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汕頭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有緣來看山》《無遮無攔的美麗》。創作題材以散文、小說為主。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當代文壇》《文藝報》《文學報》等報刊,并入選各種選集和年度選本。曾獲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第五屆老舍散文獎、廣東省首屆九江龍散文獎金獎。現為廣東省第三屆重點文學創作項目簽約作家。
一
那天,本來是有一場盛大演出的,我們的內心都長出了許多美麗的長纓。演出服已經穿上了,風一吹,人便飛起來。那地方卻不是我熟悉的,很歐化,天高地遠,起伏的草坡地像女人線條流暢的軀體,遠處是火焰一般的墨綠色絲柏樹,讓人想起意大利的托斯卡納。我們赤著足,年輕的氣息在腳趾縫里咝咝地躥上來。雨是在毫不知情之時開始下的,我們便在草坡地上迎著斜斜的雨簾子瘋狂起舞。開襟的裙袍被風吹得張揚起來,內層的衣裳卻被雨濡濕,反而貼緊了每個人的身子。直到看見了那一刻的相片,我才徹底被震撼了。因為風與雨的化妝,我們每個女孩都像是在裸舞。美麗的乳房和臀部在畫面上一無遮攔地綻放,帶著一層朦朧而神性的光暈。那組相片一共有三張,動作是連貫的……
我感到胸口憋悶,鏡頭不知怎么切換的。我與母親在一起看相片,兒子在遠遠地玩投籃。除了那三幀透著詭異的相片,還不協調地擱著兒子的一撂生活照。我已經有了兒子,而且,兒子的狀態是目前的,玩投籃,喜歡看NBA。只能這么推斷,這時我已經不年輕了。可母親與我說那三幀相片,卻像談論昨天的事情……
我的胸口憋悶更加嚴重了,大概是夢見自己找到了一個緊急出口——我醒了。喘著不太勻稱的呼吸,我跌到了另一個世界。窗外的陽光依然燦爛,正是午后時光。可我不只胸悶,還胸痛,五臟六腑像被什么牽挽了往上涌。我確認了一下:我依然還在潮汕平原上過著普通的日子,從未去過托斯卡納。我依然還是那個喜歡胡思亂想的女子,但沒有太大的舞蹈潛能。還有一點必須確認,我下午還得趕著去上班,做一些不太有聊的事情。奇怪的是,那三幀相片的動畫卻鐫刻在了我的眼前,不管我閉眼還是開眼,它們都隨時存在,我甚至能在其中找到那個雨中舞蹈的我的背影。
做夢是不少,做得這么深刻卻很少。我有些費解,也有些珍視。晚飯之后,講給我的先生聽。他倒是認真地聽,卻潦草地回了我一句什么,就轉身看兒子玩投籃去了。
二
其實,這段時間我并沒有心思在托斯卡納,但丁、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薄伽丘他們都離我挺遠的。這一串名字中,薄伽丘是在我生命某一節段有過深刻的烙印的。可是,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20世紀80年代,文藝書籍的出版剛剛復蘇,我這個非典型問題少女便跟在一幫文學青年的身后開始了斑駁雜亂的閱讀,《紅樓夢》、三言二拍、五四時期的愛情詩以及普希金、雪萊的作品,那個時候推出的一系列外國名著。薄伽丘的《十日談》也在此列。
何謂非典型問題少女?表面上順風順水的,一路讀著重點小學和重點中學,可是,私底下那是暗流詭譎。喜歡辦油印刊物,喜歡寫詩寫小說寫戲劇,喜歡集郵;可疑早戀;有一大幫比我年長好幾歲、男女混搭的文學朋友;由自己對老師的喜惡來決定是否熱愛那門學科;交往頻繁的同學當中,一直有非常受爭議的人物,比如,強奸犯的女兒、小偷、差生……
