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參加“兩岸青年文學會議”,偶然的機會,見到了郝譽翔教授。她介紹自己說:我是山東人,祖籍山東平度。作為土生土長的山東人,面對這個操持臺灣普通話的“山東女作家”,我有種“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覺:從文化和種族而言,大家有共同的血脈,但分離太久,好奇中透著陌生,客氣中有著隔閡。后來,我隨中國作協代表團在臺灣待了幾天,更強化了這種感覺。在二二八紀念館,細雨中的臺北街頭,古樸大方的臺灣大學,我時常陷入恍惚的歷史迷思——直到我有幸讀到郝譽翔的長篇小說《逆旅》。這本小說在90年代末出版,又在2010年再版,在臺灣有廣泛影響,但在大陸卻名氣不顯。作家以20世紀40年代末,父輩千里流亡、扎根臺灣的家族史為藍本,描述了“第二代外省臺灣人”在懷鄉與失落、歷史與現實、意識形態與人性尊嚴之間的反抗與沉思。小說語言紋理細膩,真誠動人,卻又尖銳大膽,描寫欲望毫不掩飾,富于極強節奏感、變幻莫測的視角與色彩隱喻性,形成了多聲部的、充滿魅惑的“塞壬之歌”。
一
閱讀《逆旅》,最初的感覺是“疼痛”。但疼痛卻透著抑郁的自嘲,寬容的和解,以至慢慢地滲透出了“甜味”。這甜味并不是“幸福”,而是“誘惑”的味道,是“歷史空缺”而引發的誘惑。“疼痛”源于創傷。這種真實的疼感,既是家族血脈的疼惜,又是疾風驟雨的歷史狂潮中人性扭曲的惋惜,更有著獨特“女性氣息”與“青春氣質”。郝譽翔非常大膽地以“澎湖慘案”為參照,以文學化的手法,表現了國民黨退守臺灣,殘害山東流亡學生的史實。然而,這些政治創傷感,沒有意識形態的對立,著重對歷史的個人化再想象,描寫父親從熱血青年到被政治利用、威逼與拋棄的過程。這里對于政治的解構,則聯系著個人化的戀父情結與肉身的覺醒。作者以“少年體驗”的想象,再現了父親從山東老家的逃亡,在湖南的流亡生活,臺灣國民黨當局對青年學生迫害的種種經歷。這些“大歷史”的存在,都化為了后輩女孩細致入微的想象。這些想象也絲毫不回避欲望,無論生存的欲望,還是食欲和性欲,都共同構成了對“大歷史”的質疑。《春之夢》一章有個細節,作家模仿父親的敘事視角,并設計了第二人稱的“你”的對立角色(軍方代表),以此想象軍方對父親郝福楨的審問。誰料,審問竟淪為審訊者與被審訊者之間的“無聊游戲”。審訊者要求被審訊者講述“黃色故事”,并夾雜對被審問者的虐待,以滿足“手淫”的需要。“歷史始于莊嚴的承諾,而終結于無聊。”郝譽翔對“大歷史”的反思無疑尖銳且有力。
然而,更深刻的是,這種反思沒有變成簡單的“控訴”和“思鄉”,而是游蕩于不斷的自我消解與悖論辯白,顯露那些背叛和自虐的家族故事,在歸鄉與無鄉之間的荒誕,從而展現出人性傷口的“無法治愈”。父親定居臺灣后的生活,也是小說著重描寫的部分。父親拈花惹草,不負責任,沒有家庭愛心,他奔波在大陸和臺灣之間,不斷地結婚、離婚,似乎變成了一個恬不知恥的“道德墮落者”。然而,作者看透了父親其實渴望“漂泊”,拒絕“安定”,因為只有不斷的遷徙、偶遇、挫敗,父親才能找回青年時代的感受,才能搭上幻想中的“青春電梯”:“趕去購買他的愛情,一張青春生命的入場券。”他人生最慘烈的痛,青春的夢,都留在了漂泊歲月,而當歷史將他拋棄,他卻拒絕遺忘,拒絕回到現實,他渴望再次漂泊——盡管,那部“青春電梯”從沒有真正來過,留下的只是恐懼與欲望。就這樣,父親的形象不斷凝聚,又不斷被打碎:他是慈愛的父親,又是道德敗壞的父親;他是渴望歸鄉的父親,又是討厭歸鄉的父親;他是才華卓越的父親,又是貧乏無聊的父親;他是曾經的話劇明星,俊美少年,又是大腹便便、老態龍鐘的縱欲者;他是沉默的歷史記憶,又是喋喋不休的廢話機器。