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原名蘇麗華,出生于一九六二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云南省永勝縣開始詩歌、小說、散文創作。三十多年來,一直固守著云南邊疆,堅持不懈地進行文學創作,作品曾在海內外有多篇翻譯和結集出版,曾獲2005年《詩刊》新時期十大女詩人獎,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第六屆(2010—2013)魯迅文學獎。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集《坦言》、《縣城》、《蝴蝶是怎樣成為標本的》、《妖嬈罪》、《熱帶時間》、《親愛的身體蒙難記》等,中篇小說集《瘋狂的石榴樹》、《粉色》、《私奔者》等,散文集《獨克宗古城》、《世界的慶典》、《滇池傳》、《元陽梯田記》、《空中花園》等,詩集《是誰在背后》、《虛構的玫瑰》等。
一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來到滇西抗戰的主戰場騰沖,我曾兩次攀越過高黎貢山。第一次穿越高黎貢山時,我們沿著怒江而上,看見了江岸之上一束又一束木棉花。我從小在金沙江的滇西長大,并不是第一次看見木棉花,然而,那年春天,我卻用目光迎著江岸以上那一棵又一棵高大的木棉樹而上,我的目光在那一頃刻間逢著了那碩大的花冠,那些紅的花冠之上似乎還浸潤著早露。突然間,一朵木棉花落下來了,這是一番怎樣的情景啊,我用雙手捧住了那朵花冠。我并不知道那朵紅色的木棉花為什么要落下來,盡管花總是要開的,也總是要變成落藉的。我的目光有些哀傷,在我用雙手捧住那朵木棉花時,怒江的兩岸是祥和而平靜的村莊。不遠處就是惠通橋的遺址,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一種糾結我的東西己經降臨于我。從我手捧一朵紅色木棉花到惠通橋,我們一直在怒江岸行走,直到我們開始來到了偉大的高黎貢山腳下,就這樣,對我來說,一場漫長的糾結開始了。詩人作家們的一生,都被無數言之不盡的故事所糾結著,每一次糾結,都是一次夢的觸須,都是通向一首詩歌一本書的開始。
我第一次從山腳下仰頭看高黎貢山時,那一場鋪天蓋地的霧正在沿高黎貢山層層疊疊的海拔在前行。在云南,每座山巒、每條峽谷和盆地上都深藏著神秘的海拔。我每每與海撥相遇,都會聆聽到生靈們在地上奔跑和天上飛翔的不同聲音。沿高黎貢山而上,我仿佛被候鳥所牽引著靈翼,這里是世界級的物種自然遺產保護區,當我們越往上走,那場漫天飛舞的霧露突然間消失了蹤影。太陽的光熱頓然間使我們視野中的高黎貢山變得如此燦爛,那些從眼簾下蕩滌出去的茫茫無際的繁花啊,就是我們內心的錦繡。
突然間,我的腳已經踏上了南方絲綢之路高黎貢山段的石板路,那些渾圓的馬蹄印下不僅僅完整地保留著南方絲綢古道的遺跡,還在替代流逝的歷史吟誦著那述說不盡的悲慟。除此之外,在一只鳥的翅翼震顫之下,我突然發現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高黎貢山的遺跡,跟隨著那只黑色的鳥的飛行而去,我就能尋找到高黎貢山上遺留的戰壕。在一條戰壕前,我佇立著,云就在我頭頂自由地秘蕩著,而我正在尋訪著那場云層上的戰爭。一條又一條日軍戰壕出現了,這些已經被植物和花冠年復一年編織過的戰壕,早已失去了云上戰爭的血腥之味。盡管如此,我仍然在芬芳四溢的植物花冠深處嗅到了殺戮的血漫遍了山野,漫遍了整座高黎貢山的海拔深處。
那一夜,我們夜宿南齋公房,這是春天三月的靜夜。我們在火塘邊講完了該講的人間故事以后,鉆進了睡袋。那晚上,沒有酒,然而,我是那么地需要著一杯酒和一場醉意。從心底升起的傷懷如此地空曠,漫無邊際的哀鳴緊緊地盤旋于內心,我鉆出了睡袋,我走出了南齋公房,那一夜,我看到了被黑夜所完全籠罩著的高黎貢山的靈魂走向,那一夜,我傾聽到了戰爭安魂曲的旋律。
一個人只有在光陰中虛度過——并虛度完真正的青春年華以后,才會愛上布滿疤痕的身體,愛上苦難和遭遇黑暗統治的歲月,愛上灑滿鮮血的玫瑰與刺,愛上復述在生與死摧殘中升起的偉大而遼闊的時間。我就是這樣的人。
二
這不是藍色或紅色的序幕,而是一塊深黑色的序幕。因為戰爭是以黑色來毀滅世界的。
這層用巨大的時間屏障編織而成的序幕啊,我該用什么樣的力量才能拉開它?揭開騰沖1942年5月10日之前的序幕意味著什么呢?這時候的騰沖并不寂靜。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在1939年9月1日隨同德軍襲擊波蘭而掠開了戰前的黑色絲絨幕帷,那顯然是厚重而陰郁的黑絲絨——從這一刻開始,充滿全世界舞臺的戰亂將開始上演,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爆發。中國在之前的1931年9月18日,日本軍隊已經在中國東北制造了“九—八事變”,之后,是日本軍隊開始侵華戰爭的進一步踐踏,在很短暫的時間里,東北三省徹底淪陷。
1937年7日7日,這顯然是最為黑暗的一天,緊隨著盧溝橋事變的全面爆發,日本開始了對中國的侵略戰爭。在這一殘酷的歷史背景之中,出現了這一特殊歷史背景中的舞臺:在中國共產黨的積極倡導和組織下,國民黨蔣介石政府被迫放棄不抵抗政策,與中國共產黨實現了第二次“國共合作”。分布在西北和華南的中國工農紅軍分別整編為八路軍、新四軍,開赴華北抗日前線作戰,國民黨正規軍也投入抗日,形成了國共兩黨合作抗日,進一步推動了全民抗日的態勢。于是,在這一片背景的巨大的舞臺上,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以內斂而壯志的豪情,預測了戰爭的動態和未來的發展,《論持久戰》以點點滴滴的波瀾起伏之思想,蕩漾在這一舞臺上空。在這歷史舞臺中,日軍以侵略者們的野心和速度,已經占領了中國華北和華南的大片國土,盡管如此,隨同戰線推移所展現出的變幻莫測——在這里,我深信,戰爭從一開始就是無法預測的,世界歷史上的每一次戰爭史,都像用殺戮者的鮮血染紅的魔方——無法預測明天意味著什么?當日軍大面積的掃蕩開始以后,戰爭形勢并沒有形成日本軍國政府原來所設想的“三至六個月結束對華戰事”的結果,而是隨著日軍戰線的擴大和占領區域的增加,在國民黨正規軍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的頑強抗擊下,日軍原來的戰略計劃已完全打亂。在這混亂的戰爭圖象中,日軍的進攻開始了緩慢的進程。