《十日談》是大朋友藝子向我推介的。我家里目前收藏的是1988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精裝本,但我確定第一次向藝子借閱的是1983年的平裝選本。那個名著系列是統一的的封面,很樸素也很呆板,卡其綠色底,很多米黃色線斜切著,像一張網。就時間算起來,看《十日談》之時,我還未滿十五歲。在我們潮汕平原,十五歲的女孩子是要“出花園”的,出花園那天,要穿一套成熟度稍高的新衣,家里還要祭拜公婆神,親友過來隆重祝賀一場。大概相當于古時候的及笄儀式。那就是大聲告訴神和人兩重世界,這個女孩兒長大了,可以向外邁出一步了。現在只得小聲說話了,未出花園之時閱讀《十日談》,我當時實在是沒有得到哪一個世界的任何批允。什么個性解放,什么禁欲主義,我吃驚地行走在一個又一個故事深坑的邊緣,大氣不敢出一口。回憶當年我們的語文課本,選入的那是什么篇目?!——《白楊禮贊》《荔枝蜜》《雨中登泰山》……那些日子,我經常去找藝子玩。她的單位面臨一條大江,江上有一座大橋,我們就著月色,一起從橋上橫穿過去,直奔沙灘。我們喜歡在軟細的沙子上奔跑踩踏,直到被一兩株春草夾住了腳趾才知道累了,累了就坐下聊天吧。月光照在身邊的蘆葦叢上,也照在我們激動的臉龐上。我們經常談《十日談》,因為它離我們的世界最遙遠。小修士犯了戒律,誘騙院長同樣犯錯,逃過責罰;妻子協助情人欺騙丈夫,然后一起尋歡作樂;公主遠嫁之時被搶,一連嫁了九個男人,引發了數場戰爭,最后居然還被她父王像處女一樣嫁給了原定的老公……這么挑戰倫理道德的閱讀,我和藝子都好奇而忐忑,但我們心里的波瀾會因此蕩出很遠。藝子年長我幾歲,她當時的話更有分量。她總是說,寫得真好。她避而不談小說的內容到底該不該,只說好不好。可我覺得若論寫作技巧,這些故事很一般。當然,我的嘀咕很沒底氣,像新春的樟樹芽,那綠色是淺淡的,不確定的。“文學名著”這幾個字有如一把天傘,把我們的疑慮罩住了。人在傘下行走,雨在頭頂滴答。
三
有一位老師告訴過我:在你的身體里,有兩股文化的氣流在涌動。好好珍惜它。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我覺得,她在一句話里已經把整頭牛解開了。她像庖丁一樣,有著透視的特異功能。
很長時間,特別是我寫作的初期,我的風格被認為是古典的、唯美的,而且,那種古典的風格是從骨子里透出的。這是很奇妙的事情。我并非生自望族,家中的學養相當普通。唯一能夠讓我抓住的把柄,那就是我們的家鄉戲潮劇了。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很愛戲劇的。自小,我便在潮劇的鑼鼓聲中入睡和醒轉,那些珠圍翠繞的唱詞,一層一層地把我腌制了,連骨肉里都是那個味兒。可是,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潮劇被我疏離了。我覺得它很村氣,也有很多糟粕,與我童年的那些落后、閉塞的小城生活是聯系在一起的,我很急躁很虛榮地想把它甩掉,越干凈越好。人到中年之后,我才重新珍視起潮劇來,看山依然還是山。
還有一段往事,是十六歲那年發生的,又牽涉了《十日談》。那年我已經讀高中一年級了。說來話長,先將《十日談》中的一個故事簡單介紹。這是一個叫做芝萊特的女醫生和法國貴族貝特朗伯爵的愛情故事。芝萊特自小暗戀著伯爵,她因為醫好了國王的痼疾,請求把伯爵賜給她做丈夫。這個勇氣真不是中國式女子所擁有的。因門第懸殊,伯爵礙于國王情面,勉強完成了結婚典禮,但不愿與新娘圓房,托故遠走了。聽說意大利的托斯卡納(當時翻譯為土斯卡尼)正在發生戰爭,伯爵便奔赴那里而去。他對妻子派來的使者說,若要他回心轉意,除非是他手上的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懷里抱著他的親生孩子。這兩個條件苛刻得令人發指,尤其是后者。伯爵在托斯卡納倒是生活得愜意,他甚至愛上了一個當地的女子。對于十六歲的純情讀者來說,這個情節惡劣至極。芝萊特后來借計假裝這個女子,才得到伯爵的戒指,并與他圓房,生下一對雙生兒。萬圣節那天,重返家園的伯爵在府邸舉行盛大酒會,可憐的芝萊特戴著戒指,抱著一雙兒子前來。眉山額水,千回百轉,這個癡心的女子終于叩開了伯爵緊閉的大門,得到了他的愛。