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虹
摘 要:根據查爾斯·泰勒的市民社會標準,當前我國僅擁有最低限度意義上的市民社會。我國市民社會的文化基礎明顯落后于經濟發展,市民社會的發展囿于文化的滯后而步履蹣跚。用修正的雷德菲爾德的“大傳統與小傳統”分析范式概括中國市民社會的文化環境特征為:“大傳統”的“主動調試”和“小傳統”的“保守倔強”。中國市民社會的文化環境建設需要通過促進“大傳統”與“小傳統”的良好互動推動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在轉化,腳踏實地地穩步推進有中國特色的市民社會文化道路。
關鍵詞:市民社會;文化環境;大傳統;小傳統
中圖分類號:D61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09-0015-03
引論
鴉片戰爭以來,古老的中華帝國被動打開國門,西方資本主義以入侵者和先進文明的傳播者的雙重角色刺激了中國民族意識的覺醒,催化了中國近代社會轉型的進程。中國市民社會在清末民初這個內憂外患、矛盾紛繁復雜的特殊時期尷尬萌芽。如果按照阿爾蒙德和伏巴在《公民文化》(1963)中比照美國價值標準對中國文化變量計算等級,無疑中國市民社會的文化基因是先天不足的。而狄百瑞擯棄實證主義社會科學觀的誘惑,積極肯定了中國市民社會萌芽的意義。他認為,中國清朝末年存在一個即使不完全相同但也頗為類似于早期現代西方的“自由主義傳統”[1]。遺憾的是,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等都以失敗告終,中國現代化的道路舉步維艱。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雖然實現了新的社會整合,但是卻以建立超級官僚系統的社會為代價,全能主義政治吞食了近代以來不斷萎縮的民間社會。隨著全面危機的消退,全能主義政治的負面作用逐漸暴露出來,用吞沒民間社會的辦法實現社會整合的效度下降,社會呼喚國家之外的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在現代化發展中扮演更為積極的角色。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逐漸解放思想,開始了探索計劃經濟之外的其他經濟成分,中國開始羞答答地進行市場經濟改革。1992年鄧小平南行講話正式肯定了市場經濟的作用,隨后中國掀起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市場經濟得到了長足發展。經濟的自由發展為中國市民社會的成長奠定了物質基礎,國家在財產關系、社會生活等領域為人們留出更多自主空間,以契約為基礎的個人權利得到尊重。經濟的現代化是市民社會成長的必要條件,實踐證明,經濟現代化有力地帶動了市民社會的發展。作為市民社會核心要素的非營利組織和形式各樣的民間組織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如果按照查爾斯·泰勒對市民社會最低限度的定義,只要存在不受制于國家權力支配的自由社團,市民社會便產生[2],那么中國已經邁進市民社會階段;但是如果按照查爾斯·泰勒對市民社會較為嚴格的定義,中國還算不上存在獨立意義上的市民社會。①如果說市場經濟的發展或經濟現代化是市民社會成長的硬件設置,那么公民文化或文化現代化就是市民社會必需的軟件配置。就我國而言,經濟現代化已經取得了長足進步,但是文化現代化明顯滯后于經濟的現代化,我國市民社會發展因此囿于文化的滯后而步履蹣跚。
一、我國市民社會的“大傳統”與“小傳統”
美國人類學家雷德菲爾德首次提出“大傳統與小傳統”的概念(1956)。在他看來,大傳統是城市中少數精英知識分子所代表的文化傳統;小傳統指鄉村中大多數農民所代表的文化。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大傳統被解釋成社會文明,小傳統僅是民俗文化;大傳統創造文化,小傳統只能簡單地接受文化。繼雷氏之后,吉登斯把“大傳統”視為書面文化,包括宗教、民族國家的規范意識形態等;“小傳統”指口承文化,包括魔術、巫術、習慣和日常生活慣例等[3]。雖然雷德菲爾德的“大傳統和小傳統”概念有值得商榷之處,學者們對“大傳統和小傳統”的理解也各有千秋,但是“大傳統與小傳統”的視角給曾經長期分裂的文化單向度解釋以有力的沖擊。中國的傳統文化源遠流長、融合復雜,“大傳統與小傳統”作為一種有效的文化分析工具,對中國市民社會文化環境的分析有著積極意義。雷德菲爾德的“大傳統”文化主要是社會知識分子和精英階層所掌控的,“小傳統”文化主要是社會中下層農民所持有的文化。筆者在修正的基礎上借用雷德菲爾德的“大傳統、小傳統”概念。為了對中國市民社會傳統文化分析的廣涵性,筆者分別擴大了這兩個概念的外延。“大傳統”文化是指與國家和權力緊密相關的、社會中少數上層和知識分子所掌控的文化;“小傳統”文化是社會大眾口耳相傳的民間文化,它向社會所有階層開放。由于學校教育的精英性質,“大傳統”并不向社會中下層階層滲透;而“小傳統”的普遍滲透力在社會生活領域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它強大的惰性使其保持著頑強的生命力。
(一)“主動調試”的“大傳統”
自封建社會以來,中國傳統文化中雖然存在著儒家、道家、法家等不同流派爭奇斗艷,但就其影響力、滲透力而言,中國“大傳統”的主流是基本穩定的。林毓生用政治結構和意識形態捆綁的模式分析中國“超穩定結構”的宏觀模型也肯定了意識形態(“大傳統”)的恒常性。由于中國“大傳統”與政治制度的相互依存關系,自封建社會至今中國有兩個最重要的“大傳統”——儒家思想和馬克思主義。有生命力的傳統是有自我調適能力的傳統,當然這種自我調適需要社會上層和知識分子的解釋來完成。
