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拿》與一個“禁片”導演的尺度
11月28日,《推拿》在中國內地上映。在此之前9個月,婁燁靠其捧得了第6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攝影)銀熊獎。
這部原著由畢飛宇寫就的電影,講述了三對盲人間的愛恨情仇——盲人們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它不單是生理上的黑暗,更多的是心靈的黑暗——對周圍世界尤其是對正常人的恐懼。
但即便事先已經有一個國際獎項和一部國內發行的原著打底,在確定《推拿》在內地上映之前,人們依舊對它不抱信心。
“除非出現奇跡,婁燁的新片《推拿》想要一刀不剪在內地公映,可能性不大;這不是中國電影審查尺度寬松與否的問題,而是根本就沒有分級制的問題。”
就像網友們所說,“什么時候婁燁的電影沒有露點,沒有血腥,沒有審查問題,才是新聞好嗎?”
事實正是如此,如果說激情戲是一個“陷阱”,從《頤和園》到因為被禁偷偷摸摸拍攝的《春風沉醉的夜晚》《花》,婁燁已經掉進去無數次了。
2006年5月16日,廣電總局認為該片“聲音與畫面很不清晰”而擱置對《頤和園》的首次審查。17日再度送審,同樣被拒絕,因此而無法獲得批準參加戛納電影節。但是,婁燁依然以個人身份攜帶導演版拷貝前往法國戛納參加電影節。
此舉讓《頤和園》的導演婁燁和制片人耐安5年內不得在中國從事任何電影相關業務——“我實際上當時不是想得獎的事兒,我當時想這會不會是我的最后一部電影。”婁燁在事后回憶時這么說。
隨后的五年里,為了不違反禁令,他采用家用DV來拍攝《春風沉醉的夜晚》——這是一部同性戀影片,然后跑到法國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外語片《花》。“表面看我比很多中國導演自由。但一個人的自由不是自由。況且,這自由代價太高。”
而且,在解禁之后,面對劇本審查,別人只需要交一份大綱,而婁燁的電影則需要交完整劇本,看來他依舊不那么讓人“放心”。
但即便如此,在復出的第一部影片《浮城謎事》中,性依舊是他揮之不去的印記。為此,這部片子遭到了二次審查,婁燁一怒之下放棄了署名權,他最終出現在編劇一席中,名列其他兩位編劇身后。“國外上映版本沒有經過二審,我就有署名。”
“自己的電影很長時間不能在自己的國家上映,對于一個導演而言,這是很遺憾的。”婁燁曾經對自己的片子屢屢遭禁頗感郁悶,但顯然,在《推拿》中,婁燁并沒有避諱這些,他再次掉入了陷阱。在這部片子的柏林版中,依舊有郭曉冬飾演的王大夫,與張磊飾演的盲人姑娘小孔的全裸做愛戲份。
或者說,這是他明知如此,故意而為。就像《頤和園》的主角余虹所說:“盡管我的現狀十分難堪,盡管我心頭十分沉重,烏云遮日,但是現在,我畢竟可以歡快,我就是有這個本事,我覺得我有前途,眼下越是悲慘,我就越解脫。”
正因為此,婁燁對《推拿》的票房也沒有任何要求,“我沒想那么多,能夠在電影院上映就好了”。
商業與藝術:
陰暗與性愛背后的人性映射
搖晃的鏡頭,潮濕的影像,加上凌厲的寫實,成為婁燁影片的標志性特點。
這個平日里永遠穿著黑色或者灰色襯衫,黑褲子、黑鞋的男人,坦言,“我喜歡陰暗的東西。比如下雨的時候,就會感覺會發生點什么。”
他曾經這么解釋自己的鏡頭藝術,“我希望我的人物能夠超越攝影機的控制。最好的電影往往都是冒險地游走在零與導演、攝影師控制的邊緣地帶。我希望我能用攝影機表達現實,同時又希望這些東西能不受攝影機的控制。”
“我也希望演員們能感覺不到攝影機的存在。我的工作方式是嚴格遵循著劇本的精神和需要,在拍攝的時候會完全忘記還有剪輯這回事。在之后的剪輯中,又完全忘記了前面的一切,包括劇本。”
而對于性,婁燁卻認為自己是在極其正常的范疇內進行表達。他認為,不真實的性和暴力,才是過分的;干擾觀眾進入電影的性和暴力,才是過分的。
就像弗洛伊德的學說,性是人一切行為的驅動力。“性是自然世界無法割舍的一部分,哪怕你是自由的人類。如果你想去揭露人性,很難繞過性愛。但是,當你試圖去揭露時代的時候,很難避免的人性。”
