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蓮山真是一個好地方。
許多年以前并沒有發現蓮山的種種好處,因為那時通往蓮山的路還沒有修好。準確的說,當時根本沒有路,記憶中現在是路的地方曾經有許許多多隨意排列的路,一種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樹,很高,會落下很多像小草帽一樣的果子,那是我喜歡的玩具。我把這里叫做小樹林,爸爸很贊成我的叫法,他常常在陽光燦爛并且心情愉快的時候帶我來這里,那輛很高很大很破舊的單車是我們忠實的伙伴,在小樹林里駛出一條窄窄的路。和我們同行的還有兩只兔子,我整個童年時期唯一真正擁有過的寵物。最開始的時候,我一只手就可以把它們其中的一個小家伙輕松提起,可是去了幾次小樹林之后,它們悄悄地長胖了,抱起來沉甸甸的。我想,它們一定是吃了小樹林里某種不知名的植物,那一定比我每天從家門口食堂阿姨那里要來的萵筍白菜葉子要有營養。我想要它們再長胖長大一點,這樣它們就不會害怕鄰居家那只可惡的小狗對著它們汪汪亂叫。
我要求爸爸帶我和兔子們到小樹林的次數增多了,有時候爸爸因為太忙而拒絕我,我還會偷偷抹眼淚。遇到爸爸爽快答應的時候,我會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我自己,提著我的兔籠,站在大單車旁滿懷期待等出發。可是有一天,當我像平時那樣把兔子們放出籠子讓它們在小樹林里盡情享用美食和自由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就趴在爸爸的單車上睡著了。很長的一個夢過后,爸爸告訴我兔子們不見了。太陽已經下山,樹林里的陽光不再燦爛,冷冷清清地灑在空空的兔籠上。
回家的路上我又睡著了,迷迷糊糊聽見自己在哭。或許是樹上落下的那些有特殊香氣的草帽形狀的果子把我的兔子們吸引到了更好的地方。我有點委屈,它們走的時候甚至忘記了和我說聲再見,它們在追尋幸福的路上忘記了我。
好像那天我睡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醒來之后再也沒去過蓮山的那片小樹林。
二
通往蓮山的路修好了以后,大家對蓮山的關注逐漸多了起來。
我不知道那幾輛大貨車把小樹林搬到了哪里,站在還有一點印象的路口,遠遠望去,黑色的柏油馬路繞著優雅的弧線通向蓮山。身邊不斷有笨重的大型機車開過,空空地上去,滿滿地下來。大家都得到了確定消息,蓮山上要蓋房子了,一個背靠蓮山,松樹林環繞的住宅區。最初,這個消息并沒有引起我的太大注意,那是在蓮山的房子,和我們的家還離了三個公交站呢。所以,當媽媽有一天突然提起蓮山時,我完全沒有預想到自己,或者我們,會和這片即將坐落在蓮山懷抱里的生態住宅區有什么樣的關系。
“小竹,你看到蓮山上在蓋房子了嗎?”媽媽正在往湯里放香料。
“看到了呢,好多工地上的車開過去了。”我看清楚了,不斷翻滾的湯里漂著紅色的番茄,我最愛的酸辣湯。
“你知道那房子是蓋給誰的嗎?”
