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華裔女子的奮斗史:
大屠殺話語的西方敘事
“我經常會夢見被日本兵追擊。”在寫下《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后,張純如這樣對著鏡頭說。
這是個留著黑發,出生在新澤西州普林斯頓華裔女子。在南京大屠殺發生前,她的祖父在上海近郊太倉任縣長,協助國民黨軍隊打上海保衛戰;外祖父母在南京生活。
因此,即便過去了數十年,這個出門說英文,進門講漢語的移民家庭,永遠少不了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話題。
“飯桌上我們經常跟她講過去的故事,1937年日軍入侵南京期間,她外公外婆差點失散的事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從沒想到,餐桌上說的事,有朝一日會促使純如寫下暢銷全世界的《南京暴行》。”張純如的母親張盈盈說。
于是,在1994年12月,當張純如在加州第一次看到南京大屠殺的黑白照片時,更是感到了無比的憤怒。
在此時,大屠殺話語已經成為西方文化中的一個活躍部分,但可惜的是,西方電影界的“大屠殺”幾乎僅且僅指納粹對猶太人的作為。在英語語境中,“Holocaust”一詞來專指納粹的屠猶行為,還沒有任何一部英文著作來向世界說明日本人的這一惡行。
張純如決定自己做這件事。她的好友葉鴻曾經在采訪中問她,“中國也有關于南京大屠殺的電影。”張純如回答,“我看過,可是要用美國的方式來讓美國人知道。”
張純如開始奔波于各大圖書館,在耶魯大學的資料館中查找在華教會原始史料時,發現了詳細記錄了五百多起慘案的《拉貝日記》和珍貴史料《魏特琳日記》。1995年,她通過美國南伊利諾大學教授、南京大屠殺研究著名專家吳天威教授,聯系到了中國南京的學者們,在南京足足待了25天。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長朱成山不僅贈送給她全套的館藏資料,還給她提出了很多參考建議,開出了一長串的采訪名單。“我一開始認為,這些地方一個女孩是不可能全部訪到的。想不到,她真的一一去了那些地方,而且還找到了許多一手資料。”朱成山說。
兩年后,《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在美國出版。這本書的英文全名為《The Rape Of Nanking: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
在正標題中,相較于人們熟悉的“Holocaust”,“Rape”一詞更加帶有劫掠、浩劫、蹂躪的意思。而在此之前,在英語世界,人們更習慣于用“Massacre”來形容南京大屠殺,可這個詞匯通常指的是“小規模的群體爭斗所導致的死亡事件(甚至黑幫火并)”。
這本書甫一上市,在一個月內就打入美國最受重視的《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并被評為年度最受讀者喜愛的書籍。連張純如也對美國讀者的熱情反應感到意外,她說,“這本書雖然重要,但我以為只會得到圖書館的垂青。”
張純如的文明追問
2004年的11月9日,張純如的汽車出現在SantaClara縣第17高速公路旁的一個水塘旁。
當時副警長Terrance Helm說,調查者的結論是,她向自己頭部開了一槍。而在此之前的九月,張純如就曾經意圖自殺,只是并未成功。
美聯社的報道中,這樣解釋張純如的死亡原因,“她開始寫第四本書——一本關于戰俘的書的過程中,她生病了,然后被送往醫院……在她出院后,她繼續同憂郁癥作斗爭,在她寫的一封信中,她請求人們記住生病以前的她,那個對生活充滿希望、獻身于事業的她……”
而她的母親張盈盈,則認為是藥品原因,“2004年8月,純如南下采訪后病倒,醫生給她開了抗抑郁的藥物,這一藥物在2004年FDA的檢測中證明含有增強服用者自殺傾向的副作用。”