可是,在愛的煉獄里,芝萊特走得太久了,她的尊嚴被撕扯得襤褸不堪。是可忍,孰不可忍!芝萊特像一枚長長的魚鯁,生生卡在了我少年的心頭。我不得不挺身而出了。這個故事被改編為一個潮劇劇本。不管我的虛榮和狂妄走出多遠,當我不得不起而抗爭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最為熟稔的潮劇來作為武器。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生活移植成了中國的古裝戲,托斯卡納變成了江南水鄉。芝萊特的中國名字叫做三葉,伯爵搖身一變,成了一位王爺,名字叫做爾殷。不變的是三葉對于爾殷的那份愛。愛,在任何時候,都應該是發光的。有一句唱詞,化用了宋代名詩,至今聽來,仍有裂帛之聲:奴心一片磁針石,不指爾殷死不休。這個劇本叫做《珠戒指》。我一點一點為那個愛著的女人扳回自尊。首要的,爾殷是愛她的,這樣的男人才值得她深愛。而爾殷重返王府的條件,僅僅是指代精神的珠戒指,與性,與身體等等無關,這個條件也是中國式的。當三葉女扮男裝下江南探訪爾殷,他們成了投契的兄弟,珠戒指也順理成章成為了他們這場虛擬情感的信物,至此,他們完成了兩個人內部的溝通,不需要另外的女人來當媒介。最后,當爾殷在王府大宴親朋之時,他遲遲等不到那個江南知己,卻等來了三葉送回的珠戒指和一封辭別書信,追出府門,三葉已經走遠了……寫下這個開放性的結局,我記得當年的痛和不甘、掙扎和決絕。四野沒有硝煙,滾滾的濃煙只升騰在一個十六歲女孩的胸口上。生命的光潔肌膚似乎在此拉開了一個豁口。
十六歲的日子,生活和情感想象都是繁花似錦,目光卻很短淺,心思也是急切的。我何嘗不希望我的三葉最終奔赴的是心愛的人的懷抱?可是,我怎么了?!
《珠戒指》既不是《十日談》,也不是潮劇里那些很中國、很務實、很道德、很包裹性的才子佳人故事。可是,誰又說得清呢?
藝子看過這個劇本,她問我:
你不后悔嗎?
我堅決地搖頭。
她又問:
你是誰?
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了。
四
在海拔幾千米的高原草甸,春天來了,珠芽蓼、頭花蓼、小大黃、小葉杜鵑、蒿草,還有許多不知名的草,開滿了白的、紅的、黃的花。青春的蝙蝠蛾未及談上一場戀愛,便迫不及待地交配起來。很快地,雌蛾在草葉上產下了無數的卵。這些卵真多呀,多得連蝙蝠蛾自己也不知道它在做的是什么。當然,蝙蝠蛾作為成蟲的壽命太短,要讓它探究生命和生殖的意義,委實太苛求了。苦命的卵們,在風雨中開始了無人管顧的流離顛沛的生活,只有一部分滲入了土層深處,它們孵化成了幼蟲。蝙蝠蛾的幼蟲大概頗有思想者氣質,不喜群居生活,每一個都特立獨行,相互之間保持著客氣的距離。它們吃著珠芽蓼、小大黃的塊莖,每天的日子過得倒也逍遙。天氣一天天變熱,又開始一天天變冷了,初秋的風開始在草甸上掃蕩起來。這是一個危險的季節,因為蟲草真菌的子囊成熟了,成千上萬的孢子一瞬間噴射了出來,隨風四處播撒,孢子們滲入到了土層里、草根上。不幸終于還是來臨,一只蝙蝠蛾的幼蟲被蟲草真菌的孢子碰見了,它的身體被襲入。沒有人知道這條幼蟲的痛苦,它像發瘋了一般。它用頭撞擊著擠擠挨挨的土粒,用身體扭曲著翻騰著。它的痛苦,連大地也被感染了。它的掙扎還一直持續著,但孢子的成長向來是強橫的,菌絲一條一條地伸張出來,從它的五臟六腑穿鑿而過,慢慢地擠占了它的全身。它的力氣越來越小了。它被帶動著朝地面的方向邁進,越來越近。連這個邁進,也是孢子的一個陰謀。冬天的高原,怎一個“冷”字了得。雪飄了下來,美麗的和不美麗的都暫時被覆蓋了。這只幼蟲頭痛欲裂,它的肉身都已經被當成營養吸吮,只留下空殼,它的頭也快被菌絲完全擠占了。它只能以個體的姿態僵在那里。
雪化了。又一個春天來了。孢子已經長成了菌絲體,幼蟲已經固化,它肆無忌憚地從幼蟲的頭部長出了新芽。這就是——冬蟲夏草。
如果蝙蝠蛾的幼蟲沒有遇見真菌孢子,如果真菌孢子沒有遇到蝙蝠蛾的幼蟲,它們各自的生活是什么?
