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鵬,1974年出生,山東海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煙臺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92年首次發表作品。先后在《散文》《天涯》等刊發表作品10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懷著怕和愛》《鏡像山水》《遠行之樹》等。作品100余篇次入選各類年度選本。獲泰山文藝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等獎項。現居煙臺。
我試圖給一些日常的具體事物,插上飛翔的翅膀。
——題記
太陽的出場方式
塔吊下,懸掛著一顆太陽。
太陽浮在海面。塔吊傲然挺立。需要一個怎樣的角度和一雙怎樣的眼睛,才可以發現塔吊將太陽從海中打撈而起?
晨曦中的城市尚未醒來,一切都在悄然發生。鋼鐵的框架,橫臥海面,謂之棧橋;挺立海邊的是塔吊,它承擔了太陽所要走過的路途。而這一切,僅僅是一種幻象。沒有人可以真的靠近一顆太陽,這不是真理,只是一個常識,我們在真理與常識之外的謊言中沉浸得太久。塔吊的臂膀,比長夜還要漫長。在太陽浮出水面之前,塔吊長長的臂膀讓大海屏住了呼吸。萬物靜默。塔吊是晨曦中唯一的語言,它以冰冷的方式,試圖說出一些溫暖的話,然而這是徒勞的。這是一個缺少溫度的早晨。在太陽升起的每個早晨,最強烈的感覺并非暖意。萬物中最為清晰的這座塔吊,讓遠方朦朧的城市成為一個凸顯的主題。腳手架。鋼筋和混凝土。正在拔高的建筑物。晨曦中那些模糊的樓群,將在陽光中漸漸清晰起來。那些被挖掘出的新土,該蘊育和滋長怎樣的新生活?遠方正在成長中的城,誰會記住它迅速被改變的容顏?
近處的塔吊與遠方的棧橋,我看到了某種相似之處,它們像一截路,指向某個所在,卻無法完成最終的抵達。這世間,有太多的路并不以抵達為存在的理由。棧橋是安靜的,像一條長長的路,向著大海深處延伸。棧橋看到大海深處的風暴,一如塔吊在高處體驗的寒意,它們依靠自身的語言系統,無法完成最真實的言說。而我所看到的是,太陽被從海里打撈出來——這是太陽的出場方式,是新一天的開始,也是那些并不熱愛生活的人的一個普遍錯覺。
海被太陽染成了橘紅色。天空依然寧靜,是大地上喧囂升騰前的最后寧靜。一顆濕漉漉的太陽從海面升起,萬物都在側耳傾聽,它將以怎樣的語言喚醒這座沉睡的城市?一個徹夜未眠的人,用眼睛看到了原本該由耳朵傾聽的那些事物。
在我與塔吊之間,是一段并不遙遠的距離;而從塔吊到太陽之間,隔著遙不可及的距離。在這個朦朧的清晨,我所看到的僅僅是一個美麗錯覺,就像一個關于現代性的寓言。我還看到,魚在海底竊竊私語。那些真實發生的,那些語言無法表達的,寓言是最有力量的呈現方式。
在黎明真正降臨之前,我對這個錯覺將保持心甘情愿的沉默。此刻的沉默是一種美德。
還有一個海
鵝卵石清晰可辨。繩索是斷裂的。船板的滄桑,讓人想起成長中的林木。從一艘船,想到一棵曾經的樹;就像從一滴水,想到眼前的這片海;就像從靜止的此刻,想到那些已經流逝的和將要流逝的時光。同一輪朝陽變成了夕照。海依舊。海以陌生又熟悉的眼神打量這個城市。
一艘船。一個人。還有一片海。海浪托舉著隱約的綠。這巨大的綠意,蕩漾人世間最無私的情懷。