儒家思想一直是中國封建社會的主流官方意識形態。儒家思想雖有“民貴君輕”、“保民而王”的“民本”思想,但是沒有市民社會意義上的“民主”思想;雖有強調“臣民美德”的義務觀念,但沒有有關“公民權利”的修辭詞匯;雖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私和公的界定,但是“修齊”和“治平”是一以貫之,連帶性的公模糊了公私的嚴格界限。總之,傳統儒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顯然并不支持市民社會的發展。然而自19世紀中葉以來,中國社會結構在西方的沖擊下經歷了一個長期而全面的解體過程,社會結構的逐步解體使儒家思想漸漸失去了立足點,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了全面反傳統主義的高潮,“科學”和“民主”的思想在近代知識分子的倡導下有力地沖擊了儒家的傳統思想,儒家思想的制度化之路也就此終結。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熊十力、梁漱溟、牟宗三、余英時等幾代新儒家思想家重新挖掘儒家思想的精粹,他們一方面對中國傳統做新的詮釋及應用,另一方面把西方哲學同中國傳統智慧融會貫通。他們既不回避中國傳統思想的現代危機,又通過新的闡釋使傳統思想獲得新生。如,余英時坦然承認儒學面臨的困境,他曾把現代儒學比喻成“游魂”。但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具有極強的適應能力,中國文化的“內在超越”特征使價值之源沒有實質化、形式化,沒有西方由上帝觀念而衍生出來的一整套精神負擔,反而使中國文化價值體系在不會面臨全面崩潰的危險基礎上對科學采取開放的態度[4]。雖然新儒家低估了儒家思想對社會歷史的負面影響,甚至帶有純理論的色彩,但是它反映了中國以儒家為代表的“大傳統”開始以開放的態度應對市民社會的挑戰,它試圖主動與市民社會的文化價值觀接洽。
新中國成立后,馬克思主義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再次與政治結構融合,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大傳統”,因而馬克思主義關于市民社會的理論必然成為中國當代市民社會發展的理論資源。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產生于歐洲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確立時期,它具有特定的時代背景和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色彩。他一方面肯定市民社會帶來了生產力的發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他用政治經濟學原理剖析了市民社會的弊端,從人類解放的高度歷史性地否定“利己主義”、“異化”的市民社會。馬克思對市民社會邏輯上的批判否定是以建構共產主義理想社會為歸依的。1978年改革開放以前,中國對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的解讀或誤讀認為市民社會是一個異化的社會,本質上是資產階級的社會。意識形態的排斥加上全能主義政治對市民社會的吞食,使市民社會在中國缺乏生長的政治文化土壤。改革開放以后,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國家政權之外的公共領域開始產生。社會主義市民社會的實踐增強了對理論支持的迫切性。這一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反對從教條和僵化的角度理解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20世紀80年代末以后,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指導下知識分子深入文本深化了對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的認識。有學者發現馬克思雖然強調對市民社會的批判,但是其理論具有“破中有立”、“以破求立”的理論特征,“破”是對資本主義的歷史否定,“立”是對共產主義理想和唯物史觀的建構與闡發[5]。學者們發現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理解本身有一個從不成熟到成熟的過程,在早期的作品中他是在資本主義社會意義上使用市民社會概念的,在后期作品中他的市民社會概念是從與一切生產力相關的物質生產關系層面上闡釋的。這些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解讀既為中國市民社會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理論支持資源,又警惕人們市民社會的弊端,建設社會主義特色的市民社會。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一切劃時代的體系的真正的內容都是由于產生這些體系的那個時期的需要而形成起來的。”[6]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市民社會理論成為中國社會主義市民社會實踐土壤上的有機養分。
(二)“保守倔強”的“小傳統”
如果說“大傳統”是制度層面的文化形態,那么“小傳統”就是非制度的、習慣性的存在與人們日常生活中隱性而潛移默化的行為規范和價值模式。中國的“小傳統”脫胎于農業社會,成熟而異常發達的農業社會使中國的“小傳統”擁有濃厚的“鄉土情結”。面對市民社會的新語境,與中國“大傳統”的式微和主動調試相比較,“小傳統”體現了變遷的惰性和異常強大的生命力,這在某種程度上似有與市民社會理性化的契約觀“格格不入”之嫌。