在這一歷史舞臺下,讓我們重訪抗戰的前沿,這里是舞臺上的正面戰場,歷史將永遠銘記下這歷史舞臺上的幾次重大戰役——以國民黨軍為主的中國軍隊對日軍發起的平型關戰役、臺兒莊會戰、忻口會戰、淞滬會戰、武漢會戰等幾個大戰役給了日軍極大的重創,殲滅了日軍大量有生之力量,遲滯了日軍的侵略步伐。在這一歷史舞臺上,同時出現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在敵后對日軍發起的游擊戰,這些神出鬼沒的中國化的中國游擊戰爭,直到如今,仍然有詮釋不盡的奧妙。它在當時使日占區的抗日戰爭根據地迅速發展,對日軍構成了極大的威脅,使日軍不得不改變魔方。在這歷史背景之下,日軍不得不分出大量兵力留在占領區域內對抗日根據地進行掃蕩,從而遲滯了日軍的進攻步伐。與此同時,抗日戰爭的魔方已經進一步被改變并在兩個不同背景的正面戰場和敵后戰場的有效抗擊下,日軍侵略步伐開始減慢,在減慢的侵略者們的鐵蹄之下,必然轉變戰爭的形態。隨同1938年10月的廣州淪陷,戰爭的舞臺不斷蛻變,在歷時一年零三個月的戰略防御階段,中國軍隊對日軍進行了有效的抗擊,使日軍實力遭遇到了前所未有地耗空。日軍已無力再繼續發起新一輪的進攻,中國的抗日戰爭進入了另一相持舞臺。在這歷史的演變時期——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后,國民政府被迫遷往重慶,重慶成為中國抗日戰爭時期的陪都,滇、黔、川、桂大西南成為支撐全國抗戰的大后方,云南的滇緬公路成為了中國接受國際援助的唯一通道。
三
我知道,穿越緬北戰場的中國遠征軍一直縈繞住了我悲愴的心靈不放,其時間已穿梭了數年。緬北,是滾滾深處的熱浪,很多次,我的筆觸都已去往它的熱浪蕩漾中去,只為了拂開那些熱土中的黑色筆記冊中的緬北戰事錄。緬北,對我來說,是一次回到中國遠征軍傳說中的一個不可缺少之地名。
現在,我又一次地拂開了時間之書,拂開了滾滾而來的塵埃,時間的最大魔力是因為擁有了回憶或緬懷的力量。此刻,我的觸角伸過時間之空,開始輾轉于奔赴緬北的方向,熱浪中出現了那個位于中南半島西部的國家,那個面積67萬平方公里,西倚印度,北倚中國西藏地區,東部與中國云南省、老撾和泰國接壤,西南瀕孟加拉灣和安達曼海的國家。緬甸讓我想起了云南境內的兩條大江,我曾經在不同的境遇中,跟隨過這兩條大江行走過很長時間,并在這兩條大江的岸上見證過青銅與祥和寧靜的村寨。這兩條江的名字叫伊洛瓦底江和薩爾溫江。兩條江都源自云南境內。緬甸除了擁有熱帶和亞熱帶氣候之外,同時潛藏著豐厚的森林、棉花、石油、金銀和奇異的寶石。這是一個飽受滄桑和苦難的國度,遠在17世紀,英國人就開始將掠奪的巨瓜伸向了這個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和礦藏的國度。圍繞著掠奪而展開的戰亂,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在這塊土地上爆發。我們可以從無數的史料記載中看到從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到緬甸北部少數民族居住區域的斗爭。盡管如此,1897年,緬甸被英國殖民者納入了印度的區域,這意味著英國人將進一步地奴役緬甸的國土和全面掠奪緬甸廣袤無垠的自然資源和寶藏。所有這一切不斷地演變為民族之間、國與國之間的沖突、矛盾和戰亂。就這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以后,日本軍國主義者開始發布種種宣言:“緬甸作戰的目的,在于擊潰緬英軍,占領和確保緬甸的重要地區。為此應以第15軍迅速進到毛淡棉附近薩爾溫江一線,作好作戰準備以后,以主力從毛淡棉至勃固的公路沿線地區出發,迅速占領緬甸中部的重要地區。”(<日>服部卓四郎《大東亞戰爭全史》)。
緬甸,全稱為緬甸聯邦,由眾多復雜的江河組成了它奇異的地理概貌,我們盡可以透過云層的翅膀看見它3200公里的漫長海岸線。海洋對戰爭來說可以從海上乘風破浪抵達目的地。緬甸擁有無數高山屏障,北部為高山巍峨之地,西部有那加丘陵和若開山脈,東部為撣邦高原。只要飛上云層或者迎著地理的途徑,我們就會看到緬甸的最高山峰,它就是開卡博峰,其海拔為5881米,為全國最高峰,緊倚著中國的邊境。緬甸,從一開始就是英國殖民者的后花園,即使是多少年的掠奪和戰亂也無法使它的自然概貌失去魅力。
就這樣,日本軍國主義們在英國殖民者們奴役了這里的石油、天然氣、鎢、錫、鉛、銀、鎳、銻、金、鐵、鉻、寶藏和遼闊森林資源以后,開始窺探到了通往緬甸的侵略路線。日軍很快利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滾滾浪潮,在1942年5月占領了緬甸。從這一刻開始,意味著緬甸的國土將要經受戰火的摧殘。緬甸的災難開始時,也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進入復雜戰況的歷史轉折時期。日軍進入緬甸之前早已在1940年9月,進攻并占領了法屬印度支那部,其意圖是想將整個侵略戰線向著整個東南亞滲透。日軍的進攻路線一旦來到了緬甸,那么,中國的邊境線就在眼前。確實,中國的邊境線就在眼前,騰沖就在眼前,中國最美麗的極邊第一城,那時候已經被日軍繪入了地圖,以此圈入的必將是戰略圖像中最重要的一個位置。
我們可以看到1941年12月7日這一天,太平洋上的戰爭因日軍偷襲珍珠港而爆發。之后,茫茫大海遭遇著一系列的炮火轟炸,日軍就這樣借助于大海的波浪用炮火和戰刀,開劈出了向東南亞和西太平洋全面發起海陸軍聯合進攻的路線。日本軍國主義們早已將緬甸圈入了侵略亞洲太平洋區域計劃中的“大東亞共榮圈”的西部領域區,其目的是為了更快地進攻中國的內陸。太平戰爭爆發以后,為了截斷滇緬公路,日軍曾以滇緬公路上的怒江惠通橋和瀾滄江功果橋為目標,反復進行轟炸。歷史上的1941年1月,在這個特定的時間里,中、美、英三大國開始走上共同抗日的軍事結盟之路。中國遠征軍就在這一歷史進程中進入了緬甸,其歷史意義在于協助英軍保衛緬甸,其目標是保衛仰光港,保護滇緬公路暢通。
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是歷史中的歷史,直到今天,我們仍能感覺到中國遠征軍入緬布防的場景。我的目光中交織著熱淚,多少年來我的熱淚一直就浸濡于這條路上。1941年12月11日,這一天,蔣介石令第六軍九十三師開赴車里(今云南西雙版納),第六軍四十九師以1個加強團開赴畹町歸英緬軍總司令胡敦(后為亞歷山大)指揮,并準備開赴緬甸景棟。 16日,中國政府向英國提出派遣第五、六軍入緬協同英軍作戰,英印軍總司令魏菲爾居然拒絕。很顯然,中國遠征軍入緬布防將受英當局的控制。