由此,在戀父與審父的情結之間,父親以及與父親有關的歷史,便成了刻骨銘心卻又難以言明的“家國意象”。《情人們》一章,作家甚至不惜在幻想中以“父親撫弄流產的女兒”的亂倫想象,鋒利地隱喻了二代外省臺灣人的內心創傷與迷思。小說結尾,作家更以極具現代主義的隱喻暗示,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幽靈般”的父親形象,也暗示了父輩與后代無法割斷的歷史繼承性:“黑色肉蟲從他的鼻孔爬行,變黃的襯衫扭出一個潮濕的冬季,膝關節貼著大陸買來的膏藥,手里握著過期的機票,在不甘心的鼠蹊當中卻挺立出一具年輕的女體。”(1)
那些槍林彈雨的革命歲月已隨風而逝,那些慘烈荒誕、又激動無比的故事已被熱鬧的現代景觀遺棄,那些當事人當年為之斷頭流血的符號概念、宣傳口號,也變成了史書中的考據和傳奇。吉本在《羅馬帝國衰亡史》開篇寫道:“歷史是人類的愚蠢、罪行與不幸的記錄。”(2)無論當年激情赴死的“赤匪”,還是不甘命運,千里流亡的“黨國青年”,枉死他鄉的澎湖孤魂,都已變為歷史的幽靈,無邊地飄蕩在暗藍色的海洋。由此,郝譽翔以獨特的文學化筆法,表現出對歷史獨特的理解。對歷史的發現,不是“翻鏊子”,非此即彼,而是在理解和同情的基礎上,找到人性的反省和自尊。她拆散那些因果關系,破壞那些固定的偏見,將時間拉扯成藕斷絲連、卻又混亂變幻的片斷,從而成功地將“家國大歷史”與“個人化小歷史”,化為一個個清晰特異的“瞬間畫面”。時間的主題總開始于遺忘,接踵而來的就是“恐懼”,仿佛死神的鐮刀,在收割前總閃爍著迷人光芒,時間以其“空缺”的焦慮成為誘惑。郝譽翔將時間定格為瞬間,然后,又將這些靜默畫面匯成交響的河流,奔涌而去。
臺灣學者陳建忠在《君父的城邦衰頹之后》中,對郝譽翔的《逆旅》這樣評價:“君父的城邦已經衰頹,而它的女兒猶必須辛勞地補綴身世之網。”(3)當大歷史過去之后,我們如何去面對自己的來處?如何理解父輩的努力和執著?如何去構建人性的感動,開創未來的歷史?作為二代外省臺灣人,郝譽翔的歷史體驗,少了那“濃得化不開”的鄉愁,多了個人化與家族化的理解,多了那份寬容。小說以“取名”開始,無疑具有象征性,“命名”即歷史的判斷,然而,從“郝蘊懿”到“郝譽翔”,既包含了外省臺灣人的孤獨感,也蘊含了他們對命運“厄水”般的宿命恐懼。“我”是一個“不祥之女”,導致了父母離婚,然而,更深層次而言,這也隱喻了外省人尷尬命運的追尋。正如作家所說:“那統一和諧的希臘黃金時代一去不返,我們勢必要因無家可歸的靈魂而受苦。因此,寫小說就是要透過某種形式,給予這座廢墟一種秩序,以為他們立下安息的墓碑,以之安定流浪的靈魂。”(4)
二
郝譽翔坦言:“寫作最大的樂趣在于觀看生命的自由姿態,為人生尋求解釋。”郝譽翔“自由地”穿梭在歷史的塵埃中,不斷變換身份和立場,整個文本仿佛一艘建構復雜精密,造型獨特的“幽靈船”,漂浮在歷史幽暗海洋。無論官方的,野史的,還是個人化的,這些時空經緯如幽藍之海上縱橫的閃電與風暴,裸露著白骨般冷峻的事實與礁石般的頑固。作者仿佛自由的精靈,穿梭在不同人物的內心,徜徉在歷史的不同觀照之中,整個章節結構呈現出散文式的松散結合,但細細考量,卻精妙非常,全書分為十一章,長短不一,有的很長,如《冬之旅》,而有的很短,如最后一章《晚禱》,好似一段感悟性文字。第一、二章“取名1、取名2”,以第一人稱追述了“我”的名字的來歷,“誕生一九六九”則想象了自己誕生的時刻,《島與島》記述了作者在青島的旅程,想象父親出走故鄉的故事;《搖籃曲》講述了我童年對父親的復雜感情;《冬之旅》是小說的主體部分,分為晚安等九個小節,以不同視角,想象了父親在1947年流亡大半個中國,繼而流落澎湖,直到扎根臺灣的家族往事。《餓》《情人們》《午后電話》等章節,對當下落寞的母親和私生活混亂的父親進行了描述。
