兒子的局負責處理后事。火化了黑嘴子,老烏米向兒子兒媳提出,自己還是回鄉下住。他實在是無顏面對他們。這次兒子和兒媳都沒有提反對意見。兒子被突如其來的打擊折磨得夠嗆,瘦得都縮腮了。他說他會在鄉下重新給老烏米買套房子。然后,兒子就離開了,他不想再看到老烏米了,起碼是暫時一段時間,就像他再也不愿看到真相,因為真相太可怕了。轉身離去的瞬間,兒子想起張愛玲的一句名言:人生是件華麗的睡袍,里面卻長滿虱子。
老烏米去跟孫子告別,孫子這回不說鳥語了,在電腦上玩游戲。老烏米問他玩的是什么游戲,他說是三國殺。老烏米若有所思,喃喃自語:三國殺,三國殺……
臨行前的夜里,老烏米夢見了黑嘴子,一閉上眼睛,他就苦著臉來到床前,趕都趕不走。老烏米問:你還有什么事嗎?你活著害我,死了也不讓我心靜。黑嘴子不說話,就是不肯走。老烏米推他,黑嘴子的手死死地抓著老烏米的床頭。老烏米生氣了,使勁兒掰他的手指,把他的手指都掰斷了,像一截截胡蘿卜……老烏米醒了,想起了黑嘴子托付的事情。再閉上眼睛,黑嘴子又來到了床前,看著老烏米。老烏米說:“兄弟,你放心吧,我會把你的骨灰帶回去,給你爹娘頂腳。”這次,黑嘴子笑了,嘴咧到耳朵邊,然后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黑著,老烏米悄悄起床,沒有驚動兒子一家,收拾包裹,靜靜出門,即將出門的那一刻,他折回身到房間門上把那張畫了烏米的白紙取下來塞進包里。
他來到殯儀館,黑嘴子的骨灰存放在這里。城市里的太陽剛剛從高樓背后升起來,老烏米背起黑嘴子的骨灰,黑嘴子的骨灰存放在一個廉價的骨灰盒里。他輕輕拍拍骨灰,仿佛觸摸到了黑嘴子的魂魄,低語:“兄弟,咱們回家了!”
老烏米和黑嘴子離開城市,共同踏上了回鄉的路。
責任編輯 楊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