盡管如此,中國遠征軍以三個軍的遠征圖像開始拉開了出緬的序幕:率先出現在舞臺上的是第五軍杜聿明所部第二00師、第九十六師和新編第二十二師3個師,并配有機械化部隊和炮兵團,共4萬多人,于1941年秋天先后移駐云南沾益、楊林一帶。第六軍甘麗初所部第四十九師、第九十三師和暫編第五十五師3個師。第六軍于1941年秋冬之間進入云南。第六十六軍張軫所部新編第二十八師、二十九師、三十八師3個師,作為入緬抗日的機動部隊。同時,中國軍方為支援入緬作戰部隊及鞏固云南防線,還將第五十四軍、第七十一軍、第二軍等部移駐云南東部、西北川滇之間。很顯然,中國遠征軍們已經作好了進入緬甸抗擊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戰前準備。
四
戰爭是什么?第二次世界大戰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早已是逝去的戰亂。我們只有憑借泛味的資料才可能進入戰爭的準確時間,當我穿行于騰沖國殤墓園和滇西抗戰博物館的走廊時,我的熱淚再一次奪眶而出。我知道,我一直想穿過這些逝去的早已凝固的時間,想循著中國遠征軍們留下的傳說,回到他們之中,回到去緬甸的路上。
戰爭意味著死亡,人們談論戰爭時,無非就是在回憶死亡。沒有死亡的戰爭是虛擬的。很多時間里,我們害怕談論戰爭,因為在一個被鴿子盤旋出和平和隱喻的時代,所有人類的戰爭都顯得那么荒謬。也許是我們太虛弱了,我們所置身的這個時代已經不堪一擊,我們可以經受玻璃碎片的刺傷,一首憂傷爵士樂帶來的節奏的折磨,然而,我們就是無法忍受那些刺刀下揮舞出的血腥和戰亂。
今天,戰亂又開始像根莖般盤繞著我的心靈,我穿越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背景,它們茂密而湍急,仿佛熱浪卷過了我的視線。在緬甸,中國遠征軍尋找到了戰略的中心:仰光。只因為它是通向滇緬路的入口處,所以,仰光意味著可以護佑中國的滇緬路。之后,出現了同古,在這個置身于仰光和曼德勒之間的城市里,意味著擁有神秘的戰略位置。當我們今天在談論并分析戰略位置的時候,是否已經傾聽到了中國遠征軍赴緬的腳步聲,每一個戰略位置都充滿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玄機,充滿了死亡和沖鋒號角上下的刺殺聲。之后是棠吉,這里有鐵路和公路通往塔澤,它是銜接仰光和曼德勒的路線,還有二十世紀中葉的緬甸式公路東通景棟,北抵臘戌,南至同古,實為重要的交通紐帶,也是中日雙方所捍衛之地。戰略的路線何其重要,占據了一條重要的交通紐帶就會贏得時間和勝利。之后,是曼德勒,它的地名讓人想到了什么?我在地理的戰略圖像中看到了從緬甸中部交通樞紐中出現的曼德勒,它西倚伊洛瓦底江,東依東加親山脈余支。在這次戰爭中,曼德勒是仰光之后的又一政治中心,自然也就成為了日軍戰略圖中主要圈住的攻擊目標。我在中國遠征軍赴緬的時間里,看到了曼德勒的形態,它已經身不由己地被這場戰爭卷入懷抱。之后是臘戍,在關于它的地理中,出現了綿延的山脈,出現了它通往中國滇西的多種敞開的和隱秘的路線,出現了中國遠征軍的戰略基地,出現了東達昆明,南至曼德勒和仰光的道路。所以,守住臘戍也就守住了戰略基地,蔣介石曾飛往臘戍,下令以林蔚為首的中國參謀團指導入緬謀劃作戰事宜,蔣介石在臘戍召開的軍事會議上,出現了俞飛鵬、林蔚、周至柔、杜聿明、甘麗初、戴安瀾等人。所以,臘戍是一個中國遠征軍最為重要的戰略基地。之外,還有密支那。對于我來說,密支那是一個詩意的名字,它的詩意與愛情的呼吸相關,與戀人間的物語有赴約的關系。然而,在這里,密支那這個美麗的名字卻與第二次大戰相聯系。密支那,出現在伊洛瓦底江的上游,高黎貢山的西麓,在軍事戰略中控制著緬北至高黎貢山后進入中國滇西的最后通道,簡言之,密支那是一個屬于中國遠征軍的護身咒語,如果這個咒語一旦消失,那么中國遠征軍將在緬北失去回家的唯一的通道。
面對緬北戰略圖,這是一份怎樣的戰爭圖卷啊!在它那蜷曲、布滿皺褶的遺夢深處,我既看見了伊洛瓦底江上游秘密的江水中,彌漫出來的戰火蒼茫,同樣也看到了高黎貢山西麓之下的密支那的異域的悲郁,所有這一切在那一年,那個屬于戰亂的時期顯得那樣地慌亂,盡管如此,戰爭已經開始了。戰爭,猶如一面圓形的鏡面破碎。每個直赴戰爭者,都面臨要親臨那些滿地的碎片,它們堅硬的三角形會刺破每個人的身體。
五
確實,戰爭已經完全揭開了蒼茫黑郁色的多層帷幕。
緬北歷史的舞臺上出現了中國遠征軍的隊伍,嚴密的軍事布防圖線沿著緬北各路的城市將觸角延伸出去,即使相隔多年以后,我仍然能夠感覺到《中國援緬軍司令部告緬甸民眾書》的悲壯旋律:
“……現緬甸已遭受日寇侵略,中國當然應該秉持二千多年守望相助的歷史精神,披發攖冠,以保衛緬甸,保衛祖國。而且此次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全世界壁壘森嚴,陣線分明,一為德意日侵略集團,一為中英美蘇聯合全世界各族的反侵略集團,所以這一次戰爭為光明與黑暗之戰,自由與奴役之戰,正義與殘暴之戰!光明自由正義之師,必獲勝利。現在中緬兩大民族,共同參加這自由正義之戰……全緬民眾,必須盡最大努力,協助中國軍隊作戰,中國軍隊……為世界和平正義而戰,是抱定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大志的。此次為了保衛緬甸,遠征萬里,不惜以血肉生命相搏斗,希望全緬民族,以自動自發的精神,予以交通上、運輸上、掩護上、向導上、情報上的各種協助。應深刻了解中國軍隊的戰爭,是為我全緬民眾的戰爭。中國軍隊的勝利,即為我緬甸民眾的勝利,對于日本獸軍,更應予以直接和間接的致命打擊。若受敵人愚弄,為虎作倀,不獨為中國軍隊之敵人,而且為我全緬民眾公敵,為了打倒日本強盜,為了保衛錦繡緬甸,我們深信這一緊急迫切的號召,一定會獲得全緬民眾的熱烈響應和一致的奮斗。最后我們高呼:一、發揚中緬合作的歷史精神;二、團結中緬抗敵的奮斗力量;三、打倒侵略軸心;四、中緬印同盟軍團結起來;五、自由正義戰爭勝利萬歲。”
這是一篇激情悲壯的告書,我深信即使再讓時間流轉百年,它仍然是世界戰史中一篇不朽的告書。因為告書之下就是中國遠征軍的歷險路,就是野人山的猛獸和死亡、就是戴安瀾將軍年僅38歲的生命終曲、就是仁安羌大捷之后被救英軍的潰逃、就是滇緬公路上的大逃亡……
