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牧黎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正輕肥“,寫的是杜甫難得的意氣風發時候。張愛玲的一本小說取名“同學少年都不賤”,寫的是本是相知相厚的同學密友,卻在走入社會后相去日遠,到底因社會地位的差異而產生隔閡。
在中國的熟人社會中,“關系“的重要性盡人皆知。親族、鄉黨、同學都是關系的基礎紐帶。對于逐漸脫離鄉村社會的中國人來說,親族、鄉黨都日漸寥落,而同學的地位卻日益上升。
推己及人和社會契約
“差序格局”和“團體格局”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費孝通將中國和西方社會的基層結構分別稱之為“差序格局”和“團體格局”。他打了個比方,西方社會以個人為本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好像是一捆柴,幾根成一把,幾把成一扎,幾扎成一捆,條理清楚,成團體狀態。而中國人以宗法群體為本位,以親屬關系為主軸,每個人以自己為中心結成網絡。
在陌生人之間,維護社會規則依靠的是法律,世界各國每一次法律的大發展,也都離不開種族雜會,急于建立新的秩序。所以,有晚清的學者認為,“西人”貴大道通行,黨同伐異。法律作為契約的依據和象征,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中國熟人社會的推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中國社會里的推己及人,不是奉行社會的普遍規則,而是看重關系的親疏遠近,以“同理心”,親親愛人,貴一脈而同風,將秩序首先在圈子內建立起來。契約的保障和實現,更多是依靠祭祀、結拜、義氣等道德紐帶。
推己及人是儒家倫理秩序的一個基礎性原則。孟子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乃是先達到自己和身邊人的完善,再推及到他人,并非真正的一視同仁。
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這塊石頭就是中國人的個體,那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就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波紋的遠近就是關系的遠近。
很多現代人對所謂宗法群體是不甚了了的,但有些農村的營銷方法倒還是有所涉及。像所謂的差序格局營銷,便指的是通過尋找格局中的核心人物,對其施以影響,從而借以形成對該產品的從眾心理和口碑效應。那么商家的目標就是要辨別找出那些最為重要的中心力量,運用20/80法則,通過20%的主流信息受眾去影響80%的人群。在西方,這20%的核心人物,多是奉行社會規則,代表團隊價值的社會精英,比如政客、資本家、學者、明星等。但在鄉村,大家族的代表人物,溝通鄉里的權威卻更像是西方傳播學中的“輿論領袖”,原因無他,這種核心人物的價值不受限于價值觀的變遷,而是他本身在遠近波紋中的地位便可直接影響圈中人的傾向。
有意思的是,雖然中國人聚族而居的人口分布在改變,但隨著人口的流動,親族、鄉黨、同窗、同事為圈子的熟人社會仍起了重要作用。
富在深山有遠親
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
民間法
說起熟人社會,有不堪其苦的,編排了許多“窮親戚入城”的笑話。也有樂在其中的,所謂“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
但畢竟生活在中國的熟人社會中,親戚鄉黨是重要的一環。遠在過去的“晉商”、“徽商”,便充分利用了親戚鄉黨的作用。明末休寧義士金聲說:徽商“一家得業,不獨一家食焉而已,其大者能活千家百家,下亦至數十家。”他們也注意強化同鄉的情誼。遍布各地的徽州或新安會館,就是徽商將具有地緣關系的同道攏聚在一起的重要據點。
會館作為親族鄉黨的紐帶,還突出體現了中國“差序格局”中由祭祀作為契約象征。
