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年來,蕭紅的閱讀者幾乎將全部重心放在了男女情感的糾葛之上。文字之外,蕭紅女權主義的視角、平民意識,之前都被忽略。尤其是人性的內容。
蕭紅的“牢籠”:
直白尖銳的女權呼吁
蕭紅一生在逃跑,她所追求和反對是一個她自己也看不見的東西。1936年7月,蕭紅乘船東渡日本,在日本她這樣給蕭軍寫信:“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里過的。”
“籠子”一開始是看得見的。地主家庭的父母包辦婚姻,十九歲的東北姑娘張乃瑩離家出走,便再沒回頭——中間輾轉回去過一次,和未婚夫汪恩甲住在哈爾濱的東興順旅館,后來懷孕,未婚夫出逃,只得兩字:“餓”與“冷”。
蕭紅懷孕被困在旅店,幾乎被賣掉,遭遇蕭軍搭救,卻不是童話結局。蕭軍另有情人,蕭紅遭遇家暴,終于再次于懷孕之際移情端木蕻良并結婚,而端木蕻良竟數度撇下蕭紅獨自逃跑,臨終前又和另一個男人駱賓基牽扯上緋聞。
逃跑和饑餓是東北姑娘張乃瑩的標簽。沒有逃跑就沒有蕭紅。一開始她就可以以張乃瑩的身份成為汪太太。這是民國女人,大時代里的女性爭取自由和自我的第一步。張乃瑩成為作家蕭紅。
然而蕭紅并沒有逃脫牢籠。她之后的人生故事提出了更多民國“娜拉出走”后的問題。
“你知道嗎,我是一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蕭紅曾寫,廟里的男雕像總是兇神惡煞,而女雕像卻總是低眉順目。
蕭軍和端木蕻良盡管都是新文化里的出色人物,仍然擺脫不了“男權”的觀念,不能給蕭紅真正的獨立、自主和尊重,例如蕭紅欣賞史沫特萊《大地的女兒》,蕭軍和端木蕻良卻都以取笑女作家為樂。還有一次蕭紅和蕭軍辯論文學議題,蕭軍強詞奪理,最后卻把蕭紅反駁他的文字整理成文交給胡風發表,蕭紅氣哭了,蕭軍說:“再罵我揍你。”
分手前,蕭軍告訴蕭紅:“我把你送給端木了。我去跟丁玲結婚,你跟端木結婚。”“她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蕭軍回憶道。
被誤讀的“流浪”:
“娜拉”如何變成風月
《黃金時代》中,有好幾幕鏡頭,令觀眾嘩然。其中一幕,就是端木蕻良與蕭紅、蕭軍同擠在一張大床上睡覺。
上網搜蕭紅,蕭紅的情史赫然在其中,被概括為“文藝女的極品事跡”,“強大”、“狗血”等網絡詞匯都用來形容她。100多年來,公眾想象知識女性最主要的呈現方式,便是將其“妖魔化”。從近年來關于女博士的各種段子,其根源可以一直追溯到清末民初。
民國初年積極爭取女性參政的女杰唐群英,因為威脅了男性在當時政治領域的壟斷地位,在其湖南老鄉平江不肖生的小說《留東外史》中,便被丑化為一個善于利用肉體謀取好處的女人。而沈從文小說《蕭蕭》中那些被圍觀的女學生,在鄉人眼中,也都是荒誕不經的怪物,“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可以當作笑話被議論上很長時間。
但凡以才華顯世的,經歷立刻被翻出來:費雯麗瘋了,克洛岱爾也瘋了,伍爾芙投河自盡,普拉斯開煤氣自盡,鄧肯風流且死于非命,奧斯丁終生未嫁,嘉寶隱居又是同性戀……
上世紀30年代,文藝創作中出現了數量眾多的“時代新女性”。但在面對真實的外在世界時,男性投射在她們身上的目光依然交織著輕蔑、嘲弄與否定——直到今天:所有的影視創作都關乎她與胡蘭成的關系;關于林徽因,我們最熟悉的莫過于她與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之間的情感糾葛。
蕭紅的“無坐標”:
革命與思潮里的犧牲品
從一個異鄉到另一個異鄉、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從一場戰爭到另一場戰爭。蕭紅的珍貴正在于她的毫無坐標,情愛上她不同于林徽因一樣選擇了梁思成的“太太客廳”,安閑度日;文學上她沒有丁玲的豪情,投身延安,徹底改造“莎菲女士”讓自己寫一本“社會的大書。”
教科書里把蕭紅歸類為“左翼作家”,但茅盾所寫的《〈呼蘭河傳〉序》直接批評過蕭紅缺少對“壓迫”的描寫:“在這里我們看不見封建的剝削和壓迫,也看不見日本帝國主義那種血腥的侵略。”
1938年4月,蕭紅在座談會上的發言則呼應了茅盾的批評:“作家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于人類的。現在或者過去,作家寫作的出發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這一年,蕭紅等一眾作家在后方,胡風想辦刊物《抗戰文藝》,蕭紅力主改名為《七月》:“你丟下《七月》上戰場,是說戰場高于一切?還是在應付抗戰以來聽慣了的普遍口號?”
蕭紅像是一場“兩邊不靠”的誤會。
文學強調政治性的時候,她顯然不重要;當人們想法改變了,她又被淹沒在“左翼作家”群體里:“蕭紅成了前后兩種不同的文學思潮的犧牲品。”
《呼蘭河傳》里,慘烈的場面其實容易寫,而把風俗民情寫得細膩感人則顯出蕭紅技高一籌:“這些我們沒有看到別的作家,哪怕是女作家,能寫得像她那么細膩、那么好。”
她也不只寫抗戰,也寫女性命運;蕭紅筆下寫了很多東北,但眼光、主題遠遠超越東北這塊地方;散文式書寫之外,蕭紅的寫作里有很多別的成分,例如《手》就比較緊湊,類似契訶夫的風格。
即便是到了現在,人們對蕭紅還只是一知半解。公認的蕭紅代表作是《生死場》、《呼蘭河傳》,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馬伯樂》。這部批判國民性的作品曾經被認為有“諷刺人民”的嫌疑,從發表至今還很少人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