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海林

阿富汗總統大選的雙重合法性
從2014年4月5日開始的阿富汗總統大選,動員了三千多頭毛驢運送選票,這在阿富汗歷史上并非第一次。五年前阿富汗的總統選舉也是靠三千頭毛驢和十多萬名美阿士兵才得以實現的。一任總統任期結束后,阿富汗的選舉還是要靠毛驢向邊遠地區運送選票,這一方面體現出阿富汗人民對以民主方式行使政治權利的渴望;另一方面也表明在這兩次選舉之間,阿富汗國內發生的實際變化非常有限,至少整整五年時間過去了,阿富汗組織一次現代選舉還是要依靠古代的交通手段。
2014年的阿富汗大選,是結束,也是開始;是卡爾扎伊時代的結束,也是這個國家結束外國軍事占領、實現獨立自主的開始。大選不但需要給阿富汗人民帶來一位新總統,更需要這個總統帶領阿富汗新政府在“后國際安全援助部隊時代”管理國家、為完成若干重大任務奠定基礎。這就意味著阿富汗大選的過程和結果同樣重要。如果選舉過程充滿爭議,無疑將嚴重沖擊當選總統的權威,進而導致新政府舉步維艱,難以帶領阿富汗平穩度過北約撤軍后的關鍵窗口期并最終實現國家的正常化。而即使總統選舉一帆風順,也不意味著新總統可以憑借大選產生的合法性,如臂使指地運作國家機器,開創阿富汗歷史上難得的穩定時代。實際上,阿富汗在北約占領的十多年時間,一直沒有建立起一套有效的國家機器。在阿富汗,合法性并不來自任何法律或制度,而一向只來自于實力。簡言之,阿富汗總統選舉的勝利者,既要符合按照西方標準確定的阿富汗憲法,具有現代意義的合法性;又要符合阿富汗的部落政治傳統,具有歷史意義的合法性。
歷史意義的合法性指的是國家領袖能否被不同民族、不同部落所接受,和總統執政期間的歷史業績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而現代意義的合法性僅僅意味著是否被個體的選民所接受。在阿富汗,不但絕大多數的個人身份以部落作為基本區分標準,就連按照西方模式組織的國家立法體系,也必須為傳統的“支爾格”(Jirga)會議保留空間。就此而言,用“一人一票”來理解阿富汗選舉是非常困難的。那么,耗資上億美元的阿富汗選舉是否產生了一位雙重合法性兼備的總統呢?2014年4月26日,阿富汗獨立選舉委員會主席艾哈邁德·優素福·努里斯塔尼宣布,根據初步計票結果,反對黨領袖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以44.9%的得票率領先,前財長阿什拉夫·加尼以31.5%的得票率位居第二。前外長扎勒邁·拉蘇爾以11.5%的得票率位列第三,其余五名候選人得票率均未超過10%。表面上看,阿卜杜拉·阿卜杜拉可謂一騎絕塵,得票率超過了后兩位候選人的總和,然而阿富汗總統大選的近身肉搏戰才剛剛開始。
族裔政治博弈下的
阿富汗總統大選
雖然阿卜杜拉·阿卜杜拉在第一輪得票率遙遙領先,但要想在第二輪選舉中獲勝,光靠選票肯定是不夠的。原因在于阿富汗是一個多民族多部族的國家,在卡爾扎伊時期,由于北約和美軍的存在,原內戰時期主要由塔吉克族和烏茲別克族控制的“北方聯盟”與卡爾扎伊領導的多個普什圖族部落結成了脆弱的聯盟,其對手是強悍的塔利班宗教武裝。面對塔利班的威脅,塔吉克族和部分普什圖族尚能保持最基本的合作,但在總統寶座面前,這種聯盟的脆弱性則暴露無遺。
2014年的大選,盡管卡爾扎伊選擇的接班人拉蘇爾得票率偏低,但這只能證明選民對卡爾扎伊及其班底人物的不滿,并不能證明參加選舉的民眾會將選票投向一個所謂的“反對黨”。一則,阿卜杜拉·阿卜杜拉曾是卡爾扎伊政權的國防部長,是卡爾扎伊集團的高級成員,之所以在2009年分道揚鑣,只是為了爭奪總統大權,和各自政綱的分野毫無關系;二則,阿卜杜拉·阿卜杜拉是塔吉克族,占人口多數的普什圖人不會愿意接受一個塔吉克人的領導。因此,一旦選舉進入第二輪,阿富汗的族裔政治一定會發揮近乎決定性的作用。不但選民的投票意愿會受到族裔因素的強烈影響,而且主要候選人之間的關系也會因此發生改變,加尼和拉蘇爾之間的策略協調(均為普什圖人)會抵消阿卜杜拉·阿卜杜拉的個人優勢,阿卜杜拉·阿卜杜拉第二輪勝選的難度將陡增。