同時,小說文本存在大量“互文”現象,故事線索和角度繁復,父親在山東青島的鄉村生活的記憶,父親經歷的澎湖慘案的記憶,父親在臺灣參軍后生活,父親當下在臺灣和大陸間奔波的生活,我的童年記憶,我在山東的旅行生活,現實中我和父親母親的交往,這些不同的“時空故事”,都在第二、第一、第三人稱不斷變幻下,成為交織變幻的“夢幻之旅”。作家自由地穿梭在不同的時空,不斷地進入不同人物的靈魂,特別是父親,作家的描述甚至同時包含了三種人稱敘事,作家努力從不同角度理解歷史。而大量“副文本”出現,也饒有趣味。每個章節的序語部分,用不同字體介紹了臺灣、山東的地理,風土人情及諸如澎湖事件等歷史問題,而介紹用的奏折、旅游指南、回憶錄、官方檔等諸多文體,也形成對正文的“互相指涉”,甚至是顛覆性反思。比如,在一些章節中出現的乾隆奏折、地方志中對青島的描述。《回首》一章,作家通過史料描述當年澎湖慘案的學生身患的各種疾病,如“繞球風”。有的章節開始的序言,還利用詩歌形式,如《晚安》一章,“當我經過時,我將/在你的門上,寫下:晚安/或許,這樣你就會知道/我對你的思念”,表達作者幽暗難明的情緒。作者還利用不同記憶版本,對正文形成顛覆,比如,《餓》這一章節,作者甚至花費大量筆墨,描寫父親在電視節目上,對山東福山拉面和大柳面的介紹,及細致入微的做法的考究。這些類似文化人類學的絮語,我們感受到的是難以言傳的“故鄉味道”。而《餓》的序言卻說明記憶中父親很少做面條,而且“都煮糊了”。不僅大歷史被不斷顛覆,且個人史與家族史也被不斷懷疑。又比如,父親寫在墻頭的小詩,最后被作者顛覆掉,說明是父親抄襲杜牧而來。歷史不斷地在自我懷疑、自我修復、自我辯解中被不斷瓦解,再重塑,如海浪般涌起、破碎再凝聚、碎裂。歷史不再是一個“旗幟鮮明”的書寫,而嘩變成了一個眾語喧嘩、爭吵不休的“幽靈海洋”。這里有虛假虛偽,美好的記憶,甜蜜的感傷,也有真誠的痛,滿腔的控訴、恐懼,更有無法直面的內心創傷。
另外,我對郝譽翔的大陸90年代初鄉村的描寫也很感興趣。陳建忠教授認為,郝譽翔之所以書寫這段親歷的山東探親過程,乃是為尋求情感的“彌補和了斷”,而對我而言,這恰恰構成了另一種參照。90年代初的中國鄉村,在大陸作家筆下,是在市場經濟陣痛下走向現代化的“打工文學”“新鄉土寫作”,無疑更為宏大與政治化,而這些東西都已寫在了我們的文學史教科書中。看看那些“分享艱難”式的豪言壯語,“學習微笑”的苦中作樂,我常常會陷入莫名恐慌,這就是我們留給后代的文學記憶嗎?歷史依然在塵埃與迷霧中,它們被裝扮得煥然一新,甚至涂抹得滑稽可笑,它好似那些已死去的亡靈,無論如何變幻身份和打扮,無論為它們賦予怎樣的光環,扣上怎樣的帽子,都無法阻止它們腐爛的牙齦,噴射出的腐朽衰敗的氣息,都無法阻止人們對它們的厭惡和冷漠。90年代的文學記憶如此,更不要說至今尚在流行的抗戰神劇、國共間諜廝殺的解放神劇了。在郝譽翔的文字里,那些沒有養成洗澡習慣的農民,在貧困和無知中絕望服毒的村婦,那些破敗的村辦企業與荒漠般的精神世界,那些無助的出走與無奈的回歸,都異常猙獰、丑陋、粗野、悲哀,卻又“真實地”讓人不敢逼視。通常而言,那個年代的“鄉土苦難”,是由一群社會學家、法學家等社科學者,以“三農問題”系列報告及紀實文學等方式表達出來的。郝譽翔從一個“歸鄉者”角度,尷尬地揭開了那些被我們遮遮掩掩的貧瘠與苦難。而這些東西,直到新世紀文學后,才隨著梁鴻的《中國在梁莊》等非虛構寫作的興起,被逐漸承認并熟悉。
三