在當代,親族鄉黨也在發揮積極作用。在非洲黃金海岸加納的淘金熱中,廣西上林人就是一個引人注目的群體。根據媒體的報道,多數去淘金的金農都是通過股份合作的方式投資,10萬元為一股,幾個人或十幾個人出資購買設備、生活用品運往境外,再聘請工人出去挖金。其中,出資最多的老板為大股東。這種入股的方式,親族鄉黨內的道德約束就起到了契約的作用。
事分兩面,以道德約束取代社會契約的負面作用也非常明顯。在封建社會,通過親族鄉黨關系,許多商人置國家大義、商業道德于不顧,大搞官商勾結,獲得了商業利益也不用于投資和再生產,而是回老家修宅購地。明人宋應星《野議·鹽政議》稱:商之有本者,大抵屬秦、晉與徽郡三方之人。萬歷盛時,資本在廣陵者不啻三千萬兩。每年子息可生九百萬兩,只以百萬輸帑,而以三百萬充無妄費,公私俱足,波及僧、道、丐、傭、橋梁、樓宇,當余五百萬,各商肥家潤身,使之不盡,而用之不竭。至今可想見其盛也。
據統計,明代山西、陜西和安徽鹽商,其利潤有40%以上用以課稅、建祠堂等方面。
同時,親族鄉黨的道德約束也隨著經濟的發展而減弱。在后來,為了規范商業活動,各種“民間法”也隨之走向規范。像所謂的“徽人好訟”和凡事“立據為證”便是構建契約的一種努力。
同學少年多不賤
三同之交
同學圈之間生財救命的故事
“見面三分情”是中國熟人社會里,一個基本的社交準則。這個情誼結交的紐帶中,除了親族鄉黨之外,還有一條重要的紐帶就是同學。在婦孺皆知的《包青天》電視劇中,包拯與郭槐便是古人最看重的“三同之交”——“同鄉、同窗、同年”。在“貍貓換太子”這一集中,這份情誼連“鐵面無私”的包青天都為之犯難。
“三同之交”里,有兩個與“同學”有關系,一個是“同窗”,這個都明白,一起上學的么。一個是“同年”,指的是古代科舉中同榜錄取的人互稱“同年”。
古代的同學情誼之深,在《三國演義》里面也有體現。在“群英會蔣干中計”一節這中,曹操知東吳乃勁敵,愿遣使者說降。這份重任為何能落到蔣干頭上,便是因為蔣干的一套說辭——“某自幼與周郎同窗交契,愿憑三寸不爛之舌,往江東說此人來降”。
這種同學之情,不僅憑借的是相知相識的厚誼(當然公瑾知子翼,子翼不知公瑾),也是一種攀附的手段。《儒林外史》中便有一個例子,范進中舉,一朝富貴可期。那連范進門都沒登過的張鄉紳就上門來恭賀。接下來,就是同學之情的具體體現,張鄉紳送錢送房,范進也記得他的情誼,日后交通往來,自不用說。
這種攀附還可以說是一種“官紳勾結“,但古時同學之情,還是一條做官的“終南捷徑”。古時十九首中的一首“明月皎夜光”就講了一個本希冀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卻遭捐棄的故事。
至于現代的同學,比之古代的同學更為普遍和平民化。首先,古代的識字率不高,據說不超過百分之五,能上學的,自然高于一般社會階層。其次,古代人奉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特別是科舉的存在,使得讀書人一夕高中,社會地位便有急劇的提升,能夠帶動同學圈的提高。
現代的同學圈,大多數仍停留在同學聚會的層面上,組織化程度非常低。非常便捷的現代通信,卻沒能做到基本的信息溝通。一方面,是中國社會從精英教育變為大眾教育,同學之間并無特殊信息可供溝通,交流變得沒有必要。另一方面,卻是因為民間社會的普遍組織化程度不高,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唯一能夠與古代同學圈媲美的,或許要算中國現代的高端同學圈。或者是名校高學歷畢業,或者是名校商學院。像長江商學院、中歐商學院,許多成功商人都對之趨之若鶩,看重的便是在那里能夠結下的同學情誼。
阿里巴巴集團主席馬云、萬通集團董事長馮侖、TCL總裁李東生、復興集團董事長郭廣昌等30多位企業家便是長江商學院的同學。他們之所以成為了同學,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社會組織化程度低,沒有足夠的紐帶來維護利益;一方面也證明了這種同學圈的價值。 坊間便流傳著,牛根生同學圈之間生財救命的故事。
以親族、鄉黨為紐帶的傳統社會聯系,在各種沖擊與結構面前,已經有著土崩瓦解的危險。而同學關系卻在現代社會契合了更多的需求,以多樣化的形式日益繁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