船的纜繩清晰可辨。不是棄船,它在等待新的啟航。那個系下纜繩的人,漸行漸遠。他把一艘船留在沙灘,留在海的面前,兀自提著燈籠向遠處走去,他要尋找的是大海之外的東西。他走過海浪,更多的海浪在前方等待著他的路過,沙灘上的足跡很快就被身后的海浪撫平。他所在意的,是腳前的浪;大海深沉的回聲,并不是他耳畔里的唯一召喚,他所走向的,僅僅是塵世的煙火,那里有他最卑微的愛戀。
一艘船,在海的面前大約不會孤獨,它懂得海的語言,懂得海浪的巨大徘徊,除了海浪,沒有什么能夠制造和撫平它自身的創傷。一艘船,曾在大海的傷口里穿行,風浪賜予的恐懼和快感,只有親歷的人才會真正懂得。
巨大的海。平靜的沙灘。海的深邃和遼闊,并不阻止一個人對于彼岸的想象。彼岸是可以想象的,然而彼岸并不僅僅存在于想象之中。一艘船在此岸的擱淺,意味著彼岸的存在;一艘船帶著滿身疲憊,欲語還休,它試圖說出大海的秘密。
最豐富的,恰恰在于海浪無法填充的巨大空白。在空白處,更多的故事正在上演。
一艘船,讓整個大海有了更多的意味。
一艘船的孤獨,不在于巨大的海之徘徊,而在于一個人漸行漸遠。
那個人漸行漸遠。這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它以并不完整的方式,說出了已經發生的和尚未發生的一切。
腳手架上的人生
被格式化的人生里,我感受到了一種生命激情。在波濤之上,在腳手架之上,你在走自己的人生路,就像你和工友們正在建設的棧橋,并不企望抵達彼岸。懸掛的身影,以藍天和大海為背景,還有模糊的城市,蒼茫的遠山。沒有人更多地留意這樣一種懸在半空的生活,不管仰望和俯視,這世間都容不得你的浪漫,每一步都來不得絲毫飄忽,每一步都像一個積攢全部力量的烙印,握緊距離自己最近的鋼絲,就是抓住了生命的稻草。墜落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情。在你并不懂得所謂理性所謂邏輯的思維里,有著最為嚴謹的處事態度。所謂飛翔,所謂扎根,對你來說都是一個陌生的不曾談起的話題。暮色中的海,波光粼粼;日子就像一些碎片,是堆積的,漂浮的,也是涌動的。而此刻,你用全部的精力走在腳手架上,這世間最狹窄也最漫長的路,并不指向那個溫馨的家。
無邊的日子被分割成了若干份。
天空與大海猶如你的胸襟。空空的胸襟,并沒有裝下任何的安慰。你不在意天空的色彩,也不會去傾聽海浪的呼吸,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用不完的力氣,你的世界一無所有。在腳手架上,你看到了什么?關于天空,關于大海,關于這個城市,關于生活和生命,這是我所在意的。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有些矯情,我不曾真正關心你們最具痛感的生活。此刻,以及此前與此后的時光,也許你唯一關心的,就是腳下所踩踏的,以及手中所抓住的,這是蒼茫世界所能給你的唯一安全感。在你的安全感面前,我的取景框,還有我的抒情,顯得多么矯情和多余。
腳手架把天空和大海分割成了若干份,每一份都是一個不可替代的取景框,站在岸邊,我看到了那些存在物。它們不是風景,它們是存在的事物,是我以前不曾真正理解的事物。
