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沙沙
“經常解釋一上午,精神消耗完了就一句話都不想說,更別提開展其他工作了。”在云南省永善縣黃華鎮鎮政府辦公樓中,該鎮黨委書記柯平告訴《民生周刊》記者,過去3年,他80%以上的精力都用來面對占全鎮人口六分之一的移民。
在柯平接受采訪的5個小時中,交談被七八批群眾打斷,當地移民已經習慣三五成群地出入書記、鎮長、人大主任的辦公室。
雙方的交流,從坐著對話到站著爭執,從平靜溝通到激烈沖撞。為了壓過群眾一波高過一波的“聲討”,柯平會下意識地揮手強調重點,并不斷提高音量直至喉嚨沙啞。
“基層只是政策的執行者”,是他談話中反復使用的語句。當然,這在訴求不滿的群眾看來只是一種說辭。
這一切源于國家“十一五”重點工程、“西電東送”骨干工程——溪洛渡水電站的建設。電站壩址位于云南省永善縣和四川省雷波縣接壤的金沙江峽谷段,與下游的向家壩水電站相距157公里。
其中,黃華占永善縣溪洛渡庫區移民總數的44%,涉及移民1.1萬余人,是“庫區移民第一大鎮”。
2003年2月,云南省人民政府下發“溪洛渡水電站封庫令”后,時間就像一根繃緊的弦,壓迫著這里每一個人的神經。
與時間賽跑的,不只是安置房的建設者,更是柯平等庫區干部。但不管此前存在哪些爭議,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趕進度”。
然而,歷經10年,移民搬了,遺留問題并沒有打包一起帶走。“被動移民”的百姓將重重問題攤在柯平等基層移民干部面前。
而在訴求屢屢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關于鎮領導、村干部貪污腐敗的傳言四起,干部與群眾的關系岌岌可危。
搬遷安置進度滯后
按原規劃,溪洛渡水庫應于2012年11月完成移民搬遷,然后開始清庫,2013年5月下閘蓄水。但臨到搬遷日期,移民安置工程還有很多項目剛剛開工。比如,在黃華鎮朝陽集鎮的遷建新址上,施工人員2012年11月才開始進場施工。
由于整個庫區移民進度嚴重滯后,溪洛渡移民搬遷日期最終延至2013年4月30日。
多位受訪者認為,除了移民、地方政府、業主的三方博弈造成多次反復外,移民進度滯后還與新舊條例交替有關。
2006年,國務院頒布實施《大中型水利水電工程建設征地補償和移民安置條例》,1991年發布的《大中型水利水電工程建設征地補償和移民安置條例》隨之作廢。
而溪洛渡的審批和開工時間都早于新移民條例,設計程序遵循老移民條例,移民安置方案和補償標準需要按照新移民條例調整。
“在工作之初,移民的政策體系非常零星、凌亂。”永善縣移民開發局局長劉峰直言,移民政策不配套是造成工作滯后的最大原因。
他談到,《溪洛渡水電站云南庫區移民安置實施意見》([2011]6號)是指導庫區移民工作的原則性政策。云南省移民開發局從2007年開始研究,但直到2011年1月才出臺。“實施意見出臺晚,直接壓縮了移民搬遷工作的時間。”
對此,云南省移民開發局規劃安置二處負責人沒有否認。“庫區3萬多移民的意愿調查、安置方案確定、實施規劃編制、各項移民工程的單體設計與建設要在兩年半時間內完成,必然會出現搬遷安置工作緊張的局面。”
據了解,溪洛渡是在工程可研未經審批、移民安置規劃未經審定、安置點房屋等基礎設施建設未啟動、征地報批手續未完備的背景下,提前開工建設的。當地移民干部稱之為典型的“三邊”工程,即:邊建設,邊審批,邊移民。
在此背景下,移民工作開展難度可想而知。
2013年5月,永善縣委組織部的內部調研報告寫到:整個移民工作始終在“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反映訴求、爭取政策,化解矛盾、維護穩定”中艱難推進。