但無論如何,這位在27歲寫出《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和NBA體育明星姚明、著名鋼琴家郎朗一起被譽為當下美國最引人矚目的三位華人青年的女作家,在時隔九年后,選擇用槍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被安葬在美國加州洛斯阿托斯市的“天堂之門”墓園,碑上用中英文分別刻了她的名字:張純如、Iris Chang。在名字的下方,鐫刻著這樣一段話:“摯愛的妻和母親,作家和歷史學家,人權斗士。”
三年后,大地電影及加拿大史維會多倫多分會投資一千萬,邀請一家屢獲獎項的制片公司——真相記錄制片公司,開始拍攝張純如的紀錄片,準備在南京大屠殺七十周年時在全球的電視網絡和電影院播映。
這是一部既有張純如的家庭錄像片段、親友口述、對幸存者的采訪以及歷史影像資料,甚至有演員情景再現等元素的紀錄片,為的是表現出張純如為公義的付出和堅持,竭力保存真相的勇氣。
該片導演安妮·彼克將拍攝經歷稱作“這是一段我終身難忘并將影響我一生的經歷。”她不諱言地說:“歷史是沒有國界的,南京大屠殺是反人道的罪行,應該讓世界了解這段歷史,我們希望用鏡頭保存和傳播歷史真相。”
事實也正是如此,遙遠的時空感和文字的距離感,讓西方觀眾和日本人對南京大屠殺產生道德盲視,自欺欺人地認為不用承擔任何道德責任。而這部包羅萬象的紀錄片,恰恰可以消弭西方主流社會與南京大屠殺事件中的遙遠距離,強迫西方主流社會近距離凝視南京大屠殺事件,從而拷問他們的道德良知。
就像張純如曾經叩問過的一樣,“我認為記住這些故事很重要,它提醒我們,無論我們自以為有多文明,要讓我們毫不猶豫地互相殘殺是非常輕而易舉的。最后,我只有一個問題,瘋狂何時結束?”
一種真實的聲音:遺愿10年與《南京》
張純如的死訊公布后,張家父母異口同聲地宣布了她的遺愿,“拍攝一部關于南京大屠殺的電影。”“要有世界級水準,類似《辛德勒名單》那樣。”
而在時隔一個月后的圣誕節,影片出品人、美國在線副總裁的泰德·萊昂西斯和家人去往加勒比海岸度假。
“有一次我去書店買書,結果發現所有圖書都是法文的。店主說他有45天的《紐約時報》,于是我買下這些報紙回去閱讀。”泰德說。
而在這些過期報紙上,泰德看到了張純如自殺身亡的訃告。“我發現她育有兩個孩子,我也有兩個孩子,所以我開始關注張純如。后來我把報紙扔進了紙簍,那則訃告在最上邊,每次進出我都能看到它。當度假結束時,我把這則訃告塞進了手提箱。”
泰德雇傭了16歲的兒子當實習生,把他派到華盛頓,去國會圖書館找一些張純如和南京大屠殺的資料。還找到張純如的母親,告訴她自己想拍攝一部有關南京大屠殺的電影。然后找到當時對于南京大屠殺一無所知的導演比爾·古登泰格,把圖書和一些視頻資料交給他。在一年多之后,比爾同意做這個片子的導演。
2007年,《南京》上映,成為第一部以外國人的視角回顧南京大屠殺的紀錄片,尤其是短片中直接表現日軍暴行的內容被評為“《南京》中最讓人背脊發涼的片段之一”。 泰德坦言,“《南京》一片最好的事情是有許多人開始關注南京大屠殺,人們有機會去談論南京。”
自此,陸川的《南京!南京!》獲得第57屆圣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金貝殼獎,并在2011年5月于美國公映;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請來了克里斯蒂安·貝爾,出現在第84屆奧斯卡電影節上。
十年間,由華人王裕佳組織的“加拿大史維會”歷經周折,首次成功把日本侵華這段歷史“寫”進了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中學歷史教科書中。“現在,世界史維會每年暑假都會選派美國和加拿大教師,組團去南京、哈爾濱、義烏、昆明等地分別考察南京大屠殺、慰安婦、細菌戰的歷史,讓這些中學、大學老師了解這段歷史。”張盈盈說。
葉鴻在得知張純如自殺的消息后曾說,“她來這個世上,就是來表達一種真實的聲音。”事實上,南京大屠殺的確因張純如的介入而更詳細地為世界所知——她讓全世界看到了南京大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