歸根結底,郝譽翔的歷史態度是抒情的。她的批判解構,欲望迷思,都建立在抒情的基礎上。抒情就是對歷史的原諒和寬容,就是對人性的贊美。郝譽翔說:“這本小說是建立在以下幾個詞匯之上的,同情,青春,宿命,時間,道德,背叛,自虐,我多希望可以通過小說,把這些迷人的東西再說得清楚一些,一種虛構相生的分裂辯證的方式,但是我終究不能,唯一可差告慰的,是這些文字底下所含藏的信息:它們確然是誠懇而真實的,那是一種或可稱之為抒情時代的,即將消失的產物。”抒情的姿態,讓她軟化了那些堅硬銳利的大歷史,避免了閻連科式的寓言化抽象歷史觀,卻造成了另一種現代主義的女性歷史意識。寓言化歷史寫作,在1990年代至今的大陸文壇非常流行,也形成了突出的問題,即“如果寓言化以喪失對歷史和現實的復雜性真實為前提,歷史和現實就會被抽象為不可知的虛無”(5),而郝譽翔從女性視角出發的抒情化寫作,卻擁有著個人化的情緒真實,交織著疼痛與溫情的歷史想象,復雜化的歷史觀和現實觀,顯然比很多大陸女作家要勝出一籌。
當然,十幾年過去了,臺灣和大陸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臺灣的族群和政黨政治的激烈矛盾,大陸在高度發展過程中的物質迷思,兩岸都有共同面對的歷史和文化血緣,又有著不同的現實問題,而這些顯然是《逆旅》沒有涉及的東西。但《逆旅》無疑提供了某種“雙向理解”的契機。閱讀這本小說,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逆旅”的過程:以此來反思我們的歷史觀,以及面對現實的文學方式,特別是那些意識形態敏感的歷史。所謂“逆旅”,就是一種“背對時間遺忘”,“逆向逼問自我”的姿態。于是,“逆旅”就變成了幽靈海洋的塞壬之歌,它在無家的漂泊中“誘惑”著我們,蠱惑著所有無法安睡的活人和死者。它的曼妙歌聲,讓那些在澎湖被“丟包”的青年學生,爬出歷史的骯臟麻袋,顯露他們或多或少的存在;它讓湖南那個沉于水底的湘夫人,穿著濕漉漉的衣服,走進少年的春夢;它讓奔波在兩岸始終無法尋找到“青春電梯”的老年浪子,在“斷鴻驚愁眠”的詩句中,陶醉于旅途的誘惑。淺淺的海峽,無盡的思緒,歷史由勝利者的紅色之筆書寫,留給失敗者的只有淪陷的苦澀。然而,無論激動人心的“革命風暴”,還是悲切愁苦的“反攻之歌”,如今都已成為景觀化的意識形態標本,而那些在江山巨變、風云變幻的大歷史“夾層”中,被凌辱、欺騙,甚至折磨、碾壓的普通人,則被遺忘在幽靈的海洋,等待著“塞壬之歌”的呼喚。
【注釋】
(1)郝譽翔:《逆旅》,185頁,聯合文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
(2)[英]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黃宜思、黃雨石譯,2頁,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
(3)陳建忠:《君父的城邦衰頹之后》,見《逆旅》,191頁,聯合文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
(4)郝譽翔:《逆旅·序言》,2頁,聯合文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
(5)趙啟鵬:《文學的歷史和面相》,載《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6期。
(房偉,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