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云
丹尼爾推開臥室門,看見艾莉絲躺在他的床上,他已經有半年沒有看見她了。他忘了她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向她要回大門鑰匙。
寫到這里,駱駝聽見了開門的聲音,是小草回來了。駱駝當然沒有停止寫作,他最近自發地進入了寫作狀態,一刻都不愿意離開電腦。
“我總是忍不住想知道包裹里是什么,想知道那些包裹的主人是誰。”駱駝對小草說起自己一個星期前還在干的快遞員工作,“當收件人打開門,我就像揭曉謎底的探員,有將開門人捆綁起來,自己進屋去參觀調查的沖動。”
小草在身后發出一串叮叮當當的聲音,駱駝憑耳朵判斷,她在換鞋。她細長白凈的腳踝上戴著幾粒金豆子,行動起來,它們左右搖晃。駱駝能聽到它們掙扎嘆息。
“我真怕自己犯罪!”他長嘆一口氣說。
“所以你辭職了?”
“不,我厭倦了猜測,我想自己創造真相。”他回答。其實,如果說快遞工作是駱駝小說創作夢想的開始,不如說,任何工作都是他迷惘的開始,他常常感到對“外面”一無所知,雖然他熟識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
小草輕輕從身后過來,摟住駱駝的腦袋,使他的視線不得不離開屏幕。“還沒想好艾莉絲為什么突然回來?”早上小草出門時,他就在這一段上徘徊不前。
“我被她弄亂了,他的房間是復式別墅,還是狹小公寓,我確定不下來。她躺在那里睡著了,醉了,醒著,還是應該在哭?”他把飽受折磨的腦袋靠在她胸口,訴說他遭遇的難題。
“如果你是艾莉絲,你為什么會回來?”他忽然轉頭問她。
“艾莉絲是什么人,她回來之前發生了什么事?丹尼爾又是她的誰?”小草已經系好圍裙,手里掰著一顆圓白菜,臉上是賢妻良母的溫柔表情。
他被她的一連串問題殺得措手不及,細一思量,小草的問題比眼下艾莉絲為什么回來更加棘手。
“她想念丹尼爾了,或者她無家可歸了,就像我住到你這兒來一樣,人總要有一個去處的”,他匆忙迎戰,臨時賦予劇中人物悲喜劇的使命,“又或者她被人強奸了,雖然丹尼爾也曾經對她干過同樣的事,但她愿意回來,把他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他眨巴著眼睛,信口胡說。
“你的意思丹尼爾是她男朋友?”小草對駱駝的劇情很質疑,關于強奸這一出,真是俗氣極了。
“不完全是,也可能是同事、朋友、鄰居,或者是她爸爸。”他的小說人物關系和他的生活一樣隨意且混亂。
“反正,現實生活中可能是什么樣的,故事就可能是什么樣的。”他為自己的混亂辯解。順手從抽屜里拿出一支煙,叼在嘴上,裝出嬉皮又深刻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同事、朋友、鄰居強奸了她,也可能是爸爸強奸了女兒?”她處變不驚,慢條斯理地問。柔軟的小手把圓白菜一頁一頁掰開,整整齊齊碼放在籃子里。
“如果是強奸,就有這種可能”,他向忙于舌腹事務的小草求助,她總是能一下抓住問題的關鍵,“要不排她死在了床上?”她如果不滿意“強奸”,他可以換。
“你確定你的故事,是從生活中來,而不是僅來自于你的庸俗想象?”
