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志芬
(華東師范大學藝術研究所,上海 200062)
魂瓶是長江中下游地區吳晉時期墓葬中較為常見的隨葬明器,因為其出土環境和本身的特點,再加上這類明器至目前為止還未發現文本的記載使得其具有很重要的研究價值。魂瓶具有一定的區域性,基本上存在于南京的南部和浙江省。它們集很多特定要素于一體,魂瓶上堆塑題材豐富多變,有人物、佛像、動物、瑞獸、建筑等。其中魂瓶上的建筑堆塑占有較大的比例。以魂瓶上的紀年作為判斷依據,魂瓶上的建筑堆塑的發展特征是最初簡單的重檐門樓發展成為氣勢磅礴的院落。江蘇、河南、陜西等地眾多墓葬中發掘出的建筑明器不勝枚舉,并且都具有一定的地域特征,而像魂瓶一樣建筑與罐子結合在一起卻是極少數。建筑堆塑不僅僅是魂瓶上裝飾的一部分,也是當時社會思潮下的產物。
目前已有很多國內外的學者對魂瓶上建筑的性質作出了判斷:賀云翱認為“魂瓶上出現的樓閣及其周邊的其他堆塑是當時佛寺建筑形象和佛寺內僧眾活動的寫照”。[1]阮榮春魂瓶上的建筑裝飾聯系建筑周圍活動和人物場景為佛寺。[2]沈芯嶼認為谷倉上的建筑是一個祭祀場所,而這個祭祀場所是人們意念中特有的,是這個地域的宗教建筑,更多的是對當時莊園式經濟中存在的一些寺廟等建筑的模仿。[3]仝濤在其博士論文中將建筑堆塑根據其功能和造型分為兩類:罐體建筑和蓋部建筑。[4]罐體建筑是世家大族炫耀其權柄和聲威的一種手法,也是其莊園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
上述觀點中對魂瓶的建筑堆塑內容的理解分為兩種。第一,其來源于中國古建筑,是典型的地主莊園院落;第二,其來源于佛教的殿宇建筑。筆者較為贊同前者的觀點,并且認為建筑是象征其財富地位并起到墓主人為生者祈福的功能。本文以金壇縣白塔公社出土,現藏于鎮江博物館的一件九層廡殿式樓臺魂瓶為例來說明魂瓶建筑堆塑這一功能。
1973年3月,金壇縣白塔公社社員在儲王莊南三百米的金竹墩發現一座古墓。該墓是磚室結構,有墓道、甬道、墓室三部分……較多的磚上刻有“天璽元年……”紀年。[5]墓室隨葬品中塑有高層樓臺的魂瓶較為引人注意(圖1、2)。
魂瓶是由東漢晚期的五聯罐發展而來,其特殊之處是由兩個部分組成:下面部分貼塑圓形的罐體部分及大罐以上可作為一個獨立空間的堆塑部分。此件魂瓶通高48厘米,腹徑24.5厘米,底徑15厘米。罐體的形制為圓口、折沿、溜肩、鼓腹、平底。整個魂瓶分成兩個部分,以大罐上面的平臺作為分界線。平臺上面部分為建筑、動物、人物、神獸堆塑,又可分為三層。

圖1 魂瓶

圖2 魂瓶局部
第一層即最上面部分以廡殿式樓閣為中心,四周為廊廡,廊廡四角均筑有一闕樓,有兩層,為廡殿式屋頂,正脊與垂脊均起翹。第一層與第二層的交接處為重檐。
第二層以二層重檐式樓閣為中心,四周為正方形庭院。重檐檐角起翹,上面一層屋檐上收。屋檐下的樓閣四面中間各開一方孔。正方形庭院的四角處各塑有一廡殿頂闕,闕身光滑無裝飾,闕頂正脊與垂脊均上翹。每兩闕中間又塑一歇山頂式屋頂,正面的屋頂已傾倒,其它三面均與墻體垂直。庭院院墻中間均作一長方形孔。
第二層庭院底部與第三層的重檐相銜接。第三層為建筑、四小罐、人物、動物堆塑。中間建筑為三層重檐。二層重檐中間的墻體上也開一方孔,兩邊屋檐四個交接處均有一小罐,第一層屋檐檐角對應著小罐處塑一熊,除了正面左邊已殘缺,其余三個熊前肢放于嘴邊,呈坐姿狀態。第一層重檐下面部分平臺之內都塑有一嵌入式房屋,房屋屋頂為歇山式,屋面刻畫均勻作瓦楞狀。兩屋宇均塑有一闕,同于第二層,第一層建筑外面有一平臺,兩側各有一成直角的圍欄。背面中間還塑有一瑞獸。圍欄的上是二個舞樂俑在彈奏樂器。四個面的建筑堆塑大致相同,但是動物、人物、瑞獸均有變化。左面,樓檐下塑有五個人物俑,均右手捂胸,左手放于左腿上,四只瑞獸在人物俑的前排,為人物俑的一半高,邊沿處為三條狗;右面樓檐下有四個人物俑,分別作捧物、跪拜、撫琴、端物狀(物體為圓形)右手撫胸,其前面一排為三只瑞獸,口沿處是四只,三只均朝一個方向,另一只朝反方向。