在他爭議最大的作品《頤和園》中,主題曲叫做《做愛》,改編自孟京輝的話劇《戀愛的犀牛》的主題歌,歌中唱道:“享用我吧,現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見多識廣的歐美媒體也吃了一驚,英國衛報就說《頤和園》超越了那部著名的政治情色片《戲夢巴黎》,它的性愛場景是一次迷你革命:大膽而突破,卷入其中的角色也更悲慘。
婁燁坦言他曾受到法國新浪潮電影以及安東尼奧尼的影響。“性或者愛情看起來是很隱私,甚至不大的事情,特別局部的東西,但是從它開始,可以延伸到很多問題,看到人性的東西,看到社會背景的東西。”
因此,當他以取材于真人真事的網絡直播貼《看我如何收拾賤男與小三》,改編成“一出命案、雙重生活、三角奇情”的《浮城謎事》時,有人質疑他,“電影最大的特點在于中規中矩地講述了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但最大的不足也在于中規中矩。”
婁燁的回答是,“難道因為電影中有了懸念,有了情愛,甚至暴力,就表示它是商業片,那我們知道的一些著名的藝術片,也一樣有這些元素,那它們是商業片嗎?”
就像看似簡單的《推拿》,柏林電影節特約影評人Patrick Wellinski評價是:婁燁此片既沒有對中國社會的廉價影射,也并不簡單地把盲人闡釋為被壓抑的個體,他的智慧遠遠超越了這些解讀。他用其獨特的、極具通感的電影語言向我們表達了一個恒久的真理:無論看見還是看不見,愛情本身都不會被錯認。
從《活著》到《霸王別姬》:
大腕們的“禁忌”敘事
婁燁曾說:“我既不會是第一個被禁的導演,也不會是最后一個被禁的導演。”
事實上的確如此。即便如今的中國第一導張藝謀,也有被禁的經歷。
1994年,張藝謀根據余華的小說《活著》改編拍攝重名電影《活著》──電影以中國內戰和新中國成立后歷次政治運動為經,男主人公富貴的一生為緯,反映了一代中國人的命運,用黑色幽默的方式對中國社會進行了嬉笑怒罵的諷刺和批判。
影片一出來就在送審中被查封,至今仍然被禁,但卻以影碟方式在海外和民間傳播,被海內外公認為中國最好的電影之一,是張藝謀的巔峰之作。
而如今被認為是陳凱歌巔峰之作的《霸王別姬》,縱然在1993年的第46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中摘取了最佳影片金棕櫚大獎,但卻因涉及敏感年代和同性戀成為禁片。
雖然后來《霸王別姬》又獲準公映,但被禁止做宣傳,也不能參與金雞、百花等獎項的評選。可以說,《霸王別姬》是陳凱歌電影創作中的一個轉折點,但與此同時,也宣告了第五代文化反思時代的最后終結。
而在《霸王別姬》被禁的同年,田壯壯的作品《藍風箏》一舉拿下了最佳影片金麒麟大獎,女主演呂麗萍也因此榮膺影后桂冠。
隨后,因其投資中有來自香港和日本的資金,《藍風箏》以日本電影的名義參加了第6屆東京國際電影節,這卻引發中國代表團憤而退出東京電影節,在國際電影界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隨之而來的,田壯壯也遭受了空前嚴厲的處罰——十年未能再執導筒。
人人因《讓子彈飛》把姜文看成鬼才,卻不知道他在1995年執導的第一部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就拿下了五千萬票房——這是當年的最高紀錄。但十五年后,姜文犯了跟婁燁同樣的錯誤,在未經電影局批準,私自帶著電影《鬼子來了》在戛納電影節參展,并獲得評審團大獎,遭到了同婁燁一樣的結果——影片被禁、取消五年導演資格。
應該說,《讓子彈飛》并非是姜文的一炮而紅,而是他打的一場漂亮的翻身仗。
事實上,每一部被禁電影,大抵都是描寫個體生命在某個特定歷史環境下所受到的待遇,而在時間的長河中,它們大多因為題材的敏感性下降而被解禁。有人講婁燁稱為斗士,因為有人妥協了,有人放棄了,而他說,“我想更應該定位是一種嘗試,我之前就說過我是愿意與審查制度對話,看看有沒有共同能夠接受的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