生活并不給你太多的選擇。太多的選擇與可能,其實都來自幻覺。此刻就是生命中的全部時光,此刻就是生活里的全部價值,明天和更為遙遠的日子,此刻不必去想。看得見遠處的城市,看不到更遠處的老家。老家一直藏在心里,藏在別人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的一個地方,即使懸在半空中,也要過最踏實的生活,走最心安的路,在最逼窄的空間里創造最堅實的事物,哪怕它并不屬于自己,也唯有做下去,別無選擇,這是你所給予我的啟悟。我坐在書桌前的人生道路,在別人眼中是否也像一個孤絕的腳手架,我的每一舉動,所有集聚心力的付出,驚險且徒勞。這些年,我一個人在以文字的方式蓋一棟高樓,我想等我年老時,可以在這棟用畢生精力蓋起的樓房里,安放自己的一顆心。這顆心躁動了一輩子,當它終于疲累的時候,可以有這樣的一個地方,讓它安寧,讓它有尊嚴地存在。這個規模宏大的建筑物在我心里越來越清晰,終有一天,他們是會看到的。
多少年風風雨雨,我并不知道關于你的任何消息。然而我知道,你在迎接怎樣的命運,以及那些未知的日子將以怎樣的姿態走向你。你的汗水灑落海里。汗水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汗水和海水不需要任何過程就融合到了一起。一滴汗水滴落海里,該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讓人心酸和感動的細節。在腳手架上,你低頭挪步的姿態,是我敬畏一生的高度。
當腳手架撤離的時候,一座棧橋出現在海面上。我從此看到的是游人,再也沒有看到腳手架上的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內心叢林
是伸向天空的臂膀,想要支撐一些什么。此刻的棧橋,在陽光里多么安靜祥和。幾條小船橫在海邊,此岸與彼岸都變得不再重要,海浪涌動,宛若一些沉默的語言。海是藍的,天是紅的。海天之間,陽光正好。
空無一人的此刻,讓人想到巨大的喧嘩。這是夜晚剛剛離去的時光。在夜里,這里曾經發生刻骨銘心的故事。不遠處的棧橋,各懷心事的散步者還沒有到來。風沒有衣袖,海也沒有余溫,太陽的光澤讓人想起最初的戀情。有什么可以度量此刻的情景?鋼鐵的叢林,在陽光和大海之中顯現最真實的面容,凌厲,倔強,無所畏懼,像一些沒有枝葉的樹,直指天空。這是黎明降臨前的天空。太陽從海上升起。鋼鐵叢林的根,是扎在漂泊的船上嗎?
漂泊的根。那個人在船板上看到了林木的影子。茫茫大海一如茫茫人世,最起碼的扎根成為最艱難的事情。
其實,這是一個人的內心叢林。在迅疾變化的塵世,人的內心是該存有一些堅硬的東西,作為精神與人格的支撐。不管世界怎么變化,內心的這個尺度始終不渝。這是沒有枝葉的叢林,這是鋼鐵的叢林,拒絕枝枝蔓蔓。我們有限的心靈空間,已被太多的枝枝蔓蔓侵占。
海是平靜的。驚濤駭浪都已走過。海邊就像一個人的內心,平靜,溫柔,并且充滿堅硬的信仰。
這是誰的天空?我忘記了所有人的名字。
在海邊,我一個人。太陽冉冉升起。內心里的隱秘情緒,像眼前這個漾漾的海,某種熱情從水中漸漸燃起,成為海水的火焰。
這不是詩意的風景。走過漫漫長夜,我同時看到了生活的倦意和激情。除了晨曦,還有什么可以緊握伸向空中的這些手臂?它們并不想索要什么,它們更像是一種態度。一種需要向天空表達的態度。
這是新一天的開始,它并不宣示任何主題。人世間最真實的存在,就這樣存在著,所有的形容和闡釋都是多余的。
然而除了形容和闡釋,我又該怎樣呈現這樣的一種存在?
海浪的賜予
海變得模糊。棧橋變得模糊。沙灘變得模糊。天空和太陽也變得模糊。唯有這個貝殼,像一朵綻放的花朵,細密的紋理清晰可辨。
這個小小的貝殼,是誰的家?
誰把一個小小的家,交付給了無邊的大海?