“當然,網上隨便一搜,都是這類新聞,是故事片段的任意組合,萬花筒一樣。我的想象力超不過現實本身,我只是從新聞里拆了幾個片段下來。”
“會不會有些新聞事件主角,就是因為看多了作家們隨便想象編織的故事,而把想象當真去實踐了?這樣假的就變成真的。然后你又照著新聞事件去寫,真的又一次變成假的。這樣無限循環下去,真真假假就分不清了。”
駱駝點上煙,藍紫色煙霧裊娜上升,像他腦中的故事一樣,在不斷變形中越散越大,占據了整個房間。他有點后悔自己貿然求助這個掰圓白菜葉子的女人,簡單的事情,被她弄復雜了。她從不看小說,說起來并沒有什么指導他的資本。她把他的尚未成型的小說,分析成了庸俗的模仿或無聊的空想。
“我想寫一個純潔的人,就是這樣簡單!”駱駝總結自己天馬行空的故事。
“誰純潔,丹尼爾,還是艾莉絲?”她不依不饒,執著發問。
“誰都有可能!”駱駝有氣無力地說,他現在真的一點沒有把握了。他完全沒有想好故事的來龍去脈。故事開始之前的故事,在哪里?
小草帶著掰好的圓白菜回廚房了。駱駝重新趴好在電腦前,開始修改丹尼爾和艾莉絲的時光,為他們建立新的規則——小說里的——摒棄了更多現實干擾,而顯出純粹的精神性。
腦海里的故事如同一只軟體動物,在扭動掙扎中,它隨時會長出或消失兩只觸角、一對翅膀、兩只前足、一只復眼、一根尾巴,在不斷變態發展中給人驚喜和恐懼,最后定型為一個任何人都沒有見過的物種。
艾莉絲睡著了,在丹尼爾的被窩里。他小心翼翼收拾好地上的衛生紙,床上其他女人的味道他沒法收拾,只能仍由它們包裹著她。他貼著她臉上細細的絨毛聞她看她,然后撅著屁股倒退出房間。他愛她又怕她。
艾莉絲醒來的時候,丹尼爾已經離開。她自己去冰箱里找了點吃的,她醉得不輕,手沒有輕重地,啪嗒敲壞了一個雞蛋。她連忙用手掌去擦流淌出來的蛋液,但是蛋液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凈。她越擦越生氣,像小時候總也寫不好一個字,寫了擦,擦了寫,最后氣得把本子撕了,她擦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把一排雞蛋都撞碎了。對,她寧愿撞碎更多,也不愿意向一攤擦不干凈的蛋液低頭。
艾莉絲癱坐在地上,有一會兒了。
冷靜下來后,她決定整理冰箱,以此向那堆壞在她手里的雞蛋道歉。當她把冰柜里的凍肉一塊一塊搬出來的時候,她發現了一小節被單獨包裝的肉,具體說來像一根四厘米長的白色雪茄。她好奇地打開裹著它的保鮮膜,發現它長得像一節人類的手指,有尖長的指甲。再仔細看,應該是食指、中指、無名指中的一根。這種推測,讓艾莉絲渾身一顫。這是誰的手指?
艾莉絲的手一抖,宿酒徹底醒了,不敢再去碰別的肉塊,怕遇見人類身體的其他部分。
小草開始往桌上端菜,一葷一素一湯,每周的菜基本保持不重復。她主張有規律的生活,這是駱駝沉溺的部分。
“今天喝菊花腦魚丸豆腐湯”,她在廚房高聲說,“他們的關系確定下來了嗎?”
“還沒有!”駱駝提高聲音回答她,“但這不影響故事發展,他們最后總會有一種關系的。”
“哦!”小草表示理解。路上隨便遇到一個人,總是先有交往,有故事,然后再發展確定成一種簡單或復雜的關系。而且即便沒有確定關系,也不妨礙故事發展。
小草給駱駝一把飯勺,“盛飯去”,她說。駱駝這才挪走了他粘在椅子上半天沒動的屁股。
端菜的檔兒,她手托著菜盤瀏覽了駱駝的創作。
“你準備改寫成探案小說?”
“不,只是自然而然地發生到這兒,看起來是有點像偵探小說。”我們的生活難道不是隨時隨地都可能藏著某種懸疑?