從千萬里奔赴緬甸的中國遠征軍先頭部隊,于1942年4月5日來到了曼德勒。哦,曼德勒,那時候的曼德勒充滿了尸體和血腥的味道,滿地的蒼蠅在尸體遍布的曼德勒城狂奔著、歌舞著。7日,新三十八師奉命除留1個營兵力警衛臘戍飛機場外,其余全部向曼德勒推進。部隊進駐曼德勒的前三天,蔣介石飛赴眉苗,召集入緬將領舉行軍事會議,決定派孫立人將軍承擔守衛曼德勒的任務。恍惚之中,我又見到了孫立人將軍,在這里,我確實又與孫立人將軍相遇了,在兩個不相同的世紀里,相遇對我與孫立人將軍來說意味著什么?請一定允許我將多年以前寫作長篇小說《花宴》的一封寫給孫立人將軍的信,呈現在這里,因為,長篇小說《花宴》是獻給將軍的。這封信作為首序,放在了書的前面,信中我這樣寫道:
親愛的將軍:
2006年3月是一個重要的季節,我在騰沖和順滇西抗戰博物館又一次見到了你。旁邊是游人,從世界各地奔赴騰沖的游人,他們在喧囂中拍照,他們是女人、男人。我挾裹在人群之中,在離你很近的距離里,我已經感覺到了窒息。在我的前世,我一定是你的知已、密友。所以,我一見到你就哭了。淚水像夜色中的梨花那樣顫抖,這大概是前世的緣分。然后,我就開始尋找你,我去了緬北,去了熱帶,我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熱帶叢林。我帶著你的照片,這是保山和騰沖的朋友為我私下準備的禮物,當他們看到我面頰上的熱淚時,就在不經意之間翻拍下了將軍的照片。因時間太長了,只能翻拍照片。我聽不到他們用照相機翻拍照片的聲音。那聲音一定異常地悅耳,仿佛磁鐵碰到了火焰。照片來到了我手上時,我伸出手指,那是三月的指紋,它輕柔的,在微風私語中靠近你的面頰。也許,這是惟一的方式,與你親密接觸的方式。除此之外,就是語言,感謝上帝讓我擁有了言說的快樂和欲說的自由,當我回到昆明時,寫給你的書已經開始了。你來過昆明,來過這座城市嗎?也許只是作了一次最為短暫的停留。因為在緬北,戰爭就已經開始,你帶著身體上的彈孔出現在這座西南邊陲的城市時,那時候我又在哪里?也許那時候我就已經是一個女人了。
寫給你的書開始在春色蕩滌中展開,然后是夏季來臨了。你的照片放在我書桌上,放在我隨身背的包中。只要我出現在任何地方,你必定也會出現,這就是愛情,難以割舍的愛戀。書,很長時間一直在出賣著我的感覺和靈魂,這一次也不例外。書中出現的任何一種相遇,我都在場,書中歷練出的任何一種戰爭碎片,都為我的肉體和靈魂相融合。
因為有了你,我向往著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亞洲戰場上與你邂逅。因此,我出現在了你身邊,我也許是書中的任何一個女人,同她們一樣,我在緬北叢林中奔跑著,直到看見了你。親愛的將軍,你系著寬寬的皮帶,面帶微笑,無論是在前世和今世,我們都一定已經相愛過。總之,我們相愛的地點一定是在緬北戰場。在那里,我們不會因呼嘯而來的彈片松開灼熱的雙手,那灼熱,一直在我體內蕩漾著,如同永恒的河床一樣貫穿到底;在那里,在緬北的瘴氣和霍亂中,我們毫不畏懼地相擁著,從野人山進入又一片密林,我們升起了帳篷,作為營地,而你在指揮著,用你的智慧。當你回頭看我時,我也許正站在一道戰坑中,這就是我們幻想過的機遇。被我幻想過幾百次,幾千次的相遇,只可能發生在緬北戰場,因為我知道,你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是是在緬北地區度過的。后來,你到了一座島嶼,我知道,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座島嶼囚禁了你下半輩子的全部時光。
書房中懸掛著你的照片,抽屜中藏著寫給你的信,書中暴露了我對你的愛情。寫作帶來了一次個人的事件,于是,緬北戰場中我們可以一次次地相遇。此刻,我站在你面前,任何有可能發生的事件都會在我的書中發生。而此刻,我又看見了你。穿著軍裝的你。很顯然,我所置身的時間已經離你十分遙遠了,幸運的是我離緬北很近,只要車身朝前奔馳而去,我就可以穿過木棉花籠罩的怒江小鎮,穿過極邊第一城的騰沖,然后再穿越一條古道,到達你的身邊。
緬北濃密的細雨中,我們在不相同的兩個世紀中開始了約會。我嗅到了你在夜色中入眠的味道,我看見你出現在戰壕,出現在緬北的難民營中,也出現在子彈的呼嘯聲中。你沒有倒下去,你活了下來,你體面地活了下來,你成為了英雄的傳說。戰爭結束以后,你去了一座島嶼。于是,我們就再也無法見面,有關你的傳說像風箏般斷了線。于是,我寫下了一本書,一本寫緬北戰爭與孫立人將軍相關的書,書中所有的虛構都是為了獻給你,為了讓我在戰爭中尋找到你的蹤影。你睡著了,像緬北之夜最恬靜最漫長的夢鄉。我退了出來,我吻了你,然后在遙遠的時空輪回中愛著你。
六
現在,曼德勒城就在眼前,在戰爭的殘垣土壁上面貼滿了衛戍司令部用中英緬3種文字書寫的布告:
“……本司令奉命衛戍期間,保此土,安斯民,職責所在,茲特與全城民眾共約四事:一、放火者殺無赦;二、殺人越貨者殺無赦;三、充當敵人諜偵探者殺無赦;四、造謠惑眾擾亂治安者殺無赦,其余僧侶等生命財產均在本司令保護之列……”
曼德勒在廢墟中呈現出大片大片的灰燼,中國遠征軍駐守著曼德勒,正是這座第二城市,出現了孫立人將軍的身影,他正率領著遠征軍撫慰著這座破敗的城市。
回到彪關河前哨戰讓我們又回到了1942年3月10日,在這個時間里,中路日軍第五十五師團從勃固出發,一面作戰,一面向同古推進。一路上,抵擋日軍的英緬眾多官兵們在日軍的掃蕩中倒下去,局勢一片敗北,日軍的瘋狂和驕橫加劇了沿途的死亡和荒涼。就在這樣的時局之中,中國第5軍第二00師騎兵團和另一連步兵和工兵一部,并進東吁以南的彪關河一帶擔任警戒。就是在這里,發生了彪關河前哨戰。這場戰斗由騎兵團在河兩岸筑起了三道防線,正是這三道防線制造了彪關河前的前哨戰。1942年3月18日,當最后一批英緬軍從代庫撤退后,日軍緊追不放。這是戰爭中的圖像,在相隔如此漫長的距離和時間里,我仍感覺到彪關河的中國遠征軍們在此接應英軍的場景,之后在彪關河必發生戰事,當日軍車輛經過彪關河大橋時,頓然間,彪關河橋梁被炸毀。之后,圍繞著彪關河又發生了10多次戰斗。中國遠征軍在日軍的狂轟濫炸之下譜寫了彪關河前哨戰的傳說,戰爭之傳說不是虛擬的,所有來自戰爭的傳說,嚴格地說都是歷史中的歷史。在這段歷史中,歷史記錄下來了這樣的戰爭史實:從18日到22日,在彪關河兩岸,中國遠征軍與日軍發生戰事遭遇共十多次,擊斃日軍上尉2人,打死日軍500余人,繳獲了一批重要文件和軍用地圖。從這個史料的記載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在當時特定的歷史環境中,彪關河前哨戰的戰爭意義在于改變了英軍對中國軍隊的歧視。面對一份份繳獲而來的軍用地圖和軍事文件,中國遠征軍們可以透這些紙上凸現的線路,分析并預測日軍的更多軍事秘密。