“不知道,反正不是蓋給我的,我可沒錢買。”我喜歡和媽媽開這樣大大咧咧的玩笑,就好像自己是男孩子一樣。
“那是你爸爸學校蓋給教職工的,福利房。”
爸爸?那又怎樣,爸爸已經不在這里了。他的學校也已經不是他的學校。
“那,總不可能他要回來買房吧?”我小心翼翼地問,因為我開始覺得蓮山的房子會和我們有某種聯系了。而且,這樣的聯系似乎和爸爸分不開,這注定會讓事情,和房子有關的事情變得復雜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很長時間以來,提到爸爸,我總會有隱隱地擔心,好像“爸爸”的背后一定會有什么隨之而來。
這些擔心并不是因為氣憤或者耿耿于懷而私自下的定論,這是事實。從他鐵定心要離開這里,離開我們共同居住的房子,準確來說,是從他經過“再三考慮”決定離開我們的那一天起,所有關于“爸爸”的事情就不是簡單的幾句話可以概括。最開始是大片大片的沉默,在飯桌上尤其尷尬的沉默。每一個人都很安靜,我可以聽見自己的,他們的,我們三個人的,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媽媽手里的筷子很沉很沉,每一頓飯,都可能是一家人的最后一次聚餐。媽媽用一種無聲的憤怒和無奈來表達她心里根本不可能平靜的世界,那兩只筷子,無論夾起什么,看上去都是無法承受的重量。
爸爸吃得同樣不安心,因為他得時刻注意著貼身口袋里手機傳來的任何信息,任何他不可以錯過的暗號。我覺得爸爸這段時期的敏感度已經達到了可以感應手機信號的境界,因為常常在很突然的一瞬間他就會起身離開飯桌,以最輕的動作最快的速度放下碗然后徑直走向衛生間,走進他認為這個家里最安全最隱蔽的地方。我們的房子很小,七十平米的三居室不會有太好的隔音效果,因此,每一次爸爸在衛生間里按動手機鍵盤或對著電話那邊竊竊私語的聲音都可以不費力氣地通過我們的聽覺,嗅覺,味覺,傳到感情最豐富而脆弱的地方。
或許直到爸爸搬走,他都不知道我們的房子真的那么小,我們的衛生間終究沒有他想象中安全。他在衛生間里待了多久,我們就在飯桌上心痛了多久。隨著那一盤盤菜肴變涼的,是我們最后一絲希望。
后來爸爸真的搬走了,留給我們一直住到現在的房子,還有所有的家具,當然也就包括了那張見證了我們太多尷尬的大餐桌。我不知道為什么提起爸爸的時候會想到“尷尬”這樣的詞語,比如現在,在媽媽已經學會并且習慣了用平靜語氣提起爸爸的現在,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有尷尬。其實我很少主動提起爸爸,最初是因為害怕媽媽傷心,最后是因為已經習慣了話題里沒有他。爸爸真正搬走以后,我們吃飯可以不用隨時像提防小偷一樣,提防有人把爸爸從飯桌上偷走,我們可以安心咽下每一口米飯,不用擔心對面會有空缺——在只有我和媽媽的家里,我們知道自己是對方唯一的依靠,我們有責任好好面對面吃完每一頓飯。媽媽一如既往地每天變化花樣做我喜歡吃的菜,她的好手藝在只有兩個人吃飯的時候顯得更加精細。我沒有因為少了爸爸而變瘦或萎靡不振,我一如既往地生活,一天一天長大,比曾經任何時候要自由。
沒有人不喜歡自由,特別是像我這樣曾經有一個對自己看管很嚴的爸爸的人。所以,當你突然覺得很多束縛就在一夜之間消失了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快樂,這是真實的想法。可是不久之后就會發現,一直想要的自由有著一張不耐看的面孔,看多了,也會反胃心煩,然后全身都變得不健康。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有了大段大段獨自一個人的時間。看電視看到凌晨都不會有人管,幾天的碗在水池里凝結成厚厚的油層不會有人管,電話一打幾個小時不會有人管,躺在木地板上看些無所事事的書到睡著著涼不會有人管……
我對于自由的喜悅煙消云散時,我對爸爸的離開越來越不坦然。
這就是我為什么會有“尷尬”,因為爸爸走的時候我沒有狠狠地哭,狠狠地傷心。這是一種虧欠,也是一種遺憾。在我已經長大已經成年已經可以對“自由”有明晰認識的今天,我只能用尷尬來面對自己的年幼無知。
所以,當媽媽很平靜地告訴我,我們可以用爸爸的指標買下蓮山上的一套房子時,我尷尬地低下頭去對付那碗很燙很燙的酸辣湯,不小心被燙到了,也不小心燙壞了食欲。后面剩下的時間干脆就放下碗聽媽媽把關于蓮山房子的一切告訴了我,聽得昏昏欲睡。睡著的時候,我看見了那片夕陽下冷冷的小樹林,爸爸的單車后面,跟著我的兔子們。
三
蓮山一天比一天熱鬧,晚上工地上的燈光把附近的一片地區都照亮。
