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飛
國際安全環境的亂象在擴大自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國際局勢開始顯露出亂象紛呈的征兆,這兩年,亂象沒有減少,反呈擴大趨勢。
從地域分布上看,西亞北非(大中東)地區整體處于混亂狀態;南亞次大陸的印巴、包括毗鄰的西亞阿富汗局勢依然動蕩不寧,戰亂和暴恐不已;進入2013年,東亞地區和西太平洋正在生成新的地區緊張關系,醞釀著引發武裝沖突的隱患;新年伊始,前獨聯體地區因烏克蘭局勢的突變再掀風波;歐洲經濟持續低迷、社會躁動不安;美國內困加劇、對外日漸力不從心;新興市場經濟體高增長期結束,轉而進入經濟與社會震蕩的高風險期。非洲和南美一些國家,也是經濟發展與社會動蕩交織相伴。從地緣態勢上看,亂的趨勢已經不限于局部地區,而是向更寬廣的地域擴展。
從生成亂象的因素看,都是深層次的。
第一個因素是現代化轉型的動蕩。全球工業化和再工業化推動各種類型的國家向著現代化和后現代化的經濟社會轉型,轉型一般都伴隨動蕩,搞得不好就出大亂子,蘇東劇變的前車,埃及、泰國和烏克蘭內亂的殷鑒就是明證。
第二個因素是國際力量和格局失衡的動蕩。力量失衡導致利益的重新分配,格局失衡推動秩序的重新建構,圍繞著“再平衡”的大國博弈是一場世紀角力。當今的亞洲,中美日三大力量互為對手的競爭和博弈有大幅升級。輿論形容為“三個回歸”夢的碰撞:中國回歸于“中華復興”,日本回歸于“正常國家或強大日本”,美國回歸于“重返亞太”,上演的正是這一幕。
第三個因素是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交織惡化的動蕩。自然生態惡化以大災難的形式降臨;社會生態的惡化以國家撕裂和民眾兩極對抗的暴戾形態顯現。而且自然動亂的破壞性影響已深深嵌入到社會動亂之中,自然加于社會的災難已令社會不堪承付。
第四個因素是技術革命負面效應的動蕩。當今時代的代表性技術是網絡,網絡技術的最大特征是極易普及,極難控制。核技術雖然恐怖,但核按鈕迄今是可控的,而網絡的毀滅作用防不勝防。斯諾登事件對美國政府的顛覆效應就是最好的說明。在網絡這把雙刃劍面前,誰都不是看客。
第五個因素是國際管控和治理能力缺失的動蕩。冷戰落幕后,世界處于“美國治下的和平”,不管有理沒理,總有個管事的。現在是群龍無首的局面,美國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安全物品的能力和意愿嚴重下降,取而代之的角色和秩序尚未形成,放任自流的“真空區”開始出現,國際社會因缺失管理而面臨流于失控的危險。
第六個因素是海洋爭端突起的動蕩。全球工業化大大加劇了對物質資源的需求,競爭如今從陸地擴展到海洋,海洋工業文明時代開啟。歐洲工業化時代,先行工業國為爭奪陸地資源打了兩場世界大戰,如今各個國家都在搞工業化或再工業化,會不會又為爭奪海洋資源大打出手呢?
