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綏銘:一個性社會學家的自我修養
有“性學教父”之稱的潘綏銘即將退休了,在他從事性社會學研究的30年,正是中國人性觀念和性行為發生劇烈變革的30年。
他的人生與那些50后同齡人并無差異:老三屆,上山下鄉,“文革”。潘綏銘研究性的起因恐怕找不出什么童年依據。他將自己走入性領域的原因歸結為只是偶然讀到學校圖書館里的那幾本有關性的英文老書。
在1983年流氓罪要判死刑,而2013年車展上的車模可以衣不蔽體——潘綏銘認為,性革命在中國已經成功,性的精神禁欲主義已然逝去,而性的時尚則是現在這一代年輕人的主要敵人:日常生活中鋪天蓋地對于性方面的流行文化與時髦表現的描述、推崇與引導,正潛移默化影響著每個人。
到各大網站上去看看,關于所謂性知識、性教育、性健康、“性福”的網站不計其數,但其內容幾乎都與社會無關,與文化無關,甚至與社會性別無關。這樣的“禁區變鬧市”,曾讓社會學家李銀河感慨:“知識分子就是社會的看門狗,你必須出來發聲。”
潘綏銘在80年代就已成名,不斷被人請去開性學講座,聽眾是大學生、社會團體、婦女組織,包括醫科大學的博士生;他在報刊上開專欄;甚至還客串過一陣心理咨詢師的角色。可以想見,在精力最旺盛的中年,他曾以普羅米修斯般揮灑熱情去填補社會對性知識的需求。
屬于80年代的那種理想情懷,支撐著潘綏銘熬過了90年代的前幾年。1995年之后,潘綏銘開始了他學術生涯中最為重要的兩項研究:紅燈區考察和針對中國總人口性生活和性關系的抽樣調查。他慢慢減少了在媒體上露面的次數,專注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1998年,潘綏銘在廣東東莞完成了他的第一次紅燈區社區考察。此后他帶領學生定向調查了全國21個紅燈區和其中近1400位小姐、媽咪、老板、幫工與相關人物。
在一次預防艾滋病的調查中,有個礦工曾笑話他:“我們明天都不知道會不會被砸死,你還問我戴不戴安全套?”這讓潘綏銘感嘆缺乏對方的生活體驗,老手也會問蠢問題。“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咱們想都想不到,世界是在不確定而非確定性上建立起來的。”
就在他潛心做研究的這十幾年間,各類草根組織和NGO風起云涌。某種程度上,他們是潘在早期扮演社會啟蒙角色的接班人,但潘綏銘并不會因此而得到晚輩的敬意,曾有年輕人當著他的面罵:“你們就會自娛自樂!”
潘綏銘不諱言他們這代學者的理論功底不如他們的弟子,“韋伯到哈貝馬斯,他們都背得溜溜的,我是基本上都不太知道。”
你能聽出他并不太在乎這些理論。他并不掩飾對空談理論者的鄙視:“實地調查是革命話語灌輸給你的,西方當方法論來學,可是50年代長大的中國人都知道這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20年前,一位研究中國哲學史的法國博士對潘綏銘說:現在你可能是最激進的,但到50歲時,你會變成一個儒家。他不服氣,“我不愿辜負當年把我引向性學的那種激情,我會一直告誡自己的。”他在自傳中寫道,“當然,如果劇變的歷史和全新的下一代拋棄了我,我會欣慰的。”
從張競生到周作人:百年前的“性學”博弈
魯迅說:“看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力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從性學創建之始,性學家們的努力除了科學研究之外,還不得不包括力圖使性學脫離清教主義、檢查制度和各種各樣的道德非難,這門學科的一個副產品就是對保守的意識形態形成了一股沖擊和批判的力量。這種成見力量之強大,足以讓性學研究遭遇一次次歷史的輪回打擊。
一個世紀前,張競生從哲學博士轉身做了一個不合時宜的“性學博士”,一場由“性”引發的道德批評最終演變成一場持續性的人性迫害。
1925年冬天,張競生在《京報副刊》征集性史的廣告——《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代“優種社”同人啟事》。充滿浪漫理想的他極富激情地鼓動道:“天寒地凍,北風呼嘯,百無聊賴,何以度日?最好的消遣法,就是提起筆來,詳細而系統地記述個人的‘性史’。”
