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班·帕斯特里歐·迪亞茲：人造之眼

人眼的觀看方式和照相機不一樣。我們并不只是通過視覺來感知完整的影像，而是在大腦中將視覺信息、記憶和邏輯結合在一起構建出圖像。照相機剛剛發明出來時，它所制造的影像讓人們感覺既陌生又充滿誘惑。不僅因為照片是如此“逼近于真實”，它也讓我們嘗試用全新的“攝影視角”來觀察世界。

當然，攝影和人類視覺最顯著的一個區別在于攝影是靜止不動的，且聚焦清晰。對于照相機記錄下的瞬間，我們可以花很多時間研讀其中的每一個微小細節；相反，我們的眼睛卻需要在一段時間內搜集很多方面的信息，然后在大腦中“構建出”畫面。即使有些相機可以拍攝動態畫面，實際上它所拍攝的仍只是一系列單獨的畫面，其中的每一幀仍然是一幅靜態照片。

來自阿根廷的藝術家伊斯特班·帕斯特里歐·迪亞茲（Esteban Pastorino-Díaz）非常了解照相機的特性，以及眾多創造攝影作品的方法。他使用的方法中沒有一種和人眼的觀看方式相同，但每一種方法，或者說他所進行的每一項技術和美學試驗，都無一例外地參考人類視覺的功能特性：他所拍攝的“裝飾藝術風格”建筑采用了老式的照明布光和膠印工藝，使這些照片體現出濃烈的歷史時代感，讓人回想起1930年代；在另一些航拍攝影中，他采用全區域聚焦的方法，讓拍攝對象呈現劇烈的比列偏差。可以說，他的攝影創作是在時間和空間兩個層面上展開。

迪亞茲既是一位藝術家，也是一位發明家，同時還是工程師。他根據我們自身體驗進行推論并構想出用照相機模擬人眼這樣巧妙的創意，經過他精心策劃所創造的影像效果讓觀眾以一種嶄新的方式來觀察世界。

（阿拉斯戴爾·福斯特是在悉尼生活工作的作家、策展人和攝影研究者，其網站是：http：//www.culturaldevelopmentconsulting.com）

阿拉斯戴爾·福斯特對話伊斯特班·帕斯特里歐·迪亞茲

我看到的第一批你的作品是關于1930年代建筑師弗蘭西斯科·薩拉蒙（Francisco Salamone）設計的裝飾藝術風格建筑。是什么引發你拍攝這些作品？（圖01～04）

1997年，我看了一個關于弗蘭西斯科·薩拉蒙的作品展覽。當時我一直在計劃拍攝一個有關布宜諾斯艾利斯標志性建筑的系列。一看到他的設計，我立刻知道那就是自己一直所尋找的主題。薩拉蒙設計過不下50座建筑，它們都在1936年到1940年間修建完工。最后我們所看到的他的建筑作品既廣泛多樣又有一定的關聯性。但在那個時代，這些作品幾乎無人知曉，甚至阿根廷本土建筑師也對此不甚了解。這一點引發了我的興趣。

照片的美感富有沖擊性，你在夜間拍攝，并使用了膠印（gum printing）工藝，為什么會選擇這種方式？

我想強化這些建筑的標志性。黑暗的背景可以凸顯建筑本身，使其與周遭環境脫離開來。照明通常借助街燈或一支手持電筒，目的是為了加強對比度，賦予建筑物一種特殊味道。光源從地面向上打過去也增強了立體感。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創造出一種符合這些建筑本身屬性的戲劇化氛圍，因為這些建筑很多都是陵園或屠宰場。

采用膠印工藝是因為，在這些裝飾藝術風格建筑建造的時期，膠印是很流行的印刷方式。這種方式可以賦予畫面模棱兩可的時間感，讓人們很難判定這些照片是在什么年代拍攝的。

膠印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工藝？

膠印發明于19世紀晚期，在20世紀早期仍然很受畫意攝影家的青睞。我想有多少個暗房技師就會有多少種膠印方式。我是這樣做的：首先把白明膠涂抹在厚重的帶有紋路的水彩紙上，然后再用軟毛刷涂上一層感光乳劑。那個感光劑就是阿拉伯樹脂、重鉻酸鉀和炭顏料的混合物。底片直接平攤在處理后的相紙上，放在陽光下曝光。原先的底片尺寸是20×25厘米，為了進行接觸印相，我將其放大，制作了64×80厘米的中間底片。