擺好飯菜,小草拿出啤酒,啪啪開了兩罐,罐頭小孔邊迅速涌出一群細小的白色泡沫。駱駝低頭看桌腳,這里什么時候擺了一箱啤酒?
“今天漲工資了?”駱駝好奇地問。小草在一家私人服裝店做導購員,據說好幾年都保持同一工資水準。
小草搖搖頭,“沒有!”她把一罐輕輕放到駱駝面前。
駱駝處在創作狀態里,他探長般的好奇心被激發了,追問道,“你生日?不是說要到下半年嗎?”
小草不說話,抿嘴笑,深情凝望駱駝,眼睛里彌漫著隱隱的憂傷,淚光閃閃的。
駱駝端起啤酒嗅了嗅,好聞的麥香味,太陽照過的。“被扣工資了?被老板罵了?”他朝需要喝酒的人類極端情感方向上考慮。
小草還是搖頭,她的憂傷看起來深不見底。哦,暗閃閃的是藍色美瞳,還有黑色眼影,有時候駱駝真不喜歡這些化妝術,完全看不出真實的她們。
“和小佳鬧矛盾了?”他知道和她輪班的一個女孩叫小佳,牙尖嘴利。
小草已經開始喝酒,大口往嘴里灌。桌上酸辣白菜,紅綠辣椒絲配著白色,炒了一大盆。
駱駝從來不知道小草會喝酒。
“嘿嘿……”駱駝想起人類的另一種情感,“想和我愛愛了!”他說著,一只手穿過桌肚,放到小草兩腿中間,摸了一下。
“我覺得你的小說,應該把你自己放進去。”小草紅著臉,遲疑且肯定地說。
“我現在就想把我放進去”駱駝的手還在小草大腿中間,他想轉移話題。
小草的腿抖了一下,緊緊夾住了他的手,然后又松開了,他的手可以在她裙子里自由游動。駱駝忽然敏感地想起另一個答案,手從桌肚里拿出來,聲音陡然拔高,“你不會是被你老板調戲了吧?”
小草的服裝店老板是個男人,每有顧客到店里,他就會跟在女顧客后面,盯著她們的胸腰臀目測尺寸,用一口香港腔的普通話說幾個OK:我是服裝設計專業畢業的,我會根據你的特點幫你挑選,信我的,OK?如果我幫你挑選的衣服,穿回去有人說不好看,我給你免費退換,OK?好,現在把你的想法告訴我,OK?
小草說過,店里更衣室的門簾拉不攏,可以看見穿著內衣的女顧客。有時老板喜歡站在離門簾兩米遠的地方看里面。可見,老板不是什么好人。
小草從駱駝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抽了第一口。在駱駝目瞪口呆看她的時候,她緩緩吐氣、老練地把煙噴到駱駝臉上,良家婦女有點像夜店女郎了。
“老板是個純潔的男人!”吐完煙,她說,“他懷才不遇。”
“自己做老板,還懷才不遇?就會騙你們這些小姑娘。是他教你抽煙的?”小草主張有規律的生活,也喜歡有節制的生活,她能妥善地控制身體里大腦里的各種欲望。她從不讓情感、表情、語言恣意地蔓延出它們應有的范圍。這種難能可貴的品質使她看起來高貴溫暖,有一種可以依靠的安全感。可是,今天她看起來不太一樣。她甚至還維護一個裝腔作勢的老板。
“有些事情說給你聽,你也不懂!”小草深吸一口,煙含在嘴里保持沉默,過了一會兒才吐露她的理由。這話令駱駝不高興,在他記憶里母親經常對父親說這話,母親是一個頗有能力的鄉下女人,人們都嘆息她沒有讀過書,“如果讀了書,那是不得了”。和父親在一起,母親總顯得高高在上,她的話總是對的。
“這么小看我的智商?”駱駝不服氣,好歹現在他正在努力寫小說,接近人類靈魂的部分。
“關于女人,我只有三樣東西不懂”他故作浮夸笑容,聲音邪邪。
“一是月經,一邊走路,一邊從身體里涌出溫熱的血,是什么感覺;二是生孩子,這種撕裂陰道的號稱人類最高級別的痛,到底多痛?三是……”他放出色瞇瞇的目光,停頓了下來,引誘小草和他一起走進回憶,“……女人的高潮究竟有多舒服,為什么叫個不停?”