同時,不可忽視的是,與移民進度滯后相對的是庫區干部巨大的工作壓力。
地處金沙江南岸的黃華是典型的山區農業鎮,溝壑縱橫,交通不便。就水庫淹沒影響區而言,黃華最下游的米貼沙田村民小組到最上游的三合塘房小組公路距離就有50公里。
為確保移民工作實調、圍堰、搬遷、安置等幾大關口順利開展,最一般的做法是,把任務分解包干到每一位干部頭上。
“如果僅憑黃華七八十名干部職工,僅是基礎性業務也難以正常開展。”柯平說,在每一個時間節點工作推進過程中,都需動員庫區籍干部返鄉做親屬親友的思想工作,包保到人。“喝酒、認親戚都是基層干部常用的溝通方式。”
蓄水時間倒逼工程
“移民工作環環相扣,步步緊逼。”采訪中,柯平等多位移民干部表示,雖然困難重重,但每一個時間節點都沒有退路。2013年5月4日,溪洛渡下閘蓄水的日期如同一條高壓線,倒排工期,倒逼進度。
知情人士告訴《民生周刊》記者,為了沖刺滯后的搬遷進度,昭通市在內部會議中曾提出“以黨性做擔保,以帽子做抵押”。
作為搬遷主體,永善制定了《永善縣移民安置督查工作實施方案》、《永善縣移民工作業績考核辦法》等細則,建立了移民工作定期報告和工作任務限時辦結制,實施“一天一通報、五天一督查”。
“下閘蓄水的時間結點是永遠不變的。所以,不管采用哪種方式,你必須把所有工作完成。” 移民干部劉峰說。
在溪洛渡移民過程中,黃華需要完成朝陽、白砂碉兩個新集鎮的建設,其中,朝陽集鎮是永善占地面積最大的新集鎮,規劃總用地面積為57.48公頃,規劃安置移民1503戶共5342人。
在朝陽集鎮,安置房建設方式分為自建或企業幫建兩種,其中1140戶人家選擇企業幫建。
“干部宣傳時,傾向于鼓勵移民選擇企業幫建。宅基地都是聯排的,一起建設才能保證工期。”朝陽集鎮朝陽社區支書陳華竹解釋,所謂“幫建”,是指鎮政府搭平臺,委托建筑公司,分別與移民在自愿的基礎上逐戶簽訂幫建協議。
柯平談到,預留給集鎮的建設時間非常緊迫。2012年1月,審定通過由中國建筑西南勘察設計研究院設計的朝陽集鎮規劃圖;1月到6月,黃華必須完成集鎮安置點場平工程,再劃撥宅基地給移民;7月后,開始宅基地基礎建設;11月,四川金緯建筑有限公司等5家建筑公司經確認進場施工。
“黃華交通非常不便,盤山路連錯車都困難,建材的運輸相當糟糕,給安置房建設帶來很多困難。排除雨季、春節,真正的施工期很短。”
2013年初,現任黃華鎮鎮長的謝忠華還在縣法院工作,他以“監督工程進度”的身份被派到朝陽集鎮。他回憶,在新集鎮道路還未建好的情況下,5家建筑公司、兩千余名建筑工人以及選擇自建房的移民同時施工,現場可謂混亂一片。“道路上亂倒一車砂土,就會影響整排聯建房施工,我每時每刻都在解決糾紛。”
《民生周刊》記者發現,施工合同規定,施工期是2012年10月至2013年3月30日。施工方必須在2012年12月20日前完成住房第一層主體建設工程,2013年3月30日前房屋通過驗收。
為何如此規定?柯平解釋,為了確保移民按時搬遷,一開始基層政府曾構想,在安置房完成第一層建設后,先讓移民搬入第一層居住,同時施工方再建設第二層和第三層。
這種幾乎不可想象、充滿安全隱患的安置狀態,引起了市縣政府的重視,并決定給未具備入住條件的每戶移民派發每月515元的租房過渡費用,延長施工期。
“在時間節點前,我們確實搬出來了,但永善80%的安置房是不具備入住條件的。”劉峰說,在移民搬出卻無法安置的情況下,大部分移民都要投親靠友或者租房過渡。
2013年4月25日,國家發改委、云南省政府、三峽集團等相關部門在昆明召開下閘蓄水會。當時,永善縣還有37戶移民沒有完成搬遷,且主要集中在黃華。
