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某本關于書籍的書里,看到這樣的說法:無須太尊崇經典。人類歷史上所埋沒足以成為經典的書籍數量,肯定比現存的多上許多。你所看到的,未必是最好的。最好的還在明天,或昨天就被毀掉了。切莫以眼見為真!
閱讀外國小說的最大樂趣之一,大概也類如這么回事吧。尤其對于那些無法直接閱讀原文,或僅熟悉一、二國語文的普通讀者而言,沒有翻譯等于不存在;翻譯出版后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書,時不時總會突然冒了出來,讓你驚嘆相見恨晚!
理查德·福特(Richard Ford)是個好例子。
這位早在1995年便以《獨立日》(Independence Day)成為第一位同時榮獲“??思{筆會”與“普立茲”兩項文學大獎從而聲名大噪,作品也早已翻譯恐超過二十國文字,深獲世界各地讀者喜愛,因而經常成為網絡八卦新聞主角的美國作家,如非筆路與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相近,恐怕很難被譯介到臺灣來。再往前推,臺灣的“卡佛熱”,誰都不能否認與村上春樹的風靡不衰有關。如此環環相扣,一位“拔蘿卜”出另一位,這固然是一種閱讀的群體樂趣,卻也不禁讓人想起一句臺灣諺語:“也要人,也要神。”再有才華的作家,如其機緣不湊巧,恐怕永遠也只能是一個區域性作家。諾貝爾文學獎之可信而不可信,也正在此。
人有縱天之志,無運不能自通;馬有千里之行,無人不能自往。理查德·福特之于臺灣,大抵如是。如今,幾經輾轉,千里馬、縱天人終于來到眼前了。他,到底有多好?好在哪里呢?
因《伊甸園之門:六十年代美國文化》(Gates of Eden: American Culture in the Sixties)一書而為世所推崇的美國文化學者莫里斯·迪克(Morris Dickstein),1991年曾寫過一篇論文,歸納總結當時美國的一股短篇小說熱潮。他論定這股潮流始于瑞蒙·卡佛,以卡佛的成就最大,得能繼承這一衣缽的,不過數人耳,理查德·福特實乃其中佼佼者。
瑞蒙·卡佛的小說創作,毫無疑問走的是契訶夫的路子,社會派的,他筆下所描繪的,類皆浮世男女的愛憎悲喜,進退失據,彷如困在蛛網里的蒼蠅般卑微不足道的生命。偶有的歡喜,仔細一看,也是黑色的,滿滿都是荒謬,或更巨大的荒涼。這樣的深沉的事物,卡佛卻能以海明威式的簡約文字,類如白描般的對話,一步步往前推進,兩者的反差遂形塑出某種無以名之的張力:一切是那么日常、平常,可背后那個無常卻彷佛隨時會從字里行間躍出,一口把人給吞噬凈光。
這些特質,理查德·福特也幾乎都有了。兩人最大的不同是——還是莫里斯·迪克的話——卡佛的簡約主義是一種“經過現代主義的懷疑與絕望情緒所鍛造出來的現實主義”,卡佛和福特的區別則在于:卡佛徹底絕望,而福特在絕望的縫隙里,埋藏著不易察覺的懷疑和微弱渺小的希望。而這,或許就是讀多了卡佛,常讓人感受到一種對于世界、對于人生的無力感,遂不想(或不敢)一讀再讀了。反之,每讀一次福特,你總能多看到一點東西,也許是一株綠芽,也許是一線光亮,遠方的那地道平線,但總之,即使對生活滿懷希望的你,最后被“一個又一個的倒霉衰運”所絆倒,甚至擊碎,你卻能哀而不傷,總相信有一個明天還在前方等著自己。
“滅了罷、滅了罷,瞬息的燭火!
人生不過行走的影子,舞臺上比手畫腳的那個可憐演員,登場片刻悄然而逝;無非愚人的話語,滿是喧嘩與憤怒,實則毫無意義?!?/p>
莎士比亞《麥克白》第五幕的名句。閱讀卡佛、閱讀福特,不免想起這一段話。兩人筆下,人生荒涼早成定局,所不同的,或僅是“真的毫無意義”與“未必毫無意義”的差別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