那天晚上,駱駝就遇到了他的兩個不懂。小草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著,像變了一個人。后半夜,當駱駝再次把手伸向小草,小草卻說月經來了。駱駝翻身開燈,看床上,小草閉著眼睛躺在血泊里;看自己,短褲上也有她的血。也就是說剛才一回,她一邊身體里流淌熱血,一邊迎接高潮。駱駝撓撓頭,他覺得她有點陌生,和他記憶里的草兒不是同一個人。小草從來不會做傷害身體的事。當駱駝把燈關掉,閉上眼睛,熟悉的草兒又回來了,她的手還是那么溫暖,身上的肌膚溫涼平滑,讓人放心。
床上躺了一會兒,駱駝起來開電腦,他想起了艾莉絲。艾莉絲也是這樣悲傷地躺在自己的月經里嗎?他只考慮她躺在一個男人的床上、一群陌生女人的氣味里,沒有想到她可能還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世界應該比想象的更加一團亂糟。
艾莉絲準備向丹尼爾說一說她出去后所經歷的事,和他盡釋前嫌。但是這間房子好像沒有主人一樣,丹尼爾一直沒有回來(他回來過一次,艾莉絲熟睡在床上)。艾莉絲把冰箱里的東西吃得只剩下那段手指(她現在懷疑那是丹尼爾的斷指,半年前她聽說他為一個婊子大出了一趟血,也許就是斷了這根手指),她把它丟在空蕩蕩的冰柜抽屜里。
第五天的中午,艾莉絲餓得睡著了的時候,她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她等待著,躺在他的床上,她的身體在流血,快要把她淹沒了。等她仿佛一夢醒來,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骨架高大的女人正站在床沿上俯身看著自己。
她涂著黑紫色的口紅,左右一個大金耳環,頭發又厚又卷,披了滿滿一背。艾莉絲猜她肯定是哪個妓女,丹尼爾有時候會把鑰匙留給常來的女人。
“嗨,你怎么過來了?”艾莉絲跟她打招呼,她想知道丹尼爾是不是要回來了。
“我過來找他要錢,他欠我的錢一直沒有還我。”她說著,手腳麻利地開始整理屋子,像是這里的女主人。
“你可真能夠忍受,這么臟的床還能睡得著?”妓女嘩啦扯開窗簾,陽光像一群餓獸猛地撲了進來。
艾莉絲趕忙扭頭閉上眼睛,省得被它們咬到。
“你能弄點吃的嗎?”艾莉絲虛弱地問。
“我給丹尼爾帶了一份,你吃吧!”妓女大方地回答。
那天晚上,丹尼爾還是沒有回來,妓女也沒有走。她高大的身體架子看起來像個男人,她替艾莉絲整理好一切。并囑咐艾莉絲,月經來了要用衛生巾。
她終于來月經了,在被那個男人強奸后的第三年。但她忍住了,沒有把屈辱往事告訴躺在身邊的妓女,雖然艾莉絲對她已經產生了好感。
她們倆一起等丹尼爾回來。