如果2014年阿卜杜拉·阿卜杜拉敗在加尼和拉蘇爾的聯手阻擊下,這不但意味著阿卜杜拉·阿卜杜拉政治生命的基本完結,也意味著阿富汗普什圖族和塔吉克族之間脆弱聯盟的破裂。阿卜杜拉·阿卜杜拉能否接受失敗,塔吉克族和“北方聯盟”是否還愿意受到“小卡爾扎伊”的頤指氣使,都將在第二輪選舉結果公布后立刻成為阿富汗的頭號政治和安全難題,其危險程度甚至會超過虎視眈眈、摩拳擦掌的塔利班。而如果阿卜杜拉·阿卜杜拉有驚無險地贏得第二輪選舉的勝利,加尼和拉蘇爾以及整個普什圖族上層是否會接受“北方聯盟”的卷土重來同樣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族裔對決,無論何者獲勝,都將可能造成族裔撕裂,進而導致喀布爾中央政府執政能力受到嚴重削弱。
阿富汗新總統的
內政外交新挑戰
首先,對于阿富汗新任總統來說,最急迫的問題即如何處理阿富汗政府與后撤軍時代的西方聯軍的關系。一方面,美軍需要這樣一份協定才能在法律上繼續留駐阿富汗,而阿富汗也需要這樣一份協定鞏固美軍對阿的支持。但另一方面,關于外國駐軍的法律地位、作戰行動的指揮權,尤其是美軍是否有權進入阿富汗居民的住所進行搜查等問題,雙方卻長期未能達成共識,甚至存在著不可調和的分歧。這些問題,對于阿富汗人來說,既涉及國民的安全,也關系到國家的尊嚴和榮譽。在一個素來不曾在外來軍隊面前低過頭的國家來說,允許外國軍隊合法駐扎在本國領土上的政府無疑是一個賣國政府。這既是阿富汗的民族傳統,也是國民共識。這也就是為什么卡爾扎伊在美國重壓之下依然堅決不肯簽署“美阿雙邊安全協定”。然而,阿富汗中央政府畢竟處在美國的羽翼之下,如不簽署“美阿雙邊安全協定”,阿富汗政府就得不到美國的財政援助,直接面臨無法支付阿安全部隊和警察工資的困境。左邊是千夫所指,右邊是空空如也的錢庫,這是阿富汗新總統面臨的第一個艱難選擇。
第二個幾乎無解的難題是如何實現民族和解,也就是如何實現與塔利班武裝之間的和平。對于美國來說,如果在撤軍之前,實現與塔利班簽署和平協定,無疑將為撤軍增添一抹亮麗的色彩。至于和平協定能否保證阿富汗的長期甚至近期和平,并非美國所關心的問題,而阿富汗政府卻顯然不能只為了簽署和平協定而與塔利班談判。對于阿富汗政府來說,民族和解既要保證阿富汗國內秩序的恢復,也要確保喀布爾中央政府的法統、權威不至于遭到削弱、閹割甚至顛覆。而正是對后者的擔憂以及對阿安全部隊和警察的戰斗力的自信,使得阿富汗政府在與塔利班武裝和談問題上的態度,比美國還要強硬。但實際上,阿富汗安全部隊的戰斗水平遠遠低于地方警察部隊,而地方警察部隊在得不到北約空中支持的情況下也無法獨立完成攻防任務。更為關鍵的是,阿富汗政府支付武裝部隊的薪水完全依靠外國財政援助維持。這支武裝力量或許能夠抵擋住塔利班的進攻,但如果領不到工資,他們是否還愿意繼續為政府賣命呢?當然,即使阿富汗政府迫于現實,不得不尋求和塔利班的和解,其前景也是不太樂觀的,原因在于塔利班并不打算認真參加和談,他們更愿意在美軍撤退后用武力解決問題。
歸根結底,阿富汗新政府的最核心問題其實并不在于如何鏟除塔利班,而是如何保證自己的財政來源,并進而實現國民經濟的正常發展。而要實現這一目標,又取決于阿富汗中央政府與美國及北約的關系、與鄰國特別是巴基斯坦的關系、與塔利班的關系、與政府內其他部族的關系。這些問題,既不可能靠一次選舉來解決,也幾乎不可能依靠新當選的總統來解決。就此看來,阿富汗新總統需要的不止是一點點的運氣,更需要國民支持與外國信任。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院《南亞研究》編輯部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魏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