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和回歸

這是卡埃羅，他的天真不是孩童式的爛漫無知，而是諳熟人類智識中的錯誤之后，審慎地維系一種純真態度。他的詩歌也不是安慰失意者的心靈雞湯，而是一個宏偉的救贖計劃。

佩索阿創造了不同的異名，每個異名都有自己獨立的風格、特異的人生。這些異名都異于他本人，卻又都是他的一部分。僅以這種巧妙設計的矛盾，便不可小覷詩人的豐富性。一個種類、一個標簽永遠無法一勞永逸地評價他。我才發現，自己當初是多么嚴重地誤解了佩索阿和卡埃羅。任何一種整齊劃一的抽象理解正是卡埃羅最為反對的，正如譯者閔雪飛所言，佩索阿并不傷感，他非常自信、自得其樂并絲毫不戀棧名譽。

卡埃羅在反對什么

卡埃羅一開篇就明確表示反對思考，他覺得，“除非我病了，我才去思考”。但他并不明言他反對的思考到底為何物。所以他常被誤解為反智主義者。但，如果他反對一切思考，那他頂多是一個懷疑論者，導師之名更無從談起。在此，卡埃羅反對的是那種把人的心情強加給自然的思考。這種病態思考體現著我們在自然面前的傲慢。我們從來不愿意去看自然本來的樣子，只是想當然地認為它應該是這樣或那樣。這種決斷如此漫不經心，就像我們隨意地使用美丑這些字眼來評價事物或武斷地給食物命名一般。

而這種病態思考的根源何在？卡埃羅娓娓道來。這種思考的問題在于追求抽象的、絕對的那個“一”，而忽視了更為具體生動的部分。于是我們關上了親身面對生活的大門，生活在枯燥乏味的觀念的世界里。這無疑是對自然的背離、背叛。更為危險的是，我們居然誤以為擁有觀念就擁有了世界，使用觀念就掌握了自然。我們習以為常地把自然當成被征服的對象，被欲求的對象。當征服未實現、欲望不滿足時，煩惱、痛苦和焦慮便順勢滋生。

對此，卡埃羅用“戰爭”這個最極端的事例，來注解人對自然的傲慢。我們希冀用戰爭改變世界，卻只帶來生靈涂炭。卡埃羅批評的這種思考，某種意義上比喻當下西方的人文危機。卡埃羅從不說危機。在他的語言里，這就是生病。病因就根植在西方文化的兩種傳統中，即自柏拉圖以來的唯理念論和笛卡爾的主體哲學，這對應著卡埃羅屢屢提及的用觀念來理解事物和用“我”來征服世界。這兩種傳統奠基了現代意義的西方科學和哲學。文明巨大進步的同時，人對生活卻開始厭倦。好的生活在別處！沒有理想，只有焦慮。異化、價值危機和虛無主義如同幽靈盤旋在頭頂。

建構性的觀看

對卡埃羅而言，反對不是目的，只是過渡。反對之后，他提出一種全新的思想方式。他不僅敏銳地看到問題，同時給出了對治疾病的藥方。這正是詩人的智慧，也是他得以成為先知和導師的原因。

卡埃羅的藥方很簡單，觀看。觀看，看到的是一個個具體的事物。事物的總和就是世界。所以我看到的從來不是孤立的一朵雛菊、一個村莊。我看到的是大地上的它們，是整體中的它們。部分當中已蘊含了整體的意義。通過觀看，它們展現于我之前。這種展現背后再沒有所謂被隱藏的、未公諸于世的秘密內涵。看到就是全部的意義，既是部分也透著整體，既是現象也是本質。本質居然也可以觀看，這無疑是一個革命性的命題！沒有什么比觀看更具體、更真實、更純粹。在觀看當中我才與真實的世界相遇。“思考事物的內在意義，是多此一舉”，“我用觀看和諦聽思考”。

抱著這種態度，我們會走向什么樣的生活？首先，久違的對自然的尊重會再次到來。尊重每一棵樹，每一朵花以及大地。其次，我們會更加顧及他人的感受。因為“我們成為內在之前，首先成為了外在 / 因此我們在本質上是外在”。同時，我們也是“只從別人眼眸的反射中知道自己”。守護思想是回歸牧羊人的生活，簡單、寧靜、無憂無慮。我們不僅守護自然，守護他人，也守護自己。我們終于能理解為什么卡埃羅自稱牧羊人，卻從未守護過羊群。他是異教徒，帶我們反叛現代生活。但他又是先知，他帶著我們離開黯淡的深淵，帶來新的光明，與他一起再次“尋訪諸神”。他是當之無愧的導師。

這是卡埃羅，他的天真不是孩童式的爛漫無知，而是諳熟人類智識中的錯誤之后，審慎地維系一種純真態度。他的詩歌也不是安慰失意者的心靈雞湯，而是一個宏偉的救贖計劃。所以這更是一條放棄錯誤、回歸本真之路。這樣看來，或許《阿爾伯特·卡埃羅》是我們這個時代異教徒們的啟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