背面同于正面。平臺下部分為一大罐,束頸、鼓腹、下腹內收、平底。大罐上的貼塑為兩層,且上下對稱,均為仙人騎獸,十分工整,并有泥鰍入洞的場景。九層廡殿式樓臺使得整個魂瓶的形態變得凸顯,魂瓶上塑有樓臺倒是比較多的,但一般為二至五層,九層的樓臺實為罕見,除了其制作工藝在視覺上予以我們特殊的感覺外,其內涵也是非常值得探討的。本文將在下文中進行進一步的分析。除了九層廡殿式樓臺外,還塑有闕、勾欄、廡廊、觀樓,這些建筑堆塑與人俑以及動物俑有機集合在一起,顯得十分和諧,猶如現實生活中的場景一般。
魂瓶作為一種明器,是專為隨葬而制作的器物,沒有實用功能,《禮記·檀弓》[6]曰:“其曰明器,神明之也,言神明者異于生器。”又曰:“仲憲言于曾子曰:夏后氏用明器,示民無知也;殷人用奠器,示民有知也;周人兼用之,示民疑也。曾子曰:……夫明器,鬼器也;奠器,人器也。”這些隨葬品的目的主要是提供墓主人之靈在陰間生活所需,體現出死者親屬祈求家屬富貴興旺的愿望,也體現出死者對于死后生活的希冀,即“事死如事生”的愿望,另一面也充分體現出生者對死者愿望的尊重與實現。此件魂瓶根據墓室中紀年磚上的時間來定之為三國吳時期,而魂瓶大多出土于長江下游一帶的江浙地區,且墓主人大多為豪族地主,擁有此魂瓶的墓主人生前的住宅應與此相仿,即使沒有如此壯觀,但也是莊園建筑,而建筑內的一系列生活場景猶如魂瓶上所表現出來的闕門旁有執守的人看護,門前有人等待主人的差遣,莊園里蓄養牲畜顯示著莊園主人的富有。這些堆塑都表明古代“事死如事生”的喪葬觀,墓主人活著的時候過著怎樣的生活,希望死后在另一個世界也過著同樣的生活。其思想來源于古人“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忠孝禮制喪葬觀。[7]漢代流行厚葬,三國兩晉時期還延續著這種厚葬的習俗,表明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子孫表現孝道。
在魂瓶上出現的建筑堆塑把它獨立起來看就猶如單純的建筑明器,建筑明器的出現是一種必然,利用它既可以滿足當時地主莊園式經濟條件下必然存在的莊園式建筑的實際需要,又不必浪費太多的社會財富。人們已經認識到既要敬重先人,又要使子孫后代繼續長久地生存下去。這也是墓葬中越來越多使用明器來模擬現實生活用品的根本原因。魂瓶上建筑堆塑大量出現亦是如此。人們在這一時期對墓室中明器的形制要求和其反映的喪葬觀念也是越加遵循禮制。
周學鷹先生認為,建筑明器應該是早期墓葬中描繪有建筑形象的建筑物的實物化,是利用縮小了的物質化隨葬品——建筑模型,來表現人們的思想觀念。如果墓葬建筑(包括墓室)是墓主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居住建筑的象征物,則毫無疑問墓葬中隨葬的建筑明器就是對墓室的擴展和延伸,它們是對墓主擁有的多處莊園式建筑的替代和象征。在這種意義上,說它們是對墓室的補充,表示墓主實際上擁有的,或希望所擁有的多處建筑財產。[8]筆者認為,此觀點具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又怎樣去解釋井、灶等明器都包括在內的獨立的建筑明器,如果把這些都塑造在一件明器中,這樣不是更好地反映墓主人生前的生活狀態?魂瓶上的建筑堆塑與罐身結合在一起這一特征,與建筑明器在形式上雖有不同,但是象征意義應該屬于“事死如事生”這一概念,甚至希望更加富有和輝煌。此件魂瓶上的九層廡殿式樓臺,并且有闕門,人們常常把最好的建筑作為神廟,因為那是與天堂溝通的神圣地方。西晉時期佛教在中國已經趨于成熟,“當時有些寺院相當大,如北魏洛陽的永寧寺,建有九層木塔,寺中佛殿的形制模仿皇宮中的太極殿,并有僧房樓觀1 000余間。”[9]此魂瓶上的九層廡殿式樓臺和永寧寺的九層木塔是否有聯系?是否為佛教建筑?