駱駝胡編亂造,艾莉絲為什么回來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他又制造出了一個長得像男人的妓女。他筋疲力盡,倒在床上,現在這個故事已經完全不像偵探小說了,而是一群不知道為什么的男人女人的聚會。駱駝為他們創造了一個形態不明的空間,他們兜兜轉轉地在這間紙上的屋子里進出。但駱駝知道,這一點兒都不過分,他們不在這間屋子,就在那間屋子進出,他只不過把它們挪到了紙上。他費力思考著,慢慢進入夢鄉。夢里還在編寫故事。越來越復雜的線索。每個人都有豐富的枝葉,且大多數枝葉對相遇那棵樹來說并不需要交代。濃蔭密布。
駱駝早上醒來,小草去上班了。
早飯在桌上,比前幾天都要豐盛一些,除了稀飯、蘿卜干,還多了一根油條、一個醬蛋。
吃完早飯,駱駝去樓下逛了一圈。他一開門,就撞見對面的中年婦女,她手忙腳亂地,好像剛從他家的門上撕下自己偷窺的眼睛,胖臉蛋紅紅的,看起來有點像憨傻的“福娃”。他手插在褲兜里,晃著肩膀,吹著口哨下樓。這個中年婦女以為駱駝是個流氓,沒事就趴他家門上偷聽,他注意很久了。在她眼里,駱駝和小草大概就是一個包裝在黑色塑料口袋里的快遞件,被突然地送到了這里。他們是租客,幾個月在這里,幾個月在那里,流浪在一條始終陌生的路上。
一路上的人,他仔細觀察,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被人當作秘密窺探,竟然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菜場門口那個擺攤唱歌的瞎子爺孫倆今天又來了,還是一人一個小馬扎,半瞇著眼睛唱歌,看起來也像在偷看什么。女孩還是唱鄭麗君的歌,“你說愛我就跟我走風雨也跟我走,海角也跟我走決定就不回頭,你說愛我就跟我走勇敢牽我的手,讓愛帶我們到盡頭”。女孩只有十二三歲,歌卻唱得叫聽者落淚,大概融入了自己的感傷。
買水果的婦女拎一個敞口大竹籃,招呼駱駝看一下,說話間價錢就從十二塊錢一斤自覺地降到十塊錢。農戶自家種的,誰信呢?
他一晃晃地,穿過叢林般的樓房,走得很遠,竟然到了小草的服裝店,他遠遠看見那個“懷才不遇”的老板。駱駝裝作陌生人進去。老板見駱駝進門,立刻站起來,“這位先生,你是來替你女朋友買衣服嗎?OK,你把她的想法告訴我,我來給你提供參考!”哼,就這種急吼吼的辨人眼光,還懷才不遇?駱駝什么也不說,心里暗暗發笑。
“相信我,一定能幫助你挑到她滿意的衣服,OK?”老板跟著他,冷不丁地又說,幾句話果然是裊娜的香港腔調。駱駝回頭認真地看他兩秒鐘,小老板也認真看他。小老板脖子里掛著一條軟皮尺,很設計師的感覺。據說他只是一個來自南方農村的泥腿子,一家六七口、祖上三四代都是農民,比駱駝好不到哪里去。駱駝有點為這個小老板擔憂,時尚這東西真不是農民能駕馭的,誰都不會買你脖子里皮尺的賬。
駱駝把架子上的衣服一件件拎出來看了個遍。有些衣服實在不知道該怎么穿,看豐饒艷麗的顏色,里面應該是個圓潤風騷的肉體,可偏偏有一個淑女的菊花邊領子,里面的肉體一下子縮小為細瘦的少女;有些衣服在敏感的地方有奇怪的設計,網紗啊、鏤空啊,很不合理地既想性感,又想典雅,還想單純。那種想做出無心裸露的用心,駱駝一眼就能看出來。但無論如何,這些衣服都會賣出去,被女人們穿在身上,也許看起來還挺舒服。為奇怪的人、奇怪的衣服擔心,是沒有必要的。