我們都知道在戰爭中地圖意味著什么?鋪開一張地圖,對于戰爭的未來和局勢,無疑都是從地圖開始的。地圖引導著戰爭中的將軍們悠遠而蒼茫的目光,正是這目光在尋找著戰爭中潛在著的曙光。除此之外,彪關河前哨戰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就是讓中國遠征軍的騎兵團同時完成了掩護英軍撒離的任務。我不知道,今天的彪關河上空升起的是一座什么樣的橋梁?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去這里重溫這條河流所帶來的傳說。
在所有的中國遠征軍回憶錄中,都在重溫并申訴著一個現實:同古是仰光至曼德勒間的一個大城市,在軍事上是通向曼德勒的一道重要屏障。也就是在這種反復不變的申訴中,出現了同古保衛戰,這里已被裝載入冊的是怎樣的戰爭場景?每每我與戰爭中的一幕幕場景相遇,都明白這是血與火的洗禮。而在我眼前出現的是這最初一幕:
1942年3月1日,中國遠征軍第五軍先頭部隊第二00師奉令由滇西邊境的畹町乘汽車到達臘戌,然后改乘火車南下,7日抵達同古,8日獲悉仰光失陷。第二OO師到同古后的任務是: 9日接替英軍防務;掩護由仰光撤離下來的英軍向同古集結;守衛同古,爭取時間,保證中國遠征軍主力于同古集結,并俟機反攻仰光。當時,駐守在同古的是英緬軍第一師,士氣極為低落,未等第二00師布防完畢,即開始后撒,而第二00師則晝夜搶修工事,構筑火力要塞,準備反攻仰光。
戰爭的軼事錄正是從這一幕中開始的。現在的我們重又回到同古,這里的地理位置早已被日軍的軍事路線所看好,日軍第十五軍團司令官飯田祥二郎調集精銳第五十五師團將奪取同古。第五十五師團4萬余人,配有許多重炮和坦克,并有作戰飛機的掩護。而駐守同古的中國遠征軍第二00師僅有1萬余人,由于交通不暢,重炮和裝甲車均未運到前線。很顯然,日軍早已為這場戰爭準備了40架飛機,1942年3月18日,同古的上空突然從云壤中央盤旋出了40架飛機,我們當然知道40架飛機對于同古這樣的一座城市意味著什么?此刻,我內心的糾結又一次上升,我不知道作為女人的我,為什么一定要選擇寫這樣一本書?也許是為了獻給孫立人將軍?是的,因為只有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會再一次地與孫將軍在緬北相遇。許多年前,我曾寫過《獻給孫立人將軍》這首詩,放在長篇小說《花宴》里:
你不可能活下來,你的年輪仿佛磁場
已經被雷擊斷。因此,在騰沖
我只可能與你在博物館相遇
因為這是命定的安排,是生死之謎的循環
如果我愛你,就去緬北戰場
你穿著軍裝,系著寬皮帶
你的手槍、匕首、你的國籍和歷史
以及你身體上彈孔的疼痛都是我的所戀
暗戀你已經從三月進入了六月
你已經長眠。在緬北我又一次地嗅到了你的體味
我為你準備了洗澡水,準備了蜜糖塊和黑咖啡
準備了下榻的旅館,準備好一場夜宴前去見你
同古在哪里?這是在這個干旱以后又被潤雨開始滲透的云南,糾結我目光的問題。作為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到底要經歷多少辛酸才可能離中國遠征軍更近一些? 到底要承受多少傷痛才可能隨同那幾十萬中國遠征軍去到緬北?同古上空有40架飛機在轟炸,從40多架飛機上往下拋擲的暴炸物可以毀滅同古一座城的原貌。除此之外,20日,日軍第五十五師團調整了2個聯隊的兵力在炮兵、飛機和坦克的掩護下,向第二00師各主要陣地發起了進攻,在中國遠征軍的還擊之下,時間跨越到了21日。在戰斗中,分分秒秒都是在子彈、炮火及死亡中迎來時間的。到了21日,日軍已死亡300余人,中國遠征軍傷亡l40余人。22日,日軍第五十五師團一一二聯隊和一四三聯隊向同古以南的丹大賓村和鄂克春村發起進攻,中國遠征軍打退了敵人的六次猛攻。之后是23日7時,在這個拂曉,日軍在12門重炮,在坦克、裝甲車和20余架飛機的掩護下再次向鄂克春陣地發起進攻。在這個僅憑影視屏幕可以真實地逼近戰爭的二十一世紀,我們看到了那一天,中國遠征軍第二00師以步兵和騎兵協同作戰,使用集束手榴彈在抵抗地上的日軍裝甲戰車。24日,敵對雙方依然呈現出波浪起伏的戰局,除了日軍的繼續猛攻,還出現了緬奸,類似中國的漢奸,帶領日軍騎兵隊,抵達同古城的克永岡機場……戰情繼續危機四伏,當晚9時,日軍占領了鄂克春村。第二00師師長戴安瀾面對有被圍殲的嚴峻形勢,率先立遺囑道:“如師長戰死,以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死,以參謀長代之; 參謀長戰死,以副參謀長代之;副參謀長戰死,以團長代之。”
戴安瀾將軍是我非常敬仰的中國遠征軍將軍之一,他在緬北戰爭中的殉難,曾讓所有在場的人及后來者無限傷懷。現在,我被這份不凡而悲壯的遺囑所感動著。也許,這是我一生中看到過的最偉大而震驚的遺囑之一。立遺囑也是一種英雄的行為,在這份簡短的遺囑中,沒有財產的分配沒有人與人之間瓜葛的危機沒有對生命死后的告白,如果說有告白的話,只有對獻身者的赴湯蹈火的安排。這樣的遺囑,只可能出自戴安瀾將軍的筆觸之下。
戰斗進入到了25日,天空依然布滿了戰亂的碎片和黑色的煙霧,三十多架日軍的飛機不間斷地繼續轟炸中國遠征軍的陣地,中國遠征軍點燃了森林以此阻礙日軍的前行……26日,重慶軍事委員會和蔣介石發出電示:
“侵緬之敵,仍有以主力向曼德勒進攻之企圖。我軍在目前應以等五軍之第二00師、新編第二十二師及軍直屬部隊,在同古、彬馬拉間與敵作最后一次會戰。如會戰不利,應行持久抵抗,以逐次消耗敵人。”
同古戰役也同時讓我看見了杜聿明軍長,在他接到命令以后,于當晚24時在飄背軍司令部向全軍下達作戰命令,要求對日軍實行反包圍,以收復仰光為目的。26日晚九時,日軍向同古舊城的中國遠征軍發起大規模進攻。在相隔100米的鐵軌間,中日軍隊雙方不間斷地退下前進又退下前進。26日,在仰光登陸的日軍第五十六師團長渡邊正夫迅速組織搜索聯隊,包括6輛裝甲車、45輛運輸車裝載士兵400余人,在平井卯輔大佐指揮下,直入同古,后面則是日軍的大部隊。很顯然,戰局日趨嚴重。27日被彈片拂開,在這里,眼簾下依然是未知戰事,這一天,同古城北的第二00師指揮所被日軍發覺后,日軍便調集騎兵四五百人前來突襲,均被中國遠征軍所擊退。當晚,第二00師司令部撒至錫唐河岸,日軍騎兵又前來襲擊,仍被擊退。28日在拂曉的血腥味中重臨時,日軍突然從地平線的殘露中卷土重來,使用大炮轟擊100多發后,騎兵即開始攻擊。戴安瀾將軍重又出現在這次戰斗中,年僅38的他親自率領士兵頑強阻擊,用密集的手榴彈炸死了大量的騎兵,重創了日軍銳氣。這一天,也正是日軍采用糜爛性毒氣,襲擊中國遠征軍的時刻。無數中國遠征軍在這次大面積的毒氣中傷亡。除此之外,日軍還化裝成英緬軍和緬甸人,架著藏有槍械彈藥的牛車,混入同古城,企圖里應外合,攻下同古,均被第二00師警戒部隊消滅。29日,歷史收藏了戴安瀾將軍的電文:
“敵與我接觸戰始自19日激戰至29日,我仍固守同古鐵路以東陣地。當交戰之初,敵勢之猛,尚所未有,尤以24日至28日日機更迭不斷地轟炸,掩護其戰車縱橫馳騁,其炮兵且使用大量毒氣彈,晝夜向我陣地猛攻,然我軍皆預有準備,故敵未得逞。”
盡管如此,日軍仍然瘋狂。30日,日軍第五十五師團、五十六師團已對同古形成合圍之勢,但第二00師仍然在戴安瀾將軍率領下英勇無畏地抵抗。
啊,抵抗,今日我們在抵抗著地球上輪回發生的災難,我們的心情有時候像荒漠,有時候像懸崖林立,這是心的抵抗。而在那個屬于中國遠征軍的時代,在戴安瀾將軍們所抵抗的同古,那完全是生命的抵抗。這場抵抗讓日軍意識到:
“當面的敵人是重慶第二00師,其戰斗意志始終旺盛,尤其是擔任撤退收容任務的部隊,直到最后仍固守陣地拼死抵抗,雖說是敵人,也確實十分英勇。”
戰爭是什么?是一輪回又一輪回的不斷攻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緬甸,在同古之外,有一種毋庸置疑的現實存在著,這就是當中國軍隊在同古一線激戰時,西線英緬軍第一軍團卻沒有配合中國軍隊作戰。這是一個令歷史悲郁的問題,但歷史就是那樣存在著,在中國軍隊接過同古的防務以后,亞歷山大卻下令于錫唐河的英緬第一師和英印第十七師撤至卑謬,與同古中國守軍形成犄角扶助的戰局。
七
我們談論著同古之戰局時,目光里又出現了這一幕,回到歷史的第一背景中:1942年3月18日軍的戰局——
日軍第十五軍團司令飯田祥二郎命令第三十三師團與第五十五師團齊頭并進,沿伊洛瓦底江河谷前出到仁安羌北側地區,以打擊英緬第一軍團。而在這戰局之下出現的是25日的黃昏,我們在這里所展現的同古戰場的另一面,戰爭一旦發生,更多戰局就像扇面,當扇面收攏在手心時,扇面中的每一褶皺都是隱蔽的,里面有喘息聲和沉寂下來的黑暗,猶如一位古代的軍師預謀家眼里那種深藏不露的未來戰略圖像。而一旦手中的扇面展開在眼前,每一道皺褶現在仿佛像波浪平坦開了,每一道皺褶中都有可能是一次重大的戰局,一把扇面中拓展開就是幾十次戰略圖像。在這里的戰爭版圖中,我看到了為日后中國遠征軍的失敗留下太多的戰爭失誤,以及中英軍配合的眾多挫折。比如,由于英軍在中國軍隊的兩翼接連受挫,致使中國原有布防計劃被徹底打亂,尤其英軍沒有按照中英雙方的協定堅守卑謬,造成了中國遠征軍同古防線的一大缺口。這樣,第二00師除了要抵抗日軍第五十五師團、五十六師團外,還面臨著第三十三師團的威逼,處于三面受敵的險境。再比如,在之前,根據中英共同防御協定,中國軍隊進入緬甸,應由英方提供汽車交通運輸工具和燃料,但由于英方未能履行協定,致使中國軍隊的運兵速度非常緩慢。在戰爭中,每一分鐘之后的慢,必然會加重戰爭的傷亡。
今天,我們的各種速度在迅速加劇的的時刻,二十一世紀簡直就是一幅狂奔圖像。人們在這幅狂奔圖下,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死于對各種欲望的永不滿足。我們是否能夠理解那些狂奔于第二次世界戰中的中國遠征軍們?是否能理解由于緩慢,當先頭部隊第二00師已開過同古時,其余主力還未從云南進入緬甸。由于運輸問題的緩慢,第五軍九十六師、炮兵部隊、裝甲部隊和第六十六軍主力難以如期抵達同古。由于緩慢,3月29日,新編二十二師曾一度攻克南陽車站,但再也無力突破同古以北的日軍防線與第二00師會師。由于緩慢,第二00師自彪關河前哨戰開始,已艱苦作戰10多天,補給斷絕,而日軍的攻勢卻在不斷加強。戰爭的布局已呈現出多種問題的沖突,潛在危機已經展露。緬甸戰爭開始以后,隨同日軍在各種時態中,先后攻占仰光、勃生、同古等重要空軍基地,來自英國的大部分作戰飛機被摧毀,陳納德的大部分航空隊也在同時被撒至滇緬邊境,在這個充滿危機的背景之下,中國遠征軍第二00師在艱難的抵抗中從未獲得過來自空中的援助,導致同古會戰不能按期實現。除此之外,第二00師還充滿著被殲滅的前景,這個前景讓第五軍的軍長杜聿明充滿了揪心,所以,杜聿明作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不顧史迪威的堅決反對,命令第二00師放棄同古,并于29日夜晚突圍渡過錫唐河,在葉達西集結恢復第五軍建制。這個重大的決定將歷現出由戴安瀾將軍部署的艱難的撤退路線。撤退之后,日軍攻下的只是一座空城。盡管如此,這是一條更為艱苦卓絕的的撤退路線,第二00師與第九十二師余部取道伊洛瓦底江以東地區時,再次遭遇到了潛伏在此的日軍猛烈攻擊。5月23日,在猛密西南秣谷發生了一場激烈戰斗,戴安瀾將軍身負重傷,由于缺少醫藥,38歲的將軍在回國途中殉難。
同古,是與第二00師的傳說相聯系的地名。這片昔日的戰場,如今顯得熱鬧非凡,看不出同古之戰中留下的痕跡。是歷史開始學會隱忍戰爭之痛?還是時間教會歷史學會了遺忘?中國遠征軍在同古留下了激戰11天的戰爭交響曲,除此之外,以1個師的兵力,在完全沒有空軍支援的情況下,用鮮紅的生命消滅了5000多日軍,有力地支援了在緬英軍,抵抗了日軍第五十五師團的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我似乎又看到了在戴安瀾將軍率領下的那次大撤離,身后是黑色的流彈和碎片以及劇烈的濃煙,身后是日軍猛烈地圍攻。在蒼茫的大撤離之中,我又看到了戴安瀾將軍的傷口,那道逐漸潰爛的傷口,我又看到了戴安瀾將軍的回國之路……
曼德勒以南阻擊戰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中展開的。
人類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需要背景,沒有背景就沒有我們的生活,簡言之,野獸將森林作為背景,為生存而展開了諸多的關于遷徙和繁殖生命的活動。只要我們看過舞臺戲,就知道背景是多么重要。每一幕舞臺戲合上布幕,幕后者們都在忙于置換舞臺的背景,只因為背景就是舞臺人物們蛻變命運的地方。在這里,歷史又演變出了這樣的背景:當中國遠征軍第二00師撒離開同古以后,日軍已將第五十五、十八、五十六師團的主力集中到同古,企圖消滅中國遠征軍主力。再加上英國方面一再延誤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的時機和緬甸運輸不暢等不利因素,加劇了中國遠征軍行軍中的速度緩慢,失去了在最好時機中使用主力對日軍進行決戰。現在,曼德勒以南阻擊戰已經開始了。這是在這一特定背景之下,在同古以北的葉達西和平滿納之間展開的一場戰役。這是1942年3月30日,當日軍突然發現中國遠征軍已放棄同古向北轉移時,日軍第五十五和十師團的2個聯隊即向北猛撲而來。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侵略者們最為顯著的特征,他們想瘋狂地占有全世界的領土。戰爭的最初萌芽都是從野心、貪婪和仇恨中滋生而出的。之后,才是被這些遏止不住的野心貪婪和仇恨所推動的殺戮與掠奪,所有這些東西構成了戰爭的因素。人類在發明出最初的弓箭時,也就發明了戰爭。