李剛先生將上部為樓閣式建筑的魂瓶稱為“佛寺罐”。[10]他依據東漢笮融在廣陵(今揚州)一帶所建佛寺,“上累金盤,下位重樓,又堂閣周回,可容三千許人”[11]這一特征認為演變到三國孫吳晚期的堆塑罐,下部罐身雖然還保留著窣堵波的含義但頸部和頂部的佛寺則已成為它所表現的主題,因此,其正確的名稱應定為佛寺罐。何志國先生不同意此觀點,他通過文獻和考古實物雙重證據可以證明,中國最早的佛塔形制是中國樓閣式建筑與印度相輪塔剎的結合體。他認為此類魂瓶上的樓閣式建筑不能隨意判定為佛塔,因為其缺乏佛塔標志。[12]林士民認為,在罐上部出現門、闕、屋檐以及頂部建筑群體,恰恰反映了吳、西晉時期的地主莊園的規模,在漢晚期,江南早已出現高層建筑,典型的是頂部中心建筑為主體,四周似城堡,有廊廡相聯,四角設有望樓,這種組合是典型的地主莊園院落,不是佛教的殿宇建筑。[13]
那么此件魂瓶上的建筑堆塑不具備佛教建筑的特質,最大的可能性是莊園建筑,是本土建筑而不是舶來品。關于魂瓶上的九層廡殿式樓臺形制又何而來?目前還無法考證。北魏楊衒之在《洛陽伽藍記》中詳盡第敘述了塔寺林立的洛陽城。一個城中,竟有大小一千余個寺廟組群和幾十座高聳的佛塔。那景象是我們今天難以想象的。木塔中最突出的是永寧寺的胡太后塔:四角九層,每層有彩繪的柱子,金色的斗拱,朱紅金釘的門扇,剎上有“寶瓶”和三十層金盤。[14]“四角九層”與此魂瓶上的“四面九層廡殿式”建筑形式相仿,但是洛陽城在北方,而魂瓶的生產地在南方,地域上有一定的差異,當然也不排除北方的工匠將這一建筑形制帶到南方進行推廣。這一建筑形式體現出漢代“死后靈魂升天”觀念。在古代,人們相信人死后,靈魂升天。天界是人們追求的理想境界,是人類靈魂的歸宿。《禮記·郊特牲》載:“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15]由于人的能力有限,生者為死者準備隨葬品時,要準備一種幫助死者靈魂升天的藝術作品。魂瓶上廡殿式樓臺為九層,十分壯觀,欲與天空相接,代表著古人死后想要升天的夙愿。
[1]賀云翱.中國南方早期佛教藝術初探[J].東南文化,1991(12):30-31.
[2]阮榮春.佛教南傳之路[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0(12):31.
[3]沈芯嶼.魂兮歸來 谷物盈倉——論吳晉越窯谷倉文化功能及其消失[J].東南文化,2008(5):78.
[4]仝濤.長江下游地區漢晉五聯罐和魂瓶的考古學綜合研究[J].四川大學,2007(1):80-82.
[5]劉興,肖夢龍.江蘇金壇出土的青瓷[J].文物,1977(6):60.
[6]戴德,戴圣.禮記·檀弓[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12.
[7]荀子.禮論[O].中華書局出版.上海圖書館珍藏.
[8]周學鷹.漢代建筑明器探源[J].中原文物,2003(3):58.
[9]朱大渭,劉馳,梁滿倉,等.魏晉南北朝社會生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180.
[10]李剛.陶瓷窣堵坡研究[J].文博,1997(5):51-54.
[11]范曄.后漢書.陶謙傳[O].中華書局出版.上海圖書館珍藏.
[12]何志國.從襄樊出土東漢佛塔模型談中國樓閣式佛塔起源[J].民族藝術,2012(2):106-107.
[13]林士民.青瓷與越窯[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67.
[14]梁思成.建筑文萃[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375-376.
[15]戴德,戴圣.禮記·郊特牲[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