第七個因素是人類良知嚴重滯后的動蕩。在全球相互依存關系日益緊密和全球性危機的威脅日益深重之時,正是歷史向人類呼喚加強互助合作之時,但現實的世界是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再度高漲,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性和良知在自私的人類本性和狹隘的國家理性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由此可見,生成動亂的上述矛盾和問題不是表面的、暫時的,而是深層次的、持久的。一個大的亂局正在滋生蔓延。而世界的這個亂的趨勢恰好又與中國崛起的國際摩擦期在時間軌跡上相重合,這意味著中國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將面臨更為復雜的環境和更加嚴重的斗爭。
對這個形勢,中國應當有足夠的估計并預做準備。要把應對國際亂局作為維護國家安全的“底線判斷”,作為中國未來安全防范的立足點。如果中國的政策對頭,戰略處置得當,中國安全的轉機也許就在世界的亂局之中。
打破國內國際兩個困局,
戰略作為要有張有弛
當前,中國要完成兩大任務。國內,全面深化改革,成功實現國家的經濟和社會轉型;國際,堅持和平發展道路,為中華民族的復興創造良好的國際環境。由于中國面臨的問題積重難返,積累的矛盾高度復雜,使中國處在兩個困局當中。即國內轉型的困局和國際安全的困局?!袄Ь帧钡暮x是指中國在國內轉型和國際安全方面都面臨極大的“悖論”環境。即問題到了非解決不可的程度,而下力解決會引發新的問題;安全到了非出手不可的地步,而一旦出手會帶來新的不安全。既然是“悖論”就不可能“通吃”,不可能全得,不可能兩全其美。這意味著中國下一步的前進要付出重大代價,存在著很高的風險。
在這種形勢下,中國的戰略不宜鋪得太開,不可全面緊張,而要留有余地。還是要把有限的資源用來保重點,重點就是確保國內改革轉型的成功。這是關系到中國共產黨生死存亡、關系到國家崛起和民族復興會不會中道夭折的問題。集中精力把中國自己的事情辦好,始終是國家安全最根本的保障。
因此,在對外戰略上,中國還是要秉持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方針,繼續保持有張有弛、有攻有守的姿態。
在有些方面要奮發有為,積極進取,把日益增長的綜合國力有效地釋放出來,鞏固和拓展有利的戰略方向和領域,威懾和抑制不利的戰略因素的滋生和影響,在安全布局上主動作為。
而在有些方面則要避其鋒芒,忍耐待機。在一些條件不成熟、關系不順暢、氛圍不對頭的問題領域,中國則應把陷入僵局的問題暫時擱置起來。立足于把紛亂的局面控制住、把可能失控的動態管控好,不讓這些局部的麻煩干擾大局,分散、擾亂和牽制了中國聚焦國內改革的用力。
因勢利導把握歷史機遇
現實生活告訴我們,中國革命和建設的一些歷史性重大機遇,不是主觀人為造就出來的,而是客觀歷史提供給我們的。
回顧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歷程,中國在對外戰略上對機遇的把握,可以用“三借力”來概括。
一借力,是借日本的力。20世紀80年代,亞洲掀起工業化的浪潮,日本是領頭雁,在它的帶動輻射作用下,依次跟進的是亞洲四小龍、東南亞五小虎、接著是中國大陸,中國從這個地區工業化浪潮的產業升級換代鏈條中得到了巨大的發展,日本提供的開發援助也是中國利用的第一筆巨額外資,雖然現在看來數量不很大,但在當時對于啟動中國的改革開放進程還是起了積極作用的。結果是中國在亞洲經濟競賽中勝出日本。
二借力,是借前蘇聯的力。到了20世紀90年代,由于蘇聯的對外政策(最要命的是陷入阿富汗戰爭)和國內改革出了問題,加之西方全力對付蘇聯,導致蘇東劇變、蘇聯解體,中國乘勢而起,俄羅斯失去了整整十年,中國則實現了第二個十年的持續發展,結局是昔日蘇聯的國際地位為今日中國所取代。
三借力,是借美國的力。21世紀頭十年的開局發生了“9·11”事件,美國忙于全面的反恐戰爭,不僅把注意力從我們身上轉移開了,而且纏住消耗了美國,十年反恐戰爭下來,美國麻煩纏身,而中國發展成為直追美國的世界老二。
這三個十年的三次機遇,都不是中國主動作為、主觀創造的,而是歷史提供給中國的,我們的戰略作為只是當機遇出現時及時緊緊地抓住了它,充分利用了它。
現在中國的國力比之以往強大了許多,戰略上的主觀能動性自然會比過去要高一些,但也不至于高到扭轉乾坤的地步。在這個問題上中國一定要清醒。戰術上的有利時機中國可以創造,而且應當努力去創造,但大的歷史性的戰略機遇不是中國的主觀作為可以創造出來的。在時機不成熟時就要堅持冷靜觀察,積蓄力量,等待時機。機遇一旦出現,就要緊緊抓住,充分利用。
