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涌
(華東理工大學 外語學院,上海 200236)
服務業社會(Dienstleistungsgesellschaft),又稱社會的第三產業化(Tertiarisierung),上世紀70年代開始在西方所有工業國家出現,表明社會開始發生根本性變化:不僅從工業社會轉向服務業或信息化社會,也從兩極分化轉向多階層社會。戰后德國作為西方主要工業國之一,固然置身于這個社會轉型過程中,但戰后重建引發的經濟騰飛,又進一步加速了這個進程。同比而言,尤其在西歐范圍內,戰后德國較早、較快而且更徹底地進入了這個過程。這都是由經濟發展所致,而就業不僅是一個國家經濟狀況的風向標,也是洞見一個社會人口狀況的窗口。因此,從該角度入手可以很好地展現戰后德國社會發生的一系列重大變化。
一般而言,就業結構決定了一個社會的性質。從社會就業結構以及國民生產總值來看,19世紀的德國基本上還屬于農業社會,20世紀直到60年代,德國總體上屬于工業社會,但從70年代起,德國開始明顯出現第三產業化趨勢,社會快速轉向服務業社會。較之于歐洲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德國工業化進程不僅啟動晚,而且時間短、速度快,較短時間里,德國就業結構快速變化。
綜合迄今德國研究界推出的有關數據可以看到,戰后聯邦德國就業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而且,這個變化尤其見諸于60年代以來的發展中,見表1。
如表1所示,戰后聯邦德國就業結構的變化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1.從事制造業工作的工人數量急劇下降,尤其從60年代開始。到了2000年,從業人員中的工人數量從二戰結束時超過整個勞動大軍一半,下降到不足1/3;2.不直接從事產品制造的公務員和職員數量則與之相反,出現了疾速上升的局面,同樣從60年代開始,尤為明顯。這一部分從業人員的增長速度甚至超過了工人的下降幅度,即從二戰結束時只占整個勞動大軍不到1/5,上升為2000年的絕對一半以上;3.業主,包括自主經營的農民,數量也在逐年下降,下降的速度也同樣從60年代開始加劇。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農民的人數開始在減少。這樣的就業結構變化,清楚地反映了社會由工業化向第三產業化或服務業社會的轉化,因為快速上升的就業群體,公務員和職員,都是屬于從事第三產業或服務業勞動的,而且業主或自主經營的農民中也有相當一部分屬于此列。因此,從60年代開始,聯邦德國開始快速轉向服務業社會應該是個不爭的事實。當然,我們可以將數據再往前推,推到更早的德國工業化正如火如荼啟動的年代——19世紀下半葉,如表2。

表1 聯邦德國從業人數統計 (1950-2000) 單位:%
注釋:a)原西德地區; 2000年為整個德國。資料來源:以上數據,作者根據四處資料中數據整理而成[1][2][3][4]。

表2 德意志帝國時期(1882-1933)就業結構變化 單位:%
資料來源:Statistisches Bundesamt (Hrsg.): Statistisches Jahrbuch für die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W. Kohlhammer Verlag 1967。
數據雖然也顯示出,此前從19世紀下半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這段時間里同樣存在如上所述三個趨勢,即工人數減少、公務員職員數增加、業主和農民數下降。但是,兩者不能同日而語,主要是上升和下降的幅度都遠遠小于戰后的變化,而且,戰前沒有哪方面的變化足以導致社會人員格局的總體遞變;而戰后的變化不僅幅度大大增加,而且使社會人員結構發生了總體變化,即原來占社會大多數的工人下降為少數,原來占少數的服務業人員則從少數上升為多數。所以,才有第三產業化之說。
從三個產業格局角度看,戰后聯邦德國就業結構的變化也清楚反映了社會轉向第三產業化的進程。這一點,從與民主德國的比較中也能窺見一斑。從德國官方統計年鑒公布的民主德國數據來看,戰后民主德國的社會發展則看不到這樣一個轉向服務業社會的進程,如表3。