這樣的情景不管怎樣呈現,總是容易被錯認成浪漫的事。在最真實的情感里,有一份最深的落寞。而所有的這一切,被這個人發現。他僅僅是一個居住海邊的人,懷著日常的心態,在散步時發現了這微小的一幕。
一枚小小的貝殼在我內心引發的波動,勝過了大海的驚濤駭浪。
在沙灘上發現一枚貝殼,并不比在人群中遇到一個相知的人更容易。我只是一個在沙灘上漫步的人,不想帶走任何的一枚貝殼,它們屬于大海,正如我不管在沙灘上走出多遠,也終將回歸人群,回歸岸上的日常生活。一枚貝殼,將會記住我對大海的這份理解。
那天,海邊有人在拉網捕魚,我陪同外地客人去看海。女兒赤腳在沙灘奔跑,快樂地玩耍。她把撿拾的貝殼高高地舉起,大聲對我說:“這是海浪的賜予。”
多么詩意的語言!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的孩子,你在大海面前撿到了美麗的貝殼,并且視之為大海的一種賜予,你的小小的心靈,已經有了這么寬廣的情懷。
而此刻,這是一枚被遺忘的貝殼。它與大海隔著一段短短的距離。
這枚小小的貝殼,是徹底舒展的狀態,宛若一朵綻放的花,想要把遠方的太陽包裹到花瓣里。這枚小小的貝殼,以綻放的姿態面向大海,它究竟是想把心交還給大海,還是想以自己的胸懷接納大海?我相信一枚貝殼的內心可以盛放得下整個大海,我相信一枚貝殼的內心比天空和海洋更為寬廣,我甚至相信那顆映在海里的太陽也是從貝殼打開的內心升起來的。我把大海的喘息聲,聽成了貝殼的咚咚心跳。
貝殼是一個小小的家。它接受海浪的洗禮。
海漸漸褪了顏色,變得模糊。這枚貝殼是清晰的。
大海不言。一張漁網,包含了一枚貝殼對生活的理解與向往。
成長的空間
一棵樹向著天空生長。高處的綠,憑借一棵樹的根部力量,想要與天空對話。我相信它有一天會撫摸到云彩,完成與天空的獨特交流,我不知道它們的交流內容,但是它們的交流方式給我鼓舞與力量。
在一棵樹的襯托下,樓房也是有生命的。
一盞燈,像一朵朝向天空綻放的花朵。高聳入云的樓房,柔和的光線,我始終以為是與這盞燈有關的。而這盞燈,又是與這棵樹有關的。而這棵樹,究竟與什么有關?
當樓房、樹和燈,以及天空這些原本平常的元素組合到一起,所給予我的震撼感,該怎樣表達?任何一棟樓房,一棵樹,一盞燈,一片天空,都不足以觸動此刻的想法。
對于這棵樹的成長,每個窗口的后面都有一雙關注的眼睛。
太多的空間都是凝固和板結的。因為一棵樹的存在,天空作為一個巨大的空間,有了無限的生機;那些高聳的樓房,也有了正常人的體溫。
我一直在想,所謂成長,是守候在一方空間,還是去另尋一方新的空間。在樓宇之間,原本可以存留更多的事物,而最終一棵樹的成長,構成一個觀照與省察的角度。這個角度是彌漫的。對于這片具有日常氣息的居住地,這不是一道景觀,這是一個精神事件,它所蘊含的堅忍,超拔,以及對高遠的向往與執著,是高樓和高樓里的人應該致敬的。一棵樹的筋脈,讓我感受到了來自根部的力量和高處的召喚。
天空的召喚是無聲的,一如來自大地的叮嚀。始終伴隨成長的,不是喧囂,不是說教,而恰恰是這些無聲的事物。最堅忍的力量,常常誕生在無聲之中。
