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與秦皇

韓振遠，山西省臨猗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散文學會副會長，在《人民文學》《山西文學》《天涯》《美文》等報刊發表大量小說、散文。中國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獲得者，作品曾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轉載，著有《家在黃河邊》《晉商之源》等多部散文集。

走進西安臨潼兵馬俑館，立刻會被那浩大的氣勢震撼，八千尊真人大小的兵馬俑，整齊排列，蓄勢待發，儼然是完整的地下軍團，只需一聲令下，又會變成一支虎狼之師，高舉戈矛殺聲陣陣撲向六國。仿佛突然間，司馬遷筆下那支無敵之師，一下子復活了，而且如此清晰、逼真。

八千陶俑形態各異，無一重復，就像當年秦國的蕓蕓眾生，每個中國人都可以在其中看到相識相似的人，甚至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他們謙卑恭順的表情，前聳的兩肩，下垂的雙手，朝拜的姿態，絲毫看不出秦軍的殘暴。讓人直以為回到秦國那片黃土地上，看到的是一位位身著鎧甲的關西大漢。作家韓小蕙來到這里，感到的是一股恐怖之氣，“老覺得這些不聲不響的兵俑身體內，都包孕著一個活生生的人！”眾多游客來到這里，好像看到了一座地下長城，感覺到的是大秦帝國的恢宏氣勢，在陰森森的陵墓間，毫無來由地熱血沸騰。秦始皇早就死了，靈魂卻一直盤踞在中國人的頭腦里，讓人一看見帝王就由不得心情激動，兩腿發軟。秦俑在墓穴里站了兩千多年，我們的心靈也在中華文化的墓道里站了兩千多年，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獲得自由。唯有美國前總統里根，面對隊列森嚴的兵馬俑，可以毫無牽掛地輕松地幽默：“Dismiss（解散）！”

令我感興趣的還有兵俑的相貌，他們都是秦代的人體模特兒，扁平臉孔、寬顴、厚唇，眼睛稍顯小，一般為單眼皮，耳廓長大；骨骼粗壯，臀部堅實肥厚，腰長而腿短。難道這就是古老的黃河、渾厚的黃土地和燦爛的中華文明哺育出的炎黃族系？看看大河旁，溝壑間的陜西老鄉就明白了，他們確實是正宗的秦人，兩千多年前的中國人確實就是這樣。

陪葬坑中還挺立著幾百匹戰馬，它們昂首嘶鳴的狀態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金戈鐵馬、雷霆萬鈞的古戰場。這些戰馬也形態各異，導游講解其中一匹時說：“這匹馬塑得雙耳如削，鬢如風云，鼻翼微張，目視前方，似在引頸長鳴，又像揚蹄欲奔?！边@又令人想起春秋戰國時代秦地那水草豐茂的景象，想起秦人的起源，同時也想起以后的唐三彩馬。

三千年前，秦人的祖先生活在今天的甘肅東部的高原，那里草場肥沃，最適宜養馬。秦人就是養馬起家的。史司遷治史，每言先祖必有玄幻色彩。《史記》中的秦人先祖，是個黑色的大鳥，在空中飛翔時落下一個大蛋，顓頊高陽氏的女兒女脩吃了后，生出孩子，就成了秦的祖先，名叫大業，是為秦國和趙國先祖。以后，秦國好幾代祖先都長不成人樣，都鳥身人言，舜發揮其所長，讓其輔佐馴化鳥獸。鳥獸多馴服，舜賜姓嬴，這才有了嬴姓。以后，夏、商、周時期，秦的先祖有好幾位當過御者，曾經給商湯、太戊、周繆王駕車。后來周孝王因秦祖先善養馬，因此將他們分封在秦，作為周朝的附庸，這才有了以后的秦國。

秦始皇不光在自己的陵墓中放了大量的兵馬，還有許多養馬人。賈平凹說：那些養馬俑“高髻后綰，面目清秀，雙手放膝，沉著安靜，這些確初出土時被認作女俑，但隨著大量出土了的同類型的俑，且一人一馬同穴而葬，又唇有胡須，方知這也是男俑，身份是在陰間為皇室養馬的‘圉人’”。賈平凹沒說，秦的先祖就是地地道道的圉人，也是最早見于記載的圉人，并且是憑借圉人的身份起家。秦始皇弄這么多圉人放在陵墓中，而且與兵俑造型不太相同，就不光是殉葬那么簡單，可能大有深意在其中。

后人言說秦始皇，都以統一六國，車同軌、書同文、度同制、行同倫為其歷史功績。連秦始皇本人可能也不會想到，他為自己營造的冥間帝國，同樣也是一件功績，因為，如此眾多的兵馬俑，讓后人了解了那個時代，知道了秦國的虎狼之師是一支什么樣的軍隊，我們的祖先是一副什么模樣?？上У氖?，在留下眾多兵俑的時候，他沒能為自己也塑出一尊像，以至于后人至今不知道殘暴嗜血而又氣勢如虹的秦王嬴政到底長什么樣。秦始皇造出這些兵馬俑，本是為在陰間能繼續高踞九五之尊，讓萬民俯首，用心何其良苦！然而，后人看到的只有兵馬，而無帝王，后人心目中的秦始皇，只能是司馬遷在《史記》描摹的樣子：“蜂淮（注：下加十字，鼻子），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奔辞赝踬拈L相是鼻子很高，長眼睛，胸總像鷙鳥一樣隆起（雞胸），聲音像豺狼叫一樣難聽，缺少恩典而具虎狼之心，困頓時還能謙恭待人，一旦得志就隨便殺人。郭沫若也曾經就這段話解釋過秦始皇的相貌：“峰準，就是馬鞍鼻，秦始皇的鼻梁是塌陷的；長目，就是斜眼，秦始皇是一個斗雞眼；摯鳥膺，就是現在醫學上的‘雞胸’，秦始皇的肋骨有問題，呼吸肯定不流暢；豺聲，表明秦始皇有氣管炎；如果把這些特點總結的話，秦始皇就是一個軟骨病患者。” 被如此丑化而無一尊塑像來證明自己，秦始皇可算是大虧。

秦始皇是中國的第一個皇帝，在長相上也為以后的皇帝開了個不好的頭。歷史所記載的開國帝王基本都是丑男，個個都氣宇軒昂，氣度不凡，個個又都奇人異相，從娘胎里出來就帶著帝王氣，漢高祖劉邦也是這樣：“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币院笏翁孚w匡胤如此，明代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