表3 民主德國三個產業從業人員發展 (1949-1990) 單位:%
資料來源:Statistisches Bundesamt(Hrsg.):Statistisches Jahrbuch für die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1991。
從如上民主德國三個產業從業人員發展表來看,第一產業雖然在萎縮,但第二產業卻在增加,這表明工業化進程較之于戰前的帝國時期依然在繼續;第三產業自80年代后才開始有明顯增長,但幅度還沒有大到居整個社會就業人口的主導地位。而兩德統一后,原東德地區的第三產業化則搭上了聯邦德國的快車,呈現出飛速發展的局面。這一點從兩德統一后這方面的數據統計中可以見出,如表4。
當今德國,第一、第二產業的比重已經下降到只占整個社會從業人員約1/4的地步,其余絕大多數則在從事著第三產業的勞動。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戰后60年代起,德國第二產業內部也開始了第三產業化的進程,即在企業內部開辟出了一個從事服務業勞動的部門,而不是將這些工作外包給專門的服務業機構。

表4 德國三個產業從業人員發展 (1991-2010) 單位:%
資料來源:Statistisches Bundesamt (Hrsg.): Statistisches Jahrbuch für die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2011。
戰后德國就業結構的變化同時帶來了社會結構,乃至社會性質的巨大變化。
首先,從社會結構角度看,戰前德國社會主要分成二部分人,一部分擁有生產資料,位于社會上層;另一部分只擁有勞動力,位于社會下層,而這部分人從數量上看是社會的主體,而那些位于中層的公務員和職員由于在數量上占極少數,經濟上還不確定,所以還不足以成為一個獨立的社會階層。到了戰后,雖然原有的業主和工人尚存,而且前者同樣位于社會上層,后者位于下層,但原來無足輕重的中間階層卻一舉成長為社會的主體力量。這樣,戰后聯邦德國的社會結構至少由二元變成了三元,而且由原來兩頭大中間小的二元社會變成了中間大兩頭小的三元社會。戰前的中間階層之所以無足輕重,并不單純從量角度看,也從質角度看,由于其自身的不確定性,還不足以構成社會的一個獨立力量。而戰后的業主和工人階層雖然從量上也開始下降,加上外來移民的不斷擴大,戰后德國已經漸漸由原來的二元社會轉向了多元社會。
其次,從社會性質角度看,隨著如上階層結構的變化,戰后德國社會已開始從原來的階級社會轉化成階層社會。階級和階層都表明了社會差別,但前者基于不信任,不認可;后者則相反基于彼此的信任和認可。此前的階級社會里,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是不存在認可和信任關系的,因此,社會沖突大多顯示為階級斗爭;戰后德國,各階層差別雖依然存在,但彼此之間有了一定程度的認可,這些差別也通過法律、規范等得到了具體界定,因而也一同獲得了認可,這就使原有的階級沖突開始漸漸退出歷史舞臺,而代之以基于不同觀點的文化沖突;從另一個角度看,戰后德國整個社會的非無產階級化也在促使原有的階級沖突開始退隱。社會中一大批中間階層的出現本身已經表明了社會開始出現了非無產階級化,那些開始居于社會人口主流的中間階層雖然不是業主,而是被雇用者,但他們的經濟地位已明顯不同于此前的無產階級,他們不僅擁有財產,而且相當一部分處于領導崗位的人還擁有著堪比一般業主的收入。這個作為社會主干的中間階層顯然已經沒有了對社會的不認可。此外,即便那些依然處于社會下層的工人階級,撇開他們在數量上的非主導地位暫且不論,僅就他們的經濟地位而言也已漸漸呈現非無產階級化趨勢。據德國《明鏡專號》1991年第20期公布的一份“1990年東西德收入比較”(表5)可以看到:1990年時,西德社會處于貧困線以下的家庭充其量有4%,而高收入家庭在18%,其余絕大部分家庭都擺脫了貧困,而且有約77%的家庭收入超過了社會基本收入。這表明,即便那些到2000年不足社會1/3的工人也已經不再生活在貧困中。這些人雖依然位于社會下層,但對整個社會秩序有著基本的認同。因此,戰后德國社會結構的變化使得社會性質也相應地由階級社會變成了階層社會,一個有階層差別,但沒有因差別而來的沖突的社會。