就像薄伽丘,如果沒有遭遇我們的潮劇,我的那段十六歲的沒有《珠戒指》的歲月是什么?
是不是有一種遇見,注定必然經歷痛苦的掙扎和撕裂,甚至毀滅?是不是有一種成長,總得遺留下帶血的羽毛在路上草叢之中,匆忙的趕路人,才能帶著形態各異的疤結奔向各自的遠方,或者返回原點?
誰能夠為自己擇地奠基?誰擁有了穿越的力量?誰應該被徹底覆蓋?
五
我與藝子還是朋友。二十多年的朋友了,無話不談。只是有些問題,我總也幫她解不開結。她早已不在大江橋閘邊的那個單位工作。將近知天命之年了,還是孑然一身,心中對愛卻還有著信念。只是,她的戀愛總也沒有成功的時候。第一次戀愛,她遭母親反對。那種反對是雷霆萬鈞的。那時候,藝子的父親已經過世了,而她母親因為反對哥哥的婚事操碎了心,藝子不得不向母親妥協。走出這段戀情的陰影,藝子花了很多年的時間。或許她的心扉一直像身體一樣,從未真正對誰敞開過!
藝子買了一套房子,我們的外地文友來了,喜歡停留在那里,然后一幫人一起蹭過去。夜里,聯床夜話,聊著聊著,就會聊到很私密的話題。在某一個領域,藝子就聽得有些羞澀了。有一次,我們聊到渡邊淳一,聊到一些很安撫很人性的細節,藝子說,我們打住吧,換話題。
我與藝子經常有些爭端。她現在喜歡讀的是《論語》《孟子》,個人境界寧靜。不是沒有波譎吧,只是她不愿意撕開了,她回避血腥,只尋求溫和化解。她有時會參加一些經典誦讀的學習班,并在自己的身邊布道。她相信這樣的童話:種兩片菜地,誠心祈愿,用其中的一片來喂養蟲子,另一片自然可以平安生長,無蟲無害,連農藥也不用噴灑。而我是不信的。
藝子很愛孩子。她每天教書育人,有時寫些兒童詩。有一天,藝子在我們家共進晚餐,飯后無事,她逗我兒子背誦長詩,當時背的似乎是《長恨歌》,兒子拘謹,背得澀澀的,一點都不是長恨歌情景。可她還是著迷了,著迷的是這么個可以音韻鏗鏘地讀詩的像兒子一樣可以延續的生命。藝子坐在我家的那把長長的藤編沙發上,愣了長長的一陣。
很多年沒見到藝子的母親了。對于朋友的長輩,我向來很是敬重。可對于她,我心里一直有一種很微妙的抵抗。
我與藝子幾乎再沒有談過《十日談》。我只告訴過她那個關于托斯卡納的夢。有一個朋友給我解過。他說,那個夢境,是自由的渴望,是反秩序。它讓你安靜地、自由地發瘋。藝子聽著,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