太多的成長,是向著虛無的。我看重根,看重飛翔,更看重天空與大地之間的存在,這是最真實也最震撼的部分。原本被忽略的空間,因為一棵樹的成長,從此具有被仰望的意義。那些樓房像一個個具體的人,它們的站立,因為一棵樹的映襯而有了力量和溫情。
是溫情,讓我們在一個不易感動的年代,被一次次地感動。
這是成長中的家園。我們伴著家園,在成長中成長。
打開一扇門
石板鋪就的小徑被綠草掩映,鐵藝圍欄擋不住滿院春色。那些蓬勃的,那些待放的,那些草木后面若隱若現的紅頂房子,經得起細細打量和品味。
開啟一扇門,意味著一個世界的打開。這個世界以藍天為背景,蘊含無限的可能性。一扇門的背后,是未知的世界,也是日常的生活,我曾一次次從那里走過,像一個人緩慢穿過內心的某條從不示人的路徑,我最終所抵達的,是我自己。
這是一條回家的路。一條回歸內心的、越走越讓人安寧的路。在路邊看蜂蝶飛舞,它們的流連忘返,讓我也生出不知身在何處之感。這條回家的路一直等候在身邊,不必尋找,它就在腳下,像草的成長一樣自然隨意。鐵藝欄桿上的紅花開得正艷,是那種既鋪張又矜持的氛圍,猶如這里的生活,是舒展的,也是含蓄的;是待解的,也是拒絕闡釋的。所有的喧囂,都被黑鐵欄桿擋在外面。綠意蔥蘢,讓人暫時淡忘了外界事物,此刻的這棟紅頂房子,是一個心安的所在。
一扇開啟的門,讓我想到了另一扇門,它的打開與關閉都已不再重要。呈現在我面前的這幅圖景,更像是來自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他站在門外,遠遠地打量,始終不曾步入這個空間。顯然,這樣的生活與日常是有一些距離的。石徑間的綠草與紅色的屋頂,似乎構成了某種對話關系,它們操持別人聽不懂的語言,相互訴說。
在欄桿和綠草的后面,在那個窗口的后面,我看到一個沉默的人,他注視著這一切,也被這一切所注視。
他會看到那個旁觀者嗎?
打開一扇門,我所面對的是一片遼遠的天空,清澈,潔凈,欲語還休。瘋長的草,蓬勃著內在的生命激情,有一個比天空更為寬廣的存在,悄然發生在這個空間,讓每一個正在到來的日子都變得安寧和踏實。
天 馬
被翅膀剪切的陽光,在大地流瀉。一匹馬,當它飛離大地,天空將是它更為遼闊的草場,沒有“嘚嘚”的馬蹄聲,一雙翅膀把陽光變成漫天黃金。天空因為一匹飛翔的馬,平添了更多神采。
那個靜默的建筑物,不是舞臺,只是一匹馬的起點。它始終以展翅的姿態等候在那里。一匹馬,將會帶我去往何方?
一匹在天空飛翔的馬,俯覽蕓蕓眾生,它會明白怎樣的生活才是美好的,怎樣的日子更值得去過。這些屬于我的問題,對一匹馬并不構成任何困惑,它的唯一使命,就是在天空馳騁,就是不委屈自己的個性,按照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完成自己。
一匹飛翔的馬,大于整個天空。它的翅膀在天空畫下漂亮弧度,將太陽的光輝包容其中。這是一匹馬在天空走過的道路,翅膀震動,若干個弧度重疊接續,組成一條鋪向遠方的天路。任何仰望都無法窮盡這樣的一條路。唯有在想象中才可出現的這個景象,讓我一次次陷入感動。想象的存在,為生活和人性提供了某種解脫。我們已經習慣了匍匐在地,習慣了向現實的名利彎腰和爬行。一匹馬,拒絕眼前的所謂草原,它展開翅膀,既是對大地的態度,也是對天空的向往。有誰會理解這樣的一匹馬?