有一種觀點認為,在中國力量相對弱的時候,中國不處在矛盾焦點的位置,戰略地位比較主動,機遇眷顧中國?,F在中國是世界“老二”,大家都盯著你,不是別人給你提供機遇,而是輪到你給別人提供機遇了。這是低估了國際矛盾和國際社會的復雜性。鄧小平同志當年就曾指出:世界上的矛盾多得很,大得很,一些深刻的矛盾剛剛暴露出來,我們可以利用的矛盾存在著,有利的因素存在著,機遇存在著,問題在于善于把握。當前在烏克蘭發生的事件,正是國際矛盾和國際形勢高度復雜性的表現,烏克蘭作為歐亞大陸的戰略支點國家,那里所發生的動蕩和沖突,正在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地改變著現實的地緣安全關系,引起國際力量走向的新的調度。會不會成為又一個十年進程的標志性開端,值得我們密切關注和著力應對。
戰略的最高境界是因勢利導。在戰略上不能做勉為其難、自背包袱的事?,F在世界上有看衰中國的“眼睛”,也有些力量是明顯地在刺激中國,有些競爭對手也在一旁瞅機會,希望看到中國在戰略上因沖動而出錯,落入麻煩纏身的陷阱,他們好從中漁利。
安全的兩重性特征
是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
當前,我們討論起戰略問題來,內部爭論很大,戰略分歧嚴重。面對高度復雜的全新形勢,大家都感到傳統的那一套顯然不夠用了,而新的東西似乎又沒有完全建立起來。這是目前戰略界的現狀,也是一種困境。這種現狀反映出中國的戰略指導跟不上形勢的變化,處于戰略滯后狀態。
今天世界上的各個國家都生活在安全的全球化時代,謀劃的是全球化時代的國家安全。對于全球化時代的國家安全與以往的國家安全不同的特點,我們迄今研究的還不夠。
但至少可以看到四個方面的改變:一是安全內容的變化,安全除了族群的安全、國家的安全外,同時增加了國家間和國際社會共同的安全。從類型上來分,就是自利的安全和他利的安全并存。
二是安全性質的變化,傳統國家安全關系處于零和狀態,國家安全的性質基本是對立的,由于全球化所形成的各國利益的相互依存和交集,國家安全關系的非零和性日益增強,國家安全性質現在是對立和非對立交織生成。
三是維護安全的手段或方式上的變化,即單一的對抗和單一的合作都不能夠有效解決當今的國家安全問題。
四是安全可為度的變化,即創設和維護安全的剛性成分減弱,彈性成分增強。安全具有極大的可塑性,在一個時期特定的對象而言,既可向好亦可向壞,具有兩種發展趨向。國家領導人的偏好和國家政策的選擇,國家間關系的互動對國家安全的走向具有關鍵的導向作用。安全的決定論讓位于安全的非決定論。
全球化安全上述四個方面的變化,歸結到一點,就是今天的安全具有鮮明的兩重性特征。新形勢下安全戰略謀劃和維護安全的行為方式就是要適應這種兩重性。
一段時間以來,我們一直說冷戰思維要不得,但今天的現實是冷戰因素還大量存在的頑強表現。所以我們不能犯戈爾巴喬夫自己解除武裝的錯誤(戈在《改革與新思維》中宣稱克勞塞維茨“戰爭是政治的繼續”的論斷已經過時,應當把它放到歷史博物館,與紡車和青銅器陳列到一起)。但如果依然沿用現實主義權力政治的那一套指導戰略,中美中日“必有一戰”就成為合乎邏輯的推導,美國進攻性現實主義的代表人物米爾斯海默最近就堅稱歷史必將證明他的觀點的正確性。如果正如他所預言的大國戰爭不可避免,那還談什么和平崛起呢?
戈爾巴喬夫的后任者普京,在當前烏克蘭問題上被西方逼到墻角,既然西方總是用冷戰思維那一套對待今天的俄羅斯,普京也不能不采取相對稱的手段予以反擊。在克里米亞問題上,俄羅斯和西方勢力進行了一場對抗性的硬較量。普京也讓西方嘗到了對他人強硬的苦果的滋味。但普京在堅定捍衛自身利益的行動得手之后,如何審時度勢,在烏克蘭危機的進一步演化過程中運用大智慧,與西方達成歷史性的妥協,以使危機朝著化解的方向演進,而不是進一步被卷進一場與整個西方世界的全局性的較量,以避免將先聲奪人成功的一半變成一個極大的陷阱,令世人關注。俄羅斯和西方世界圍繞著烏克蘭的較量,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如何因應全球化安全危機的現實看點。
在新的形勢下,戰略上抱持兩端思維顯然是各自片面、沒有出路的。而在實踐中我們往往對將兩者結合運用又很手生,多數情況下形成兩張皮的機械縫合,在操作上不統一、拿捏得不好、形不成合力、有時還產生互相矛盾的效應,特別是維護安全的舉措和作為,最終要落腳到有利于堅持推進“和平發展”的戰略路線,尤感困難。許多年前鄧小平提出的“以兩手對兩手,兩手都要硬”的方針,這不是一個策略原則,而是一個因應全球化時代安全特征的大戰略方針。中國維護安全的各個部門,應當形成合力,在研究兩重性、適應兩重性、把握兩重性上認真下一番工夫,真正摸索出一套有效的辦法來。
(作者系當代世界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國防政策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責任編輯:魏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