知情人士透露,為此,4月25日下閘蓄水會選擇臨時休會。現場,由云南省省長直接與昭通市委書記、永善縣委書記電話溝通,下達了4月27日24時為永善移民全部搬遷的最后期限。
“如果我們沒搬完,省里就不開會,壓力能不大嗎?”劉峰回憶,縣委書記、縣長帶領所有縣委常委下鄉,以“點對點”的方式幫助37戶移民搬遷,最終在4月27日21時30分完成最后一家移民搬遷工作。
“沖刺”后遺癥
5月上旬,《民生周刊》記者在朝陽集鎮發現,有部分移民自建房仍在施工,集鎮基礎設施建設緩慢,醫院、農特產品交易市場、車站、辦紅白喜事的場所尚未建設完成,市政功能差,群眾就醫、上學、用水等問題頗多。
而部分建筑公司施工人員還未完全撤出集鎮,正在對有質量缺陷的幫建房進行整改。
“幫建房一直有質量問題,墻面開裂多。”移民劉文美家中最大的裂縫出現在樓梯過道的墻角柱子上,近1厘米寬,開裂處有漏水的水印。劉文美及多位移民反映,住房質量問題在朝陽集鎮普遍存在。
事實上,自去年4月開始,“政府為移民蓋的房屋偷工減料,移民彭有亮的房屋被風吹倒”、“移民王樂滿的房屋出現漏水、斷梁”、“永善移民房被風吹倒官員稱正常”,到政府部門討說法“還被武警追著打”等問題頻頻見諸報端,使黃華這個移民鎮蜚聲溪洛渡庫區。
有媒體消息稱,有質量問題的幫建房在朝陽高達300多家。
對此,柯平等黃華移民干部感到委屈,也很無奈。“從移民安置房開建之日起,縣政府就制定了一整套工程質量監督體系。”
他說,由于工程量大、時間緊,施工技術不夠規范,確實導致部分房屋存在樓板輕微裂縫、梁柱蜂窩麻面、露筋等質量缺陷,也有少數房屋主體結構存在重大缺陷需要整改,但絕無“漏水、斷梁”、“強制入住”、“武警打人”等問題。
據永善縣政府人士介紹,2013年5月,經過對朝陽移民安置房建筑質量進行逐一排查,最后確定朝陽集鎮移民安置房存在質量缺陷的有136戶。
2013年4月20日,永善出臺了《永善縣人民政府關于印發移民安置房混凝土質量缺陷和屋面防水技術處理要求的通知》,指導對安置屋建設進行整改。
事后,柯平對此進行反思,“我們都沒有搞過建筑,施工進度是按照移民搬遷安置的時間節點設定的。事后我們才意識到,這么短的時間是不符合建筑規律的。”
針對朝陽集鎮部分移民針對房屋質量問題不斷上訪的現象,多位庫區干部和移民認為,不排除少數移民企圖通過房屋缺陷整改實現最高利益訴求,在訴求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就無休無止“鬧、纏、要”。
《民生周刊》記者發現,黃華是典型的人多地少、移民實物補償補助量個體差異大的地區,無論是移民實物調查、集鎮安置選址、宅基地劃分,處處都充滿矛盾和糾紛。因對實物調查方式、補償標準不滿,2009年曾出現黃華“6·19”打砸派出所事件。
“補償標準不可能套到每個人身上,在利益再分配的過程中,肯定會出現有人收益多有人收益少的現象。”
總結自己的工作狀態,柯平說“就是‘小馬拉大車’。鄉鎮級政府處于政權組織的最底端,卻是移民搬遷安置的行政主體,有太多的難題不能解決。“對百姓來說,移民是天大的事。但我們是‘權力無限小,責任無限大’。”
如今,1萬多移民已經搬遷完成,但在可預見的未來,移民的歷史遺留問題仍在影響黃華的穩定。
在2013年上報縣政府的移民工作報告中,柯平將上訪移民所提的重點問題一一羅列,且用“制約發展的巨大障礙”來形容。“我們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處理歷史遺留問題上,還要發展,也只有這樣,移民才能真正脫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