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公開的“性史”征集。出人意料的是,應征稿件紛至沓來,不到一個月,就超過了兩百篇。張競生挑出七篇,精心編纂,親撰序言,于1926年4月出版。于是在中國的公開出版物中第一次堂而皇之地有了“第三種水”之說,第一次有了如何避孕的篇章。
書中的這些“明目張膽”的說話如驚天之石,擊起千重波瀾。“趙老太爺”們兇猛地躍身而起,1926年6月出版的《性史》,同年8月即遭到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的區域性封殺——從南開到天津市全面查禁《性史》。一時間,這位在法國留學8年的“性博士”“暴得”了“賣春博士”和“ 淫蟲”的臭名。
公開表示支持張競生的文化名人似乎只有一個周作人。周作人說:“假如我的子女在看這些書,我恐怕也要干涉,不過我只想替他們指出這些書中的缺點或錯謬,引導他們去讀更精確的關于性知識的書籍,未必失色發抖,一把奪去淫書,再加幾個暴栗在頭上。”
張競生的性學研究方法到底有無問題?在被禁88年后,《性史》終得再出版。學者江曉原認為,舊時代的性學研究與現在的性學研究毫無差別,有兩種研究路徑,一種是大量樣本人群中發問卷調查,一種是用社會學的個人訪談方法。
在他看來,《性史》的研究方法并無不妥,如果沒有不法書商惡意陷害,是不會有惡劣影響的。《性史》的臭名昭著和張競生的身敗名裂,從主觀上說,是因為他對中國國情的視而不見,但是從客觀上說,是由于 “《肉蒲團》們”的接踵跟進和迅速占領圖書市場。
學術界的“學”VS 大眾腦海里的“性”
新中國成立以后,1966年之前,性學研究在當時可謂曇花一現,王文彬于1956年出版《性的知識》、于光遠出版《性知識》,吳階平50年代開始從事男性性障礙臨床研究,之后由于政治的原因,中國的性學知識普及和研究長期處于沉寂狀態,沒有人敢涉足此項研究。
進入改革開放的80年代以后,國門漸開、思想解放、觀念漸新,國家及國人對性的態度,比“文革”和“文革”之前有了很大的變化。
1985年左右,中國性學會籌委會成立,潘綏銘在人大開設《西方性發展史》必修課,劉達臨主持“中國當代性文化”——2萬例性文明調查研究;1989年,李銀河從事一項個體性行為問題研究,1991年潘綏銘進行中國人性現狀調查(婚姻與性),對中國人的性問題、中國性現象進行系統科學的研究。
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中國又掀起過一個不小的高潮,這一次的代表人物是李銀河、潘綏銘、徐兆壽、王可等人。2002年《中國性科學》雜志正式發行出版,王可、張大寧提出“性商”概念,徐兆壽發表《非常日記》小說,性學又一次成為普通民眾關注的話題。
然而,在“形勢一片大好”的表象下,性學研究在中國的困境依然不容忽視。人們談性色變,涉性諱莫如深。
改革開放初期作家陳醉一本《裸體藝術論》引起了一場大爭論;中國美術館舉辦人體藝術展時里三層外三層熱情空前的人群;成人用品商店門前曾經豎立的大幅廣告:“擺脫性愚昧,走向性科學”……與此同時,11月7日,性學教授彭曉輝參加廣州第十二屆“性文化節”,遭遇中國大媽手持糞便“奇襲”。
中國人腦海對性的認識與想象,和魯迅所嘲諷的或許根本未曾改變。
李銀河說:性學與其他學科有一個最大的不同點,即性學從創立初期就是一個備受責難和爭議的研究領域,尤其是來自道德方面的責難。這不能不說是它與其他學科殊為不同的一種遭遇。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變遷,性學研究的外部環境逐步得到改善,性學漸漸贏得了應有的社會地位。2013年一部追蹤美國性革命起源歷史的電視劇《性愛大師》(Masters of Sex)備受觀眾熱衷,這部看似“重口味”的劇集因充滿理性的科學研究精神以及濃厚的人文氣息被認為是最“科學”的劇集。
目前無論在西方國家還是東方國家,性學研究仍然常常處于道德論爭、社會辯論和政治話語的中心,但是它由于其研究結果所引起的關注在道德、政治和社會反響,也許始終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