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伶們在亂世民國一身詩意千尋瀑,經歷了戰亂與離散,卻將驚艷了時光的民國氣質留在了梨園行。時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濁,將其托起或吞沒。但有一種專屬于他們的姿態與精神,保持并貫通始終。
張春秋:二十歲的民國姿態
又見張春秋。季節變換,九十歲美奶奶的香云紗連身裙換成了軟緞子套裝,屋子外天高葉黃,張春秋的衣襟上卻是紅色云紋,更襯得她皮膚白皙。
她領記者到內室尋東西,先從華倫天奴坤包里取出花鏡,眼鏡盒上赫然一個G家logo。那套很出名的套裝掛在門后,罩著一片絲巾防止落塵。盡管身體欠佳,現實粗糲,韶華已逝的名伶張春秋依然把日子過得盡量精巧。
1926年出生的張春秋將二十歲留在了民國。
六歲開始,張春秋在上海弄堂的天井里跑圓場,吊嗓子,拿大頂,一眾師姐妹里數張春秋長得出挑。張春秋有張全套行頭、頂著盤子的相片,眉眼清秀,身材勻亭。到八歲時,張春秋已經是上海南京路“新新公司”的簽約明星。
“京劇角兒主要看先天條件。”張春秋個子高挑、天生麗質加上聰慧刻苦,使她16歲時成為“喜臨堂”的搖錢樹和臺柱子,在江、浙、滬一帶小有名氣,“五陵年少爭纏頭”。當時的新新公司為張春秋拍攝相片,上面寫著“張春秋便裝照”不少戲迷購買收藏。她的明星范兒也是在那時培養出來的:不全身上下收拾停當了不見客,待人接物大方得體,通神自有一股氣度。
后來,養父母貪圖錢財將張春秋嫁人,正值妙齡的張春秋被迫中斷了演藝生涯。即便回歸普通的日常生活,張春秋也不馬虎。飲食不追求大魚大肉,但求精致,尤其不能放醬油;注重生活細節,床單每周更換,因為這是“講究”;戰亂令家境式微物質匱乏,張春秋仍然保持著這種講究。有一次新鞋面上落了湯水,扔掉太可惜,張春秋就在污處繡了一朵花,既不浪費還顯得別致。
從言慧珠到孟小冬:
審美化的人生態度
章伯鈞曾對女兒章詒和說:“好的東西都令人不安。如讀黑格爾,看歌德,聽貝多芬。”
在《伶人往事》中,章詒和稱看臺上的言慧珠,感到了這種不安。言家生活不怎么富裕,但清王族之氣韻猶存。皮黃、丹青、詩詞、音韻,樣樣拾得起。審美化的人生態度,潤澤著這一家的心魄。
言慧珠是梅蘭芳最得意的女弟子,卻也是銀幕上的明星,四十年代曾經主演過《三娘教子》、《紅樓二尤》等多部影片,她從中比別人更早、也更多地接觸到西方事物,個性也更爽利開闊。富太太們當面懷疑她的豐胸蜂腰是“假”的,言慧珠就當著滿屋子的人,甩掉短大衣,把套頭的毛衣往上一捋,露出雪白的肌膚和米黃的胸罩。昂著頭說:“你們來檢查,看究竟是真是假!”
大多民國名伶在留下的影像中巧笑倩兮,只有孟小冬除外。她的照片幾乎全部眼神冷漠,嘴唇緊抿,眉宇間都是孤傲氣質。
馮其庸曾說,孟小冬的一生“簡直可以說是半部民國京劇史”,張大千贈送孟小冬詩畫,也款稱“大家”,喻孟小冬得余叔巖嫡傳,比擬續寫漢書的班昭。
她性格孤傲,晚年在港臺時,她始終不唱,最后一次清唱是在香港唱給張大千。有人問她:“您還預不預備唱啊?”孟小冬回答一句:“胡琴呢?”
是啊,沒有胡琴孟小冬怎么唱呢?給她拉胡琴的最后一個人是王瑞芝,他也去世了。
如今所有的文化都是消費,一方面是生活走向審美;另一方面是藝術消亡
章詒和曾回憶父親章伯鈞宴請伶人馬連良的情形:“剛過了午眠,幾個身著白色衣褲的人就來了。進了我家的廚房,就用自備的大鍋燒開水。開鍋后,放堿。然后,堿水洗廚房。案板洗到發白、出了毛茬兒為止。方磚地洗到見了本色,才肯罷手。”
再過一個時辰,又來了一撥身著白色衣褲的人。他們肩挑手扛,帶了許多“家伙”。有兩個人抬著一個叫“圓籠”的東西,據說整桌酒席,盡在其內。還有人扛著大捆樹枝和木干。那是烤鴨用的果木。
她感慨:如今,所有的文化都是消費,一方面是生活走向審美;另一方面是藝術消亡。中國文化傳統與革新之間的斷裂,在戲曲舞臺和藝人命運的身上是看得再清楚不過了。
別說是京劇、昆曲,自上個世紀以來,整個文化是越來越迷失了方向。數千年積淀而成、且從未受到根本性質疑的中國文明,在后五十年的持續批判與否定中日趨毀損。正如臺灣學者(王德威《后遺民寫作》)所言:“他們已經明白‘現代’所帶來的沖擊是如此摧枯拉朽,遠甚于改朝換代的后果。這也間接解釋何以有識之士盡管承認勢之所趨卻難掩一股強烈的失落感覺。他們在民主維新的風潮之后,看到一片龐大的文化、精神廢墟。‘憑吊’成為時代的氛圍。”
文化上何者為優,何者為劣,早已不堪聞問。幾個回合下來,博大精深的傳統藝術,正以令人炫目的方式走向衰微。其從業者只能在背棄與承續、遺忘與記憶之間尋求折中之策、茍且之法。這大概也算得是為什么消費民國的生動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