一支又一支的施工隊在蓮山腳下蓋起了用油布做頂的棚子,經常可以看見大團的霧氣從那些油布里跑出來,那是工人們的臨時廚房。每當吃飯時間路過這里,總有三三兩兩的工人從里面抬著堆得很滿的大碗出來。蓮山,因為這帶著飯香的炊煙和工人們偶爾吹起的口哨而越來越有了人情味,它不再只是一座山,它在親近著我們的生活。有人抱怨每天的施工聲吵得人心慌,也有人看著那一層層高起來的樓房,希望和喜悅一起增長。漸漸的,我發現似乎周圍的鄰居們都和我一樣開始關注起了蓮山的房子。大家議論的不僅僅是房子什么時候可以修好,更關注的是有誰可以擁有這樣環境優美價格實在而數量又不多的房子。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和我們一樣,準確說是和爸爸一樣,有足夠的資格來享受這樣一個購房待遇。我和媽媽都認為這是一個意外,讓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意外。爸爸走之前,學校就已經許下承諾要修建這樣一片只有少數人有機會購買的住宅區。我可以很確定或者是我寧愿確信,那個時候的爸爸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學校,甚至離開這個城市。他填寫了厚厚的表格,用漂亮流暢的字體在認購處簽下了名字。當時的爸爸和其他人一樣,為這房子而感到幸運,在某天吃晚飯的時候,他高興地喝了幾口酒,甚至似乎還和我們一起分享了對新房的設想和憧憬。我們商量,要在陽臺上放一個大大的躺椅,陽光燦爛的午后,在上面打個盹兒,看看書。爸爸喜歡海明威,他告訴我,海明威說“躺在安樂椅上構思,站著寫作”,有了大大的躺椅,說不定我們也能抓住靈感迸發的剎那機會。
那頓晚飯吃了好久,我忘記了到底有多久,但我確定爸爸的那些設想和憧憬都發生過;媽媽或許記得,可是她又當它沒有存在過。學校方面遲遲沒有建房的動靜,拖延了幾年,讓大家對于房子的熱情在生活瑣碎事情的消磨中又漸漸退去。但是現在,就好像往日的榮譽被再一次喚醒一樣,所有人似乎就這樣猛然想起了自己還有這樣一筆財富,一個機會,等待著馬上成為現實。
我不知道媽媽對于房子具體是什么感情,但我很想和媽媽一起搬進新的家。其實我們早就應該搬走了,現在的房子承載了太多的回憶,有留戀,或許還有憎恨。我在爸爸最初離開的那些日子里,很擔心媽媽獨自一人在家時會突然萌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我知道你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對于媽媽這樣把大部分愛和心思都給予了家的女人來說,婚姻的變故,一不小心就可能變成致命的打擊。
吃飯的時候,我會偷偷觀察媽媽是不是突然停止咀嚼而后盯著盤子發呆。當她一個人在浴室的時候,我很小心地去聽里面有沒有什么異樣的聲音。晚上睡覺,半夜醒來的時候一定要確定她還躺在我身邊,有均勻的呼吸。這些新長出來的習慣堅持了一段時間以后,我發現真正出問題的可能不是媽媽,而是我。
爸爸走的時候我沒哭,可是在后來的某一天,只是因為在回家的時候發現媽媽一個人靠著沙發,面對著還在熱熱鬧鬧演戲的電視機睡著了,我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沒人給她蓋毯子,沒人幫她把電視聲音關小,辛苦工作了一天后回家獨自面對空空房子的媽媽,為什么不睡在溫暖的床上。那天我確實哭得很夸張,連媽媽也不明白為什么我會那樣的泣不成聲,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從那時候開始,就覺得我們應該搬家。媽媽應該住在新的房子里,不要再面對記載了太多不愉快的這個空間,不要再每天打開這扇曾經通向幸福,現在通向孤獨的大門。
我們跑了無數次學校,詢問了一個又一個當年經手辦理爸爸買房手續的人,確定了很多很多遍,我們真的擁有那突然出現的房子,也為這房子而快樂忙碌。當一切都以書面形式確認之后,我們帶著希望看著蓮山上的房子一天天長高。我開始設想,我們會不會有大大的陽臺,或許媽媽也愿意有一個躺椅,只不過不是像爸爸說的那樣躺在上面構思小說,只是安靜地睡一個午覺,做一個有我陪伴在旁邊的夢。
四
搬家,搬家。
走在通往蓮山的路上,我的腦子里無數次出現這個詞語。今天是蓮山的房子首付的日子,交完這筆錢,就意味著我們要真正為我們的房子付出,然后一點一點把它變成一個家。媽媽一大早就出去工作了,我一個人來到了辦理首付手續的地方。
來到這里才發現有很多熟悉的面孔,那都是爸爸以前的同事。他們并沒有馬上就把我認出來,爸爸走后我和他們沒有再見過面,而現在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小竹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她來以爸爸的名義,買下屬于一個家的東西。
很多我能認出來的人都變老了,以至于看到他們我就會想到爸爸會不會和他們一樣,有著皺紋明顯的臉,微微弓著的背。一個阿姨大聲叫出了我的名字,她是當年爸爸辦公室的同事,她那夸張的聲線和變化豐富的面部表情讓我很容易就在腦海中回放出了很多畫面。