駱駝磨磨蹭蹭地待了一會兒。小草不在店里。
一連幾天,小草沒有回家,她的電話一直關機。
這兩天駱駝充分體會到“丹尼爾”“艾莉絲”的孤獨。他餓得饑腸轆轆,把角落里的零食碎片都找出來,吃下去。這是駱駝第一次遇到小草失蹤,但不知道這是小草的第幾次失蹤。
一個星期過去了,丹尼爾還是沒有回來。妓女每天準時過來,把帶給丹尼爾的食物給艾莉絲吃。艾莉絲和她建立了奇怪的友誼,她們在等一個男人回來。而艾莉絲被妓女照顧起來,仿佛是她的女兒。她為艾莉絲準備衛生巾,為她整理房間,還教她一些做女人的事。妓女叫瑪麗。
一個星期了,駱駝糾纏在“他們”離開不離開的因果上,故事改來改去,腦海里把小草出去回來的原因假設了幾十種。這天他正寫到凝結處,聽到門口有細碎的響聲,像一群最小的動物在啞聲尖叫——幾粒金豆子懸掛在彼此間碰不到的位置,搖晃起來有風從小孔里穿過。
她拎著菜,經過幽暗的客廳進廚房,路過駱駝,照例摟他的脖子放到自己胸口,然后瞥了一眼他的大作。他還是伏在電腦前,保持小草上次看到的動作。
“想好艾莉絲為什么回來了嗎?”她像上次一樣問。
“因為她快來月經了。”按照駱駝的思路,一個身體接近成熟的女孩,可能會因為渴望愛而走兩條路,一是寬容恨,二是更加恨,兩種感情都促使她靠近過去。
“她是一個小女孩?14歲,15歲?”小草對這設計很意外,她一直以為艾莉絲是個成熟的女人。
“16歲吧,我想讓她更像一個少女,而不是小女孩。”他試圖尋找一個年齡空間,在這里艾莉絲擁有少女的容貌和小女孩的心靈。但16歲才來月經,顯然駱駝還不懂女人。不過也說不準。
小草進廚房做飯,依然是一素一葷一湯。她儼然早上出門、晚上回家的主婦,對中間空白的一個星期閉口不提——它只是駱駝創作時的幻覺,他還在編織丹尼爾和艾莉絲的故事不是嗎?故事只向前推動了一點點,一種情緒還沒有過去。
“你的小說是什么主題?”吃飯時,小草問他。從駱駝創作開始,他們基本話題就是他的小說,他們之前吃飯時的話題是菜價、房價和快遞。駱駝為自己忽然地喜歡寫小說高興,他找到了能與另一個人平等對談的媒介——對虛構的東西,大家都有發言權,他是創造者,不被蒙在鼓里。
“沒想好,為什么要有主題?”駱駝反對所有預設的東西,他認為作品唯一可以的預設就是它遵循生活的邏輯,它蠻不講理。
“當然得有主題,就像所有的房子都得有屋頂,沒有屋頂,門窗地板做得再好,也住不了人。人們總是生活在屋檐下,即使你事先不想。”小草繼續強調。
房子跟這有什么關系?“這些人,混亂得很,走到哪兒是哪兒,這是現實,我不想管什么主題。”
“混亂,現實,我想這也是主題,他們生活在一間密不透風的破屋子里,有一個吸收陽光只用來制造黑暗和臭味的屋頂。”
艾莉絲看著瑪麗想起自己的母親,這個時候想起母親真是太不合適了。但她大概也是一個妓女,從她會觀察開始,她母親的房間里來過各種不同的男人。丹尼爾是那些男人中的一個,在艾莉絲的記憶里,他在母親那兒停留的時間最長,長得有一陣兒艾莉絲以為自己是他的女兒。每次丹尼爾來,母親都會拉著艾莉絲一起迎接,然后甜甜地說,是爸爸來了。他比她大19歲,算起來,做她爸爸也還合適。