瘋狂撲來的日軍,撲向了向北的道路和熱浪滾滾不息的丘陵。中國遠征軍新二十二師3個團對日軍們進行了同樣頑強的阻擊,在沙加雅、斯瓦等處給日軍以有力打擊,阻擊了日軍前行的步伐。盡管如此,4月5日瘋狂的日軍又出動了3個聯隊,在飛機、坦克和大炮的支援下,再一次地將目標向北進犯。這是一幅令我們今天的緬懷者們感慨不已的戰爭圖像,在緬北,在通往曼德勒以南的阻擊戰場上,中國遠征軍新二十二師六十六團挫敗了瘋狂撲來的日軍,6日,日軍3個聯隊步兵、炮兵、坦克、飛機又聯合推進,此時間跨越到了16日,在日軍的一系列攻擊中,中國遠征軍斃傷日軍逾千人,毀日戰車4輛。之后,中國遠征軍又實施夜襲,擊斃敵少校大隊長1人及官兵175人,俘獲49人。在阻擊戰以后,中國遠征軍安全轉移至平滿納。曼德勒以南阻擊戰以新二十二師不足萬人的兵力,抗擊了擁有坦克200輛,大炮200門的日軍2個師團近5萬人的兵力,其阻擊戰共持續了十八天,斃傷敵軍4500人,實現了最初阻擊戰的宗旨和目標,并拖延時間掩護了主力的行動,消耗了日軍的體力,有力地打擊了敵人,全面完成了誘敵深入到有利于中國遠征軍的決戰地域的任務。
今天的曼德勒離我們的國土是如此之近。如今,在它的繁華中似乎仍在緬懷著那次戰役:葉達西至平滿納之間的這次阻擊戰,無疑是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后最成功的記載。我的目光逾越著曼德勒以南的阻擊戰,從葉達西至平滿納之間的路上,鋪滿了那整整18天的無數戰后的煙塵。盡管今天的今天,這條路上蕩滌著笑容和人來人往的車輛和人群,然而,仍有傳說者們,向我們訴說著這場戰爭的真實背景,以及從這悲郁背景下復活的那18天的時間。
八
仁安羌大捷從1942年4月14日的時序中閃爍而出時,我的眼框中再次蘊藏著的淚水,開始奪眶而出。這個夏天,我似乎就一直在等待著回到這次戰役之中去。只因為,這次戰役會讓我再次與新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將軍相遇。雨水在這個時間里已經開始潤化了云南邊疆的土地。啊,在忽兒雷霆忽兒細雨綿綿的天氣籠罩之下,我在寫著書中的時間,書中有我想尋找到的無數存在的或者已被遺失的傳說。而此刻,歷史正在復述出1942年4月14日,由于英軍第一師放棄馬橋威,改守仁安羌,盟軍受到嚴重威脅。新三十八師的一一二團和一一三團先后奉命由副師長齊學啟將軍率領,開往納特曼克與巧克柏當兩地布防,負責支援英軍和掩護中國軍隊。日軍得知英軍是退守仁安羌的情報以后,即派出2個聯隊的兵力,占領了仁安羌油田,切斷了英軍歸路,將英軍第一師全部和戰車營的一部分,包圍在仁安羌北面一帶地區。又用1個大隊的兵力飛快占據了拼墻河北岸渡江附近,阻截英軍的救援。而當時在拼墻河北岸和日軍作戰的英軍,只是少數步兵和裝甲旅戰車山炮的一部分,無力分兵去救援在南岸被圍的部隊。4月16日,在仁安羌北面的英軍第一師已經被包圍了2晝夜,彈盡糧絕,氣急萬分。
在仁安羌就會見到親愛的孫立人將軍,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緬北戰場告訴我的,這是載入戰爭史冊的歷史告訴我的,這是源自緬懷和追憶的愛情告訴我的。當我的目光已經越過無數冊史料時,我又來到了仁安羌。這里曾經是緬甸的產油區,今天仍然在它那沙漠似的地帶中隱藏著原油。我聽到了不遠的伊洛瓦底江上的濤聲,此刻,似乎正在有什么力量在推動著我一直朝前走。越過這片沙漠的屏障之后,我就會與孫立人將軍相遇嗎?
4月17日黃昏,駐扎巧克柏當的中國遠征軍一一三團,奉命趕到拼墻河北岸與日軍展開了激戰。18日拂曉到來,戰斗仍在激烈地進行中,這一天,也正是我與孫立人將軍相遇的時刻,只見戰火紛揚的帷幕揭開以后,孫立人將軍穿著戒裝從曼德勒趕到了前線指揮戰斗。這是一次怎樣的戰斗啊,因為仁安羌大捷讓我走近了孫立人將軍,正午12時,拼墻河北岸已被日軍占領,英方要求中國遠征軍立刻渡河攻擊,救援被圍部隊。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聞名全世界的仁安羌大戰開始了,我仿佛又聽到了孫立人將軍的聲音:“中國軍隊,連我在內,縱使戰到最后一個人,也一定要把貴軍解救出險!”。這次戰役最后以這樣的戰史留存于后:中國遠征軍新三十八師在惡劣的戰爭背景之下,竟然創造了以不滿1000人的兵力,擊敗了10倍于中國遠征軍的日軍,救出了10倍于中國遠征軍的英軍的奇跡。基于仁安羌援救英軍卓越的戰功,孫立人將軍榮獲了“英帝國司令”勛章和美國的豐功勛章。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各種圖像呈現在歷史面前,從1942年4月初開始,隨著承擔西線防守任務不斷后撒的英軍,要求中國遠征軍接近西線沙斯瓦等地區。英軍自動撤出戰爭前沿地,也正是瘋狂的日軍在后追擊的時機。從這一刻開始,我們的歷史銘記下了一幕又一幕中國遠征軍作戰失利,日軍長驅直入的戰爭實錄:
第一幕,在仁安羌,英緬軍第一師第七裝甲旅7000人被中國遠征軍解救以后,不但不與中國遠征軍合作抗日,卻依然向印度方向潰逃,這樣一來,使日軍開始從西北面對曼德勒至平滿納一線對中國遠征軍實行迂回包圍……
第二幕在1942年4月20日后降臨,日軍開始集中全部力量攻占臘戍,切斷中國遠征軍的后路。史迪威和羅卓英仍未能清醒地權衡整個緬甸戰局,執意要在曼德勒會戰,沒有調集主力增援臘戍,貽誤了戰機。之后,27日,日軍兵臨臘戍,截斷了中國遠征軍退回國內的交通樞紐,使中國遠征軍完全陷入了僵局。
第三幕中回蕩著5月1日日本大本營命令日軍第十五軍團司令部的軍令聲:“大本營希望不失時機,更加擴大第十五軍團的戰果,確立積極向重慶進攻的姿態……力爭在國境線殲滅敵軍,同時,以主力兵越過國境,向龍陵、騰沖和怒江周圍掃蕩。”同日,日軍前沿部隊已進入滇西邊境。5月3日,日軍五十六師團侵入中國境內,攻占畹町。8日,攻占密支那,截斷了中國這遠征軍由緬北回國的道路。