在自然條件下，重鉻酸鉀可溶于水，但經過陽光照射后它就不溶于水。曝光后的相紙會再放到水中浸泡。因為之前底片中較暗的區域遮擋了陽光的照射，相紙上的顏料仍然可以溶于水中，就被水沖掉了，顯露出白色的相紙；而暴露于光照區域的感光劑中的炭則保留下來，相紙上就顯現出黑色。這個過程我會重復三到四次，以增強影像的厚度和對比度。為了強化細節，我還會用小刷子和噴水槍來沖刷相紙上的某些區域，這實際上也讓沖印出來的每一幅作品都顯得獨一無二。

你還拍了一些看上去像是模型景觀的照片，但事實上它們不是模型，對嗎？（圖05～08和24）

不是模型，航拍系列里所有畫面展現的都是真實存在的地方。這個創意來自我對攝影解讀方式的質疑。從很高的角度拍攝，再加上一個虛假的淺景深，就產生了一種“小型化”的效果，就好像我們看到的是一座精致的玩具城。

我制造了一部能拍攝4×5英寸膠片的大畫幅照相機，它的鏡頭可以傾斜并抬升，于是焦平面傾斜，達到所謂的移軸效果。今天，作為Photoshop的一種圖像處理功能，移軸效果已經廣為人知，甚至已經出現在小型數碼相機的模式選項中。但在2001年，相機不會自帶這種功能，它只能通過光學手段實現。

為什么你想用這種方式來展現景觀，而非更接近“自然主義”的方式？

我想要創造出一個能以兩種不同方式來“解讀”的畫面。第一眼看去，那些物體仿佛是模型或玩具，但經過仔細審視后，你能從某些細節上意識到這些一定是真實的物體而非模型……但它們看上去仍像是模型。最終，我們在感知上自相矛盾，甚至開始質疑。

你是如何從那么高的地方拍攝照片的，是雇了一架直升飛機嗎？（圖09～10）

我首先想到的辦法是使用直升飛機，但得知每小時的租金后，我就很快改變了主意。此外，直升飛機也不允許在人口密集的地區低空飛行，因此它不可能成為解決方案。

然后我研究了其它辦法，我發現早在19世紀末，阿瑟·巴圖特（Arthur Batut）就利用風箏航拍。我想如果100年前有人做到了，那我現在也能做到。結果風箏加飛行器的組合真的很好，它便宜，可靠，移動方便，也具備足夠的上升力把4×5英寸紙板相機（cardboard camera）載到空中。

所以發明制作也在你的創作范疇之內嗎？

是的，我一直受到好奇心驅使—“如果我這么做會怎樣”—這個問題通常會引發我嘗試非常規的攝影方式，這也要求必須研發自己的設備。使用商店里售賣的照相機不可能達到自己的創作目的。

我同時也非常享受創造的過程，自己畫圖紙，自己動手制作，而不是去商店購買或者找廠家定制。我相信在設計和制作過程中遇到的所有挑戰和找到的解決方案，都會在最后呈現的影像中留下“蛛絲馬跡”，這也造就了作品的獨特性。

為了創作不同尋常的攝影作品你還做過什么技術創新？（圖18～19）

在過去14年里，我一直在使用“狹縫掃描”技術拍攝（slit-scan ，狹縫掃描技術指的是對準一個狹窄空間進行掃描，得到的影像又順序重組拼貼在同一個平面上，從而讓原本“不同時”的影像“同時”出現）并設計制作了很長的全景影像。2004年，我創造了一種“狹縫掃描相機”，它可以拍攝長達1.6米的單張底片。這款相機是我最常用的。使用兩條平行的膠卷或膠片的話，它甚至還可以進行立體拍攝。