那年,母親不在家,她被一個上門的嫖客強奸了,她躺在床上哭了好久。母親回來,拒絕相信她被強奸的事實,操著棍子打她,罵她不要臉竟想這些事,說她騙人。但是丹尼爾相信,他急壞了。是他帶艾莉絲去醫院做的檢查。
丹尼爾告訴她,她只是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她也這么認為。她的月經一直不來,她成了長不大的姑娘,沉睡著。
晚上,駱駝沒有問小草這個星期的事情。他曾送快遞送到小草這里,那是一個極大的包裹,又扁又大又輕,駱駝想象不出里面放的是什么。更讓駱駝好奇的是收件人,她穿著粉紅色吊帶睡裙,剛剛睡醒的樣子,薄薄睡裙的前胸凸起一雙圓點——沒穿內衣。她難道不害怕陌生男人?趁小草簽字的時候,駱駝伸長了脖子往屋子里看,屋子干凈得一看便知這是一個單身女人的住所。駱駝借口要喝水,走進了小草的屋子,他想知道這個女孩到底有多膽大。他想象自己是一只玩弄老鼠的貓,故意做駭人的動作、說曖昧的話嚇唬她。“你一個人住?”環顧四周后,他這么問她,目光灼灼,像不懷好意的竊賊。他把目光再三停留在她胸前的一雙凸起的圓點上,并讓她看到他在看,像一個劫色的流氓。
小草并不害怕,她穩穩地站在那里,笑瞇瞇地看著他施展各種伎倆。耐心等他喝完水,再沒有別的理由停留——門外還有一大堆別人的快遞件等著他送,他雖然年輕,看起來卻不是一個會放棄責任的男人。
后來,駱駝經常送快遞件到這里,慢慢地把自己送了進來。那天他敲開門,大包小包拎著,汗水嗒嗒掉在地上,他看小草,目光里帶著問號和驚嘆號。小草沒有多問,只是笑著,讓他進屋。她目光羞澀,像一個愛了他很久的少女,也像一個順從慣了的妻子。幾天后,她給他讓出了半張床。
他后來知道小草那些黑色包裹里,有衣服、鞋子、化妝品、衛生巾、零食,有時還有床單、洗腳布。她有需要它們的各種理由。他們住在一起后,她還買進了一個竹制鞋柜,一個泡腳桶——就是駱駝曾經在陽光底下馱著到處跑的巨大包裹們——它們因為主人的出現而變得真實可親。當初那個又大又輕的包裹,里面裝的是一個畫框,小草用它配了一幅蠟染畫。
他后來還知道,小草不僅目光羞澀是個順從的妻子。有次在街頭,她竟然用流利的英語為一個迷路的老外指路;她能頭頭是道地分析油畫作品,從用筆粗細到線條色彩的構成以及蘊含情感,所說雖然無據可查,可是誰能質疑她的觀點不對。每打開一層小草的包裝,他就驚訝一次,簡直不能想象她只是一個服裝導購員。
他喊她小草,因為她的簽名很潦草,普通水平無法辨認。
她喊他駱駝,因為他騎著裝滿包裹的電瓶車整天整天地在陽光下跑,去這里,去那里。
(后來,他開始創作小說,像一匹駱駝從都市跋涉到了沙漠。)
這晚入睡前,小草又問了一個問題。她擅長提問,每一個問題都讓駱駝費神。她這個問題是:為什么他們叫丹尼爾、艾莉絲、瑪麗,英國人、美國人,還是法國人?為什么不叫他們木村拓哉、山口百惠?對了,不同年齡階段的人,有集中喜歡的名字,就如中國人志國、志剛,這是五零后、六零后喜歡用的。你這個丹尼爾、艾莉絲、瑪麗,符合他們的年齡嗎?他們生活在哪個國家的哪個時代?