九
我在這一幕幕歷史背景中看到了戰爭逃亡的圖像,從某種意義上講,人類的歷史制造了戰爭,而與此同時,戰爭又制造逃亡。
此刻,我的目光回到了滇緬公路上的大逃亡。自從臘戍離日軍瘋狂的腳步越來越近以后,逃亡已經來到了這條聞名中外的公路上。
大凡逃亡的圖像都是混亂的,那混亂來自身體的恐慌和無助,來自心靈中的痙攣和尖叫,在越來越混亂的逃亡公路上,出現了中國遠征軍的各種車輛,載著濺滿血跡的器材和離死神不遠的眾多傷員,紛紛在熱浪中向這條通向中國的公路潰退而去。車速非常緩慢,因為在這逃亡之路上還有緬甸的許多華僑,也在這水深火熱的戰亂中變成了攜兒帶女的逃亡者,他們也想回到祖國母親的身邊去。除此之外,在滇緬公路上的緬甸臘戍,中國畹町、遮放、芒市和龍陵等地所存儲的物質,也加入這漫長的向中國內地轉移的車流中。因此,在這條公路上,你可以領略戰爭大逃亡之下的難民、戰車、傷兵的逃亡慘景。回到這條路上,就會領略什么是戰爭?戰爭意味著什么?如我再寫與這次抗戰有關的長篇小說,我一定會寫滇緬公路上的這次戰爭大逃亡,也就是說,滇緬公路上的大逃亡就是整部小說中的歷史背景。有朝一日,我一定會為這次悲壯的大逃亡,用我自己的敘述,寫出另一本傷痛之書。因為戰爭的傷之痛是聞所未聞的,也是容易被浩蕩的人類歷史所遺忘的。
現在,讓我再將目光回過頭去,看看中國這遠征軍在緬北的最后一幕。在之前,隨同英軍在緬甸西線的自動撤退,以及中國遠征軍對東線疏于防范,致使臘戍、密支那相繼失守,造成了中英聯軍在緬甸的第一次作戰全局失利,使日軍得以長驅直入,進逼中國滇西,威脅昆明。1942年4月25日,中英聯軍指揮官亞歷山大、史迪威、羅卓英、林蔚、杜聿明、張軫、候騰等人在皎克西開會,決定全面撒退。
從此刻開始,中國遠征軍悲壯的大撤退真正開始了。這是令我們悲傷莫測的現實,盡管歷史已經跨越了如此漫長的時間,那一幕幕英雄壯士們關于戰爭撤退的史篇卻近在眼前,我的手指拂開了這史篇中的一頁又一頁。26日,在曼德勒以南的中國遠征軍開始撤退,由第五軍新二十二師實施掩護。5月1日,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第九十六師撤出曼德勒,經緬北的孟關折向東,經葡萄、片馬、瀘水退回國內,九十九師副師長胡義賓、團長凌則民在緬北轉戰中英勇犧牲。新二十二師最后撤出曼德勒,于5月9日在杰沙和第五軍軍部會合。
最悲壯的大撤離就在眼前,第五軍軍長杜聿率部直奔野人山。
直到今天,野人山對世人還是一個謎。在這個謎團中,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們解不開野人山里面到底隱藏著多少毒蛇和巨獸?解不開野人山里到底多少種妖魔鬼怪存在著?很顯然,野人山是一個裝滿了尖叫和死亡的迷宮。盡管如此,杜聿明卻親率新編第22師輾轉在滇緬印邊境的野人山區,在這莽莽無際的原始大森林穿行三個多月,其中,迷路是必然的。野人山是那個時代只有被中國遠征軍經歷過的魔沼。在其中,任何無法想象的事情都會發生。所以,在迷路的野人山,中國飛機曾空投地圖,讓杜聿明找到了方向。當新編22師經歷生死未卜的艱難轉移到達印度時,歷史記錄了這樣殘酷而悲劫的生死檔案:全師由9000人減少到3000余人。
以戴安瀾將軍為首的大撤離就在眼前,這是一條讓我們的將軍遇難之路。第5軍二00師于4月下旬退出棠吉以后,奉命向北轉進,沿八莫、南坎間撤退。在兩條河流和三條公路之間,日軍設置了種種封鎖線,在穿越西保、摩谷的公路封鎖線上遭至日軍的突然襲擊,戴安瀾將軍在英勇的督戰中被那些空中飛來的流彈所擊傷。那些致命的子彈,就這樣讓我們的將軍倒下了。二00師在副師長高吉人率領下,繼續沿著日軍的封鎖線撤離。于13日通過孟密,向八莫疾進,按原計劃準備通過八 莫、南坎間,進入騰沖,5月26日,戴安瀾終因傷勢得不到及時治愈,殉難于茅邦。二00師6月2日抵達南坎……之后進入國境,經騰沖瀘水等轉赴昆明。三十八師又出現在眼前,孫立人將軍遵從史迪威的命令,作為英軍的后衛部隊,向印度撤離。盡管撤離之路艱辛萬苦,新三十八軍仍在5月27日抵達印度英帕爾附近時,仍保持了7000多人的建制。
此刻,我的耳邊響起史迪威代表羅斯福授予孫立人將軍獨立勛章時的演說詞:中國陸軍新編第38師師長孫立人中將于1942年緬甸戰役之輝煌戰績中,充分表現了其超越之英勇行為及其特殊的指揮才能。當仁安羌第1被包圍時,該師即英勇援救,英軍才得解圍,免被殲滅,此外,孫立人將軍于掩護盟軍退出緬甸時,在緬甸極端混亂艱辛的情況下,孫立人將軍確能掌握其部隊,從容殿軍,掩阻頑敵,轉戰數月,跋山涉水,至印仍為一裝備完美,軍容整肅,而有強勁戰斗力之部隊。”
撤退中的中國遠征軍以不同的地域和戰況遭遇著不同的撤離險境。中國遠征軍長官部從4月28日撤出瑞波,徒步經英多,沿英軍撤退路線轉移,于5月中旬到達英爾幣帕爾。第六十六軍新二十八師于4月28日撤出曼德勒和眉苗后,沿瑞麗江北岸,經南坎、八莫之間回國。第六軍九十三師從西雙版納南部撤退回國,第四十九師和五十五師在緬甸東線戰敗后,撤到薩爾溫江以東,經阿佤山回國。
縱觀中國遠征軍的撤退,歷史銘刻了這樣的記錄:中國遠征軍參戰兵力約10萬人,損失達3萬多人。英軍參戰兵力2.6萬余人,傷亡1.3萬人。這場大撤退之后,意味著什么?緬甸失利,日軍已經長驅進入中國邊境,也同時揭開了滇西反攻戰的序幕。
編輯手記:
《戰爭安魂曲——中國遠征軍之首次入緬作戰》,是一篇充滿悲壯和傷痛的難得文字,它向讀者啟開的是塵封已久而又容易忽略的歷史冊頁。作家以翔實的史實為依據,傾情回望了中國遠征軍首次入緬作戰的失利之因和由此帶來的傷痛之深,既是安魂曲,也是追思文。
不可否認,對于滇西抗戰,曾經存在著“說,還是少說或是不說”的選擇。這不但影響歷史的真實性,還存在著一個公正性、正義性的問題。而說出真實,不僅在于拯救我們的記憶和拯救我們的歷史,而且在于拯救我們的良知。因此,作家海男有關中國遠征軍的寫作,既是一種有勇氣的寫作,也是一種有重量的寫作。
就文本而言,《戰爭安魂曲——中國遠征軍之首次入緬作戰》似乎難以歸類,因為它具有跨文體的寫作元素,我們就姑且稱之為“新散文”吧。這種文體上的探求,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出走”,是對傳統寫作方法的背叛。而對于一個健全的文學機制而言,背叛應是常態而非變態,因為只有背叛才能使散文的版圖呈現應有的變化。
散文的魅力,不在于萬眾歸一,而恰在于它的不確定性,在于它無法重復的獨特性和永無休止的創造力。僅就這一點而言,作家海男所努力進行的新散文寫作值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