“小竹啊,你又來晚了,你爸爸今天提前下班了。”
這是她對我重復過的最多的一句話。在那些爸爸開始越來越晚回家的日子里,幾乎每天,媽媽都會要我去等爸爸下班。有時我剛走到辦公大樓的門口,就撞見行色匆匆往外趕的爸爸。他看見我,停下來,用手托一托鼻梁上的眼鏡,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有時候會牽起我的手,有時候僅僅是幫我拉一下書包帶,然后我們一起走回家,回家吃一頓用沉默填滿的晚飯。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我們,爸爸和媽媽,好像都身在一個賭局,而這場賭局擺了太久,每個參與者都身心疲憊。我知道爸爸為什么和我回家,他是在等待更合適的機會讓媽媽知道這場賭局的結果,他不習慣直接。
后來的某些日子,我開始故意裝作沒看見爸爸,看到他出來,我就站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爸爸習慣性地張望,當他確定我不在的時候,心里一定是輕松的吧。這樣想的時候我會很難過,我已經成為妨礙到爸爸的人了。所以,我決定讓他的背影就在我眼前遠去。我不知道他走向哪里,我只知道那里有比我們沉默的晚飯更吸引他的人和事情。然后我上樓,走向他的辦公室,敲門,禮貌地詢問叔叔阿姨,我的爸爸去了哪里。這位直到今天都沒有改進過化妝技術的阿姨總是瞇起那雙涂了濃黑眼線的眼睛,在我的詢問聲里盡量優雅地抬起頭,盡量優雅地說,“小竹啊,你又來晚了,你爸爸今天提前下班了。”
她的兩條細細的眉毛往下拉,似乎要顯示出坐在這個辦公室里的職業女性應該有的端莊和成熟。我不明白為什么每一次都只有她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回答我的問題,或許她認為熱心對待一個孩子,是一種善良的行為。我想感謝她,是她讓我有了轉身離開辦公室這塊是非之地的充分理由。同時我也很討厭她,尤其討厭她說完話以后用那種似乎散播了驚天秘密般的得意眼神看著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有些心安理得。我完成了媽媽給我的任務來這里等爸爸;我故意讓爸爸從眼前消失,他就不會為回家而為難。我愛他們,我不知道更應該聽誰的話,這是我當時的思維方式,我覺得這就是愛。我不知道爸爸會去哪里,但是如果他回家了,他不快樂,媽媽也不快樂,他們是矛盾的大人。
能在辦公室樓下遇見爸爸并且和他一起回家的機會一天天減少,到了最后,媽媽已經不讓我來這里找他。我連看爸爸背影的機會也沒有了。但是最后,我還是來了,來收拾那些爸爸沒來得及帶走的東西。爸爸離開得太突然,他給辦公室打了電話,就說自己保管的抽屜和書柜的鑰匙已經留在桌子上了。然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找到了我們家里。當他們發現媽媽可以提供給他們的只有一本離婚證,和一個他們并不陌生的我時,也許只能無奈地在檔案上寫下幾個大字:擅自離職。
幾天以后有人通知我們去收拾爸爸的抽屜,媽媽堅決不去。
當我一個人走進那間熟悉的辦公室時,辦公室的阿姨比平時沉默了很多。我很感激她再沒有當著我的面向大家傳遞有關爸爸的秘密。爸爸的抽屜里其實沒有太多東西,一本現代出版社的朗文詞典,熟悉的藍色封面,爸爸天天都在用它,他曾經許諾,等我上大學的時候就把這本他眼中最好的字典送給我。諾言提前實現了,雖然現在我還不太用得到這么厚的詞典,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必須自己長大到可以看懂它。我把字典放進包里,另外還找到了一個杯子。綠色的瓷杯子,底上印著奇怪的字母。爸爸買了一對,出奇地喜歡它們,想送媽媽一個,但媽媽不喜歡,覺得顏色太沉悶。之后爸爸就再沒提起過送杯子的事。我不知道另一個杯子現在在哪里,但是我知道必須把這一個留下。
我的包沉重起來。我想和這里的大人們說再見,辦公室的阿姨提醒我,桌上還有東西。一個透明不帶任何花紋的相框,里面是我滿百天時候的照片,虎頭虎腦,完全像一個小男孩。我不知道爸爸什么時候把它放在了這里。突然間,我很得意,爸爸一定和很多人說到過我,他們或許記住了我的名字;但是我也有些沮喪,爸爸如此粗心,他把我的照片孤零零留在了這積了灰塵的桌子上。
東西裝好之后我就走了,直到今天再見到這些曾經熟悉的大人們,我才意識到那些零零碎碎的細節已經很久沒在記憶里出現過了。我想裝作沒有看見他們,但他們把我認出來了。他們驚訝我怎么長得那么高,更驚訝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來買房子,爸爸留下的房子。”我想讓自己很平靜,像一個真正的大人。
房子?