隨著小草問題的出現,這個小說,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包裹(恕駱駝第一感覺總是和包裹有關),里面裝的是什么,創造它的人也糊涂了。半夜駱駝起床修改,他想了很久,給主人公們取什么樣的名字合適呢?這個問題就像隔箱猜物一樣難,他不知道這些誕生于自己筆下的人物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原來以為,用外國人的名字,拉開距離,陌生的生活沒有那么多講究,可以任意虛構。但現在看來,距離會產生錯誤。
因為一時難以想出更加符合心意的名字,駱駝就隨便給主人公按上了兩個鄉黨的名字。
江小紅(艾莉絲)再次見到陶俊輝(丹尼爾),是在某天清晨。她的第一次月經來得晚,去得慢,還好現在已經終于度過了最艱難的一個星期,她像一個真正的女人了。她打開電視機,疲乏地百無聊賴地看著,突然在一則新聞報道里看到了陶俊輝,那是政府領導關于體育賽事工程的一個報告,英俊挺拔的男人穿青藍色西裝打紅底黑條領帶,話筒前面放著寫有名字的牌子:陶俊輝。
江小紅大聲喊妓女李梅(瑪麗),李梅李梅,快來看陶俊輝。李梅應聲從廁所里躥出來,手忙腳亂地往上提褲子。
她們一起看著電視里的陶俊輝,哈哈笑起來。這個陶俊輝是另一個陶俊輝,不過這么多天過去了,終于看到一個陶俊輝,她們依然激動得跳起來,所有的等待都有收獲,即使和你所盼望得到的有一些出入,但畢竟她們看到了“陶俊輝”。
她們想見的那個陶俊輝恐怕也快回來了。
改了名字后,駱駝失去了把這個小說寫下去,把龐雜枝葉散開、歸攏、收拾的勇氣。故事主角們紛紛從駱駝任性創作的遠處向他走來。小說里隱身的男主角陶俊輝有點像自己的父親,雖然父親一輩子都在母親身邊,并未離家出走,可他總是處在游手好閑、憤世嫉俗、不通人事的狀態。而故事里的少女江小紅像自己的姐姐,她是父母領養的,當年他們多年不育,駱駝還沒有被懷孕出來。駱駝小時候,姐姐在十八歲那年被父親強奸(有人說他們相好了),瘋瘋癲癲逃出去后一直沒有回來(有人說是被母親趕走的),有時駱駝看到路邊乞討的滿臉污垢的流浪女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懷疑里面就有一個自己的姐姐(有時他也猜想她恐怕已經死了,各種原因、各種死法)。他想給江小紅一個溫暖的家,卻造不出堅固的房子,無法讓屋子冬暖夏涼。而妓女李梅多像小草,溫和謙良又膽大包天,她無條件地接納、照顧受傷的駱駝,對自己的事情閉口不言,但他恐怕不能給小說里的她以干凈的生活和肉體。
因為改了主角們的名字,虛構和真實忽然血肉交融起來,瞬間里,駱駝眼前畫面交織,似乎明白為什么那家店里接連幾天都不見小草。她不在那里工作,那兒只是她曾經去過的一個地方,店老板的故事,小佳的故事,是她憑借與他們交談后所得的再創造。她所告訴駱駝的小草,只是她的一個虛構。就像他告訴小草的駱駝,也是他的創造。他們都曾試圖活在自己的外面。
這樣的現實,為小說提供了更大的拓展空間和更多的發展可能。他要把人物們從他們的藏身之所里找出來,就如把“強奸犯”的父親扒光了讓人圍觀。他一時無法讓自己繼續殘忍下去。
聽從小草的建議,他給小說按了個屋頂。這個屋頂名字叫“純潔者被入侵”。他要創造的那個純潔者,隨著故事的發展越來越復雜,把他們漂白的過程將異常痛苦漫長。故事里他要先將他們一個個迫害,然后再把他們一個個救活,而且恐怕在這個故事里他將找不到他們的真實面目。
駱駝困惑而憂傷地,暫時結束這篇草稿。
第二天醒來,駱駝往枕邊看看,小草不在,她的繡花枕頭也不在,她的蠟染畫、化妝品都不在。
中午,駱駝像艾莉絲一樣癱坐在廚房的冰箱前面,他懷疑自己和艾莉絲一樣喝醉了。冰箱里有一排雞蛋,碗柜里只有他一個人的飯碗,給他送飯的李梅(瑪麗)(小草)還沒有出現。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