韋伯用“理性化”描述西方市民社會的歷史和特征。韋伯的“理性化”源于其“社會行動”的核心概念,他認為人的行動有四種類型,即工具理性行為、價值理性行為、傳統行為和情感行為。他用理性人預設了人類行為遵循的原則,因此工具理性行為和價值理性行為被認為是更重要的,以非理性為特征的傳統行為和情感行為在韋伯的理論中被邊緣化。西方的市民社會是以反傳統的“理性主義”為特征,而中國“小傳統”的生活話語是倫理秩序。那么中國的倫理秩序是否是反理性的呢?我們仍然可以從韋伯對“理性化”概念的分析中找到答案。韋伯的“工具理性”強調為了達到我們的目的需要考慮采用什么樣最有效的手段;“價值理性”是用合理的方法去追求那些我們認為是合理的價值。從“價值理性”的觀點,真誠、友善等價值觀是理性的,有其自身存在的理性價值。但從“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關系而言,二者并不一定是正比例關系。“工具理性”的發展有可能帶來“價值理性”的萎縮,“價值理性”的復興又會限制“工具理性”的應用范圍。西方市民社會“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發展同樣展現了二者的不平衡性。大體而言,“工具理性”為西方市民社會帶來了高效的生活,西方市民社會的理性特征更多體現為“工具理性”。
從表面上看,中國民間“小傳統”確實存在大量與西方市民社會“工具理性”不同的因素。一方面,“小傳統”用禮治對抗法治。中國封建社會是以宗法等級制度為核心的禮治社會,宗法是以血緣為基礎的遵循“親親”、“尊尊”、“長長”、“男女有別”的行為規范。費孝通先生認為鄉土性中國的禮是“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范”,“合于禮的就是說這些行為是做得對的,對是合式的意思”[7]。人們對禮的主動服膺來源于經過教化的對違反禮而產生的內心畏懼感。鄉土性的禮治社會是排斥法治和訴訟的,法治社會的訴訟被認為是挑撥是非。另一方面,“小傳統”用家庭或家族對抗正式組織。費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理論解釋了中國的社會人倫關系的差序性特征,私人關系、人情哲學是以家庭為基礎擴展至整個家族,私人領域的人情原則與公共領域的行為規范具有連帶性的關系。中國“小傳統”中公私的模糊性與以契約為基礎的正式組織中公私分明的團體道德是截然不同的。雖然小傳統在中國市民社會的發展中扮演了一個“保守頑固”的角色,但是它并非絕對排斥市民社會的發展,而是以自身獨特的方式推進市民社會的發展。無訟的禮治社會用社會公認的行為規范取代正式的法律法規,起到協調各種社會關系、緩和和化解社會矛盾的作用。初級組織的行為原則滲透正式組織中,從而使正式組織中的人際關系具有連帶性特征,這有利于社會互助合作和地方公益事業的發展。中國的民間“小傳統”并不否定人的物質需求,但又并非以功利目標為最終歸依;它雖與感性有著某種關系,但又不同于感性;它雖沒有正式規范,但卻能調控人的行為,實現某種和諧、共贏的價值。在這個意義上而言,中國民間“小傳統”與“價值理性”存在相似的特征,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價值理性”的原則。
二、余論
中國學界對市民社會的文化探討存在了兩種錯誤傾向,一種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僅是“大傳統”或者“大傳統”可以概括“小傳統”,因而忽視了“小傳統”的存在;另一種認為,從社會進化的角度看,民間“小傳統”是歷史的殘存,市民社會作為現代化的產物應致力于新的制度化取代民間“小傳統”。然而中國“大傳統”和“小傳統”變遷的形態和模式顯然是不一致的,忽視甚至全面否定“小傳統”更是不足取的。中國市民社會的發展無需用西方的價值觀取代中國的文化傳統,更不能打著“科學”、“民主”的假信仰代替真信仰。正如林毓生所言,“把另一種文化的一些東西當作口號是相當簡單的,但口號式的了解并不是真正的了解。當可怕的口號變成權威,就會產生‘形式主義的謬誤。”[8]
面對市民社會的新環境,與“大傳統”的主動調試相比較,“小傳統”更多表現出變遷的惰性。雖然“小傳統”以自己獨特的方式適應和推進市民社會的發展,但是不可否定這種效力有著極大的局限性。中國“小傳統”發揮效力是以相對穩定的封閉的鄉土社會為前提,環境的穩定為傳統的有效性提供了基本保障。然而全球化、現代化的市民社會是快速變遷的社會,開放的環境必然使傳統失效,需要用契約的形式規范人們的行為。中國市民社會文化之路需要既拋棄西方中心主義,又否定世界體系理論,在二者融合中找到適合中國的道路。一方面,促使中國文化傳統的內在轉化,在社會不被破壞,文化傳統保留的基礎上尋求市民社會與中國文化傳統的銜接。中國民間“小傳統”長期處于封閉的狀態,與“大傳統”的溝通明顯不足,我們需要打通社會上層對大傳統的壟斷,變精英教育為大眾教育,以促進大小傳統良好互動來推動傳統文化的內在轉化。另一方面,中國文化傳統是幾千年的民族積淀的結果,生命根基的深厚使其不可能在短期內完成轉化,需要腳踏實地地穩步前進,或許林毓生先生的“比慢”精神恰是我們目前所需要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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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50.
[8]林毓生.中國人文的重建[M]//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增訂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