你怎樣形容利用這種技術所捕捉的畫面？它不算是一幅“快照”，因為它并不是某一個單獨瞬間的定格畫面，但它也不是一種移動的影像。

傳統的相機是同時對整幅畫面進行曝光和記錄，而“狹縫掃描相機”則相反，它是對膠片進行有順序的曝光。這意味著畫面一頭所展示景象比畫面另一頭的景象要出現得早幾秒鐘，幾分鐘或者甚至幾小時。這正是由曝光的方式決定的：快門打開后，膠片就在一條狹窄的豎直縫隙后連續地移動。其實整條膠片所記錄的不是空間，而是時間。這就是最大的區別。因此，你不能以正常的攝影或者視頻拍攝方式去對待這類圖像，它本身其實僅僅是一系列單獨的靜態照片集合。

根據“吉尼斯世界紀錄”，你的一部作品被確認為是全世界最長的連續單張底片。（圖11～12）

是的，那幅照片是在2010年拍攝的，記錄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區中全長3.1公里路線上的主要街道和大路的景觀。我專門設計了一部照相機以便使用35毫米的電影膠片拍攝（因為這種膠片能比靜態攝影所用的膠片長很多），然后照相機被固定在一輛汽車的車頂上。整個拍攝花了15分鐘，在此期間照相機也旋轉了97.5次。底片長達39.4米。

它真的是迄今為止最長的底片嗎？

嗯，那是吉尼斯世界紀錄所認證的最長的底片，但事實上并不是最長的。2010年我拍攝了紐約城市馬拉松賽，將305米長的影像一次性記錄成像，那也是市面上可買到的最長膠片長度。拍攝時，相機是架在一部三腳架上，保持靜止不動。每當有選手跑過相機鏡頭面前，它就會記錄下來。整條膠片的曝光時間有兩個小時出頭。

這樣長的畫面一定很難展示給觀眾，不管是在畫廊中、還是在熒幕上。你是怎樣應對那些挑戰的？

在某些情況下，尤其是對于那些非常長的全景圖來說，要想以我認為理想的方式來展示作品確實很難，但在畫廊中按我的想法來展出仍然有可能實現。有幾次我在空間相對大的展覽館里展示了完整的39米長的畫面。（圖14～16）但到目前為止我還從沒有機會完整地展示紐約城市馬拉松賽的全景圖。現在我要展示它，只能在很長的一面墻上固定兩支膠卷卷軸，一端一支，這樣整條膠片能在兩支卷軸之間展開并收攏，但觀眾每次只能看到整個場景的部分片段。（圖17）用同樣的方式，垂直方向的卷動可以讓畫面呈現在立面的屏幕上。我也從整個畫面中選取了一些細節沖印出來。當然，當你面對這種非同尋常比例的圖像時—差不多12000：1—要想展示它就不得不做一些妥協讓步。但我仍然相信總有一天我會為它找到一個合適的展覽場地……

你現在正致力于什么新項目嗎？（圖20～23）

目前我在拍攝一系列在攝影史上具有影響力的照相機的360度照片。它們的影響力或在于標志著某項技術里程碑，或是被批量制造并大規模銷售，又或是被著名的攝影師使用過。我相信攝影師和照相機的關系（就像藝術家與畫具的關系那樣）是獨一無二的，甚至比人與任何媒介的關系都來得緊密。我認為，照相機不僅影響作品，也反映出藝術家性格的方方面面。而且畫面產生于照相機里面，這對于媒介而言也是非常獨有的一種性質。

如果你不是攝影師的話，你覺得你會從事什么職業？（圖片24）

我想應該會和航空有關。從孩提時代起，我就對飛機非常著迷，15歲時我用一架遙控飛機和一部小小的110膠片相機完成了第一幅航拍照片。幾年前我終于取得了飛行執照，并開始了一項長期工程—制造我自己的飛機。除了攝影和航空之外我很難想像自己還會從事什么別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