我在很多人的眼里看見了疑惑。我不想多解釋什么,剛好這時候排隊的窗口叫到了我的號碼。我遞去了爸爸身份證的復印件,還有一張留有他簽名的銀行卡。窗口里的人試圖將我和身份證上的人聯系起來,他很禮貌地問了一句,“請問你是幫人交錢嗎?”
“是的,這是我爸爸的房子。”我看見了他淺藍的襯衫,深色的領帶,胸前別著小小的工牌,上面寫著“蓮山家園”。
“可是他人都走了,人都不在了啊,買什么房子!”明顯的不滿,從我身后傳來的聲音。我裝作沒有聽見。那或許就是曾經逗過我抱過我玩的某個叔叔或阿姨,他們真的已經把我給忘了。可是那些他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一旦打開,記憶又神奇恢復。我聽見了爸爸的名字,緊接其后有人回憶起了另外一個名字。思維不斷串聯,他們口中出現了媽媽,然后就是小竹。參與回憶的人由兩個變成三個,然后再加進一個,他們的回憶變得豐滿而清晰。我漸漸聽不清他們越來越大的聲音。
窗口里的人快辦理好了,我在心里默默懇求他的動作再快一點,他胸前那個“蓮山家園”的小牌子一直在反光,刺得人難受。我想要躲避,躲避這些我已經躲避了很久的熟悉的大人們;但是又覺得不能躲避,因為蓮山上即將有一個我的家,我們會搬進爸爸“留下”的房子里,和現在身邊這些人作鄰居。我努力笑笑,轉身面向了談話中的人們,就算我已經長大,他們已經變老,那些讓我心痛卻可以填補他們談話空虛的往事依然不會改變。沒有辦法躲避,那就勇敢面對吧。
我向叔叔問好,然后微笑著和阿姨打招呼,“好久不見了,你們還記得我嗎。我來買房子,我爸爸的房子。以后,我們都是鄰居了。”我一動不動看著說話的人群,我想要把每一個字都放進他們的耳朵里。不想再聽他們重復陳舊的話題,就要告訴他們,現在有很多新的事情已經發生,一切都很好。
一瞬間有些安靜,但是我一點也不擔心。這不是尷尬的沉默,只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時間來適應。我,我的媽媽,我的爸爸,我的家。我們只不過太久沒有出現,他們就忘記了我們曾經那么熟悉。
五
“小竹,手續辦好了。”他遞來了很厚的表格,然后是銀行卡,最后,他再一次看了看我爸爸的照片。
“你和你的爸爸,真的很像。”他溫和地笑了,他的微笑擋住了胸前小牌子上刺眼的反光。
“謝謝”。
我很好奇,為什么他知道我的名字。或許,我們都在不經意間失憶,就好像身后的人忘記了我,我也想不起來眼前的人是誰。一切都沒關系,真的沒關系。我已經記住了太多的事情。現在,我要走路回家,我會經常路過蓮山,來看看我們的房子蓋到了第幾層。
遠方的爸爸知不知道,在他離去后,我和媽媽,同樣可以構成一個復數。蓮山上一天天高大起來的,還是屬于“我們”的房子。
編輯手記:
《預備殺人》:這是一個充滿著和現實非對稱性的小說,主人公羅達達一直在預備殺死仇人,但他的所作所為卻與此大相徑庭,在思想中重復的殺人計劃終在現實中失敗了。作者刻意尋求新的敘述方式,在虛實之間刻意營造一個獨眼來監督羅達達,并與其思想對話。一個內心復雜卻本性善良的人物在作者的筆下誕生,這種思想和行為不對稱的情形,是作者的期望,一種對人性本真良善的期望。
《我們的房子》:在小說中,莫名的哀傷彌漫在人物與景致中,只有那遠在蓮山的房子成為焦點,成為串聯我、媽媽、爸爸的中心。一段段母女、父女的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朦朧,在房子的牽引下,故事逐漸清晰,一個破碎的家庭顯現。作者在敘述中回避敘述的完整,更關注人物的感受和思緒,追求思想的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