表5 1990年東西德收入比較
資料來源:Spiegel Spezial 1992/20。
當然,西歐國家從戰后60年代開始普遍出現由產業轉型而來的社會結構變化,聯邦德國是其中出現這種變化較明顯的一個國家,這主要是由于20世紀的德國經濟一直在歐洲范圍內起著領頭羊的作用,由于經濟轉型步步緊跟著時代潮流,社會結構的變化也緊隨而至。但是,同比而言,戰后德國社會結構的變化又呈現出了一些特有的方面,這首先就是兩個德國之間的差異。
如上所述都是就聯邦德國而言,如果將民主德國考慮在內,情況就有所不同,這主要是由于不同社會體制導致了民主德國在經濟和社會轉型方面滯后許多的局面。就兩德統一時1989~1990年有關兩個地區的就業數據來看,當時的聯邦德國已經是一個明顯的服務業社會,而民主德國則依然停留于一個以工人為數量主導的工業社會,見表6。

表6 1989/1990年東西德就業結構比較 單位:%
資料來源:Jürgen Schupp und Gert Wagner: Basisdaten für die Beschreibung und Analyse des sozio-?konomischen Wandels der DDR. In: K?lner Zeitschrift für Soziologie und Sozialpsychologie,1991,Jg. 43,Heft 2,S.325。
從如上統計可以看出,1990年時的民主德國,工人還是社會勞動大軍的主體,占整個社會就業人數的近一半,而差不多同時的西德,工人則占社會總就業人口的1/3;與此相應,當時東德的職員人數占總就業人口也是近一半,而西德則超過了一半。可見,統一前,兩德社會結構存在著明顯差異,各自第三產業化的程度顯然不同。到了2000年,這個東西部的差異更是明顯。根據ALLBUS(Die allgemeine Bev?lkerungsumfrage der Sozialwissenschaften)2000年的調研結果,2000年時在東部有40%的人生活在工人家庭,西部只有26%。而東西部人的自我判斷也大致如此:東部3%的人認為自己屬于中等偏上階層,西部是12%;東部有46%的人認為自己屬于社會中層,而西部是60%;東部51%的人認為自己屬于工人階層,而西部只有28%。可見,以上有關兩德統一后整個德國的數據中如果剔除東部地區而僅就西部地區而言,那么,德國第三產業化(服務業)的程度還要高,社會中間階層人數(職員)還要更多,位于下層的工人則更少。這個東西部地區在就業方面的差別更明顯地體現在失業人數差別上。根據德國聯邦勞工局(Bundesagentur für Arbeit)公布的1994~2011年數據看,東部地區的失業率幾乎都要比西部地區翻一倍,見表7。

表7 1994-2011年德國東西部地區失業率
資料來源:德國聯邦勞工局(Bundesagentur für Arbeit)。
這樣的失業率差異顯然將東部地區的貧困指數推高,在戰后德國社會結構的變化中,貧困成倍地集中在東部,這樣的地區差異也是西歐其他國家所沒有的。
戰后德國社會結構變化中另一個特有的方面就是外來移民越來越成了社會的一個堅實組成部分。50年代時,德國社會還很少有外來移民,60年代初隨著經濟進入飛速發展期,開始有外來移民以勞工身份進入,這些人主要來自土耳其、意大利、前南斯拉夫、希臘和西班牙等國。德國聯邦統計局(Statistisches Bundesamt)在1990~2000年間出版的《統計年鑒》(Statistisches Jahrbuch)顯示,1990年時外來移民已經占德國總人口的7.7%,到了2000年則達到了10.3%。如今,外來人口的百分比基本維持在這個水平。這些人已長期在德國工作和生活,大部分已進入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就像所有外來移民一樣,他們同樣生活在所在國文化與母語文化的交織中,因此,從所在國角度看,社會融入一直是個廣為關注的問題。具體從就業角度看,他們成了戰后德國社會結構演變中一個特殊的群體:雖然幾乎每個職業群體中都有這些外來移民的身影,但他們還是相對集中于一些德國主流社會開始從中退出的領域。德國著名的柏林經濟研究所(Das DIW Berlin-Deutsches Institut fuer Wirtschaftsforschung)每年都會公布一些社會經濟指數,其中會涉及就業狀況。從該所公布的1991年和2000年西德人與外國人從業結構比較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外來移民在德國從事的主要是本地人不太看重的工作,如圖1。

圖1 外國人從業結構分布(1991和2000)
由于外來移民主要集中在原西德地區,所以該統計顯示的數據是與西部地區本地人的比較。從數據上可以清楚地看到,1991~2000年間外國人在德國的就業結構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首先,這些人的就業領域主要在社會下層,即以工人為主。德國西部地區的工人一半以上是這些外來移民,無論是一般工人還是專業工人中,都是這些外來移民居多,尤其在底層的一般工人中,外來移民幾乎比本地人多出了兩倍;其次,雖然在各個職業群體中都有外來移民的身影,但是,外來移民比例相對較高的是那些本地人開始漸漸從中退出的領域,如業主。1991年時外來移民作為業主從事工作的比例還是本地人的約1/3,到了2000年則超過了2/3。從整個聯邦德國的數據(表1,表2)可以看到,這個群體一直處于下降趨勢,而外來移民進入這個群體的數據則相反地處于上升中。顯然,外來移民即便在這樣的社會上層里進入的也是本地人開始退出的領域。與此對應,而在那些本地人不斷進入的職業領域,如處于社會中層的中級職員崗位(表1),外來移民則始終處于很低的比例,1991年不到本地人的1/4,2000年雖有上升,也只達到本地人的約1/3;再次,在如表所示所有中上層領域中,從行政人員往上,外來移民進入的份額都要遠遠低于本地人,而且都明顯不到本地人的一半,即外來移民進入這些中上層職位的人數占該群體從業人數的比例普遍不及本地人的一半。可見,外來移民就數量而言在德國雖然已占社會總人口的1/10,但在社會結構中依然處于底層,這不僅是由于該群體的大部分人是作為工人進入社會的職業底層,而且即便那些表面看進入其他較高階層的人進入的也大多是不被主流社會看好的領域,如餐飲等。所以,物質生活條件即便由此得到改善,但社會認可度依然缺失。這就使外來移民在戰后德國始終處于一個較低層的社會中。
東西德差異和外來移民使得戰后德國社會結構變化中呈現了一些其他西歐國家不一定有的現象。首先,戰后德國社會中產階層的擴大中,就整個德國統計出的數據要低于原西德本身的實際,因為該統計中包含了原東德和外來移民的數據,而原東德地區的社會服務業化程度要明顯低于西德,同樣,外來移民進入社會中層的比例也遠遠低于西德人。這就使得原西德人在戰后進入社會中層的比例要明顯高于就整個德國公布的數據;其次,階級社會的消亡就原西部地區而言,要比有關數據顯示的要厲害。相關數據一般顯示的是工人數量在戰后德國急劇下降,其實,在這些下降到社會總就業人口不到1/3(見表1)的工人中,真正原西德人的比例還要少,因為其中大部分崗位不是由原東德人就是由外來移民進入。這就使得階級社會在當今德國雙倍地在消亡:其一,就工人數量減少和勞動條件改善而言,階級沖突明顯退場;其二,就工人中占主導地位的原東德公民和外來移民而言,對社會現狀的滿意度又使他們雖處社會下層,但沒有了反抗和改變現實的動機,階級沖突淡出。
其實,德國戰后社會結構發生的變化最終由經濟發展所致,正是由于產業結構的調整使得從業人員結構和性質發生了變化,社會也漸漸從工業時期的階級社會轉向服務業時期的階層社會。從這一點來看,研究德國社會結構的變化不僅能幫助我們了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發展,而且或許還對我們具有某種可參照的現實意義,即工業化時間短,工業化的同時漸漸滋生一些后工業化或服務業化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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