我們已在現實中越陷越深。那些莫名的束縛,讓一匹奔跑的馬還必須長出翅膀,它對自由有著比人類更迫切的向往,它在脫離大地之后,從天空獲得真正的安慰。
一匹展開翅膀的馬,讓我想到天空,想到具有煙火氣息的生活居住地。那些人與事,那些隱在人與事背后的因果,讓我從此難以理解這個世界的邏輯,從此明白天空與大地之間的說不出的關聯。大地上的事物,在一匹馬的翅膀掠過的地方,存在,并且繼續存在下去。也許,存在即是最好的解釋。在更多的時候,我把自己比喻成老黃牛,負重耕耘,實在累了時,偶爾把自己想象成為一匹飛翔的馬。我的這個想法,來自狹窄局促的精神空間,以及看不到盡頭的機械一樣的勞作。一匹馬的翅膀,給了我突圍的勇氣和無限遙遠的遠方。在更遠的遠方,有個人一直在等候,等候一匹馬帶來同樣遙遠之地的消息。
質感生活
日子就像源源不斷的水。飛濺的水花,讓日常生活有了質感。
美好的女子,在平靜地拍攝。而這一切,被另外的一雙眼睛看到,并且定格。拍攝者與被拍攝者共同構成一道風景,就像在生活之外,總有一種另外的生活值得期待。水是活的。水花飛濺,恰似生活里某些難以言喻的細節。
我不僅僅是在看,更是在諦聽,水的聲韻里藏有對生活的理解。我喜歡那些被聆聽的聲音,因為,它需要一顆心安靜下來。當一顆心安靜下來,整個世界也就安靜下來,被喧鬧遮蔽的聲音,將從安靜中沉淀而出。那些被捕捉到的聲音,曾經從我的體內遺失。在聲音的縫隙里,我所聽到的和想到的,讓我同時獲得安寧與不安。
這是一幅與“我”有關的圖景,它更適合珍藏心里。水在動,心也在動。木質的地板纖塵不染,看不到一片葉子落下。在廣場的另一端,有許多的人在漫步、觀望,然而此刻,我只在意你,從眾多的人與物中,我的取景框只截取了你。你的拍攝姿態,因為專注而越發顯得平靜和優美,有一種氣息隨著飛濺的水花彌散。不說一句話,我恍然意識到,這是素樸且有尊嚴的質感生活。當一種生活被以拍攝的方式呈現出來的時候,倘若依然能夠體味到質感,這樣的生活是值得珍存的。在生活里,我們已經心浮氣躁,粗糙不堪,這樣的一種呈現方式,最接近我對生活的理解。這么多年了,我所經歷的,我所看到的,以及我所念想的,都是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事物。我無力把自己從中超脫出來,一路走來,越陷越深,那些一天天積攢起來的所謂功名,讓行囊愈發沉重。我活在自己的累里。累,是我介入生活、面對他人的看似最合乎情理的常態。只懂得招架外界干擾,卻不會打理自我,活在別人的目光中,我其實是一個迷失自我的人。
家,已經不僅僅是肉身的棲息地。
水滋養萬物。沒有什么生命可以離開水的滋養。在流水中,我體味歲月的流逝,也汲取活下去的力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成為別人眼中的風景,這樣的一種人生境界,不是依靠用心或用力就可以抵達的,它離不開一些枝枝蔓蔓的,看似與所謂主題無關的事物。而此刻,所有的復雜都已退去,只剩下這樣簡單明朗的“關系”——你在拍攝風景,我在拍攝你。再復雜的人際關系,都變得簡潔和美好。在這個院落,我們彼此是息息相關的;在這熙來攘往的塵世間,我們是有關聯的人。
是什么樣的感覺將她環繞
一頂紅色帽子,比懸在樓頂的太陽還要燦爛。大地上的事物,與空中的陽光遙相呼應。
在樓群里,站起一個人。這個美好的女子,讓聳立的樓房也有了溫度。裙裾飛揚,不知道風來自哪個方向。走在樓宇間,可以不必關心方向,只管漫無目的地走下去。是什么樣的感覺將她環繞?通往外界的出口有若干個,回家的路唯此一條。在這里漫步,沒有唯一的方向。一棟樓房可以擋住太陽的光芒,卻無法遮蔽她的青春活力。她的漫步,讓這個院落彌漫著青春的氣息。這個并沒有回首的女子,時光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了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她的優雅,即是歲月的優雅。靜止的某個時刻,讓我想到速度,想到遠處的生活。太陽懸在空中;最浪漫的事,未必都在別處。此刻此地,每個窗口背后的生活,都是值得向往和祝福的。
青春的氣息,需要隔開一段適度的距離,以便靜靜地打量和體味。在日常中發現如此動人的情景,這也讓我發現了自我的改變。如何面對自我,如何度過屬于自己的每一個日子,這是從此應該鄭重對待的問題。曾經,我是多么驕傲于“我的世界”這個說法,并非狂妄,我深知它背后的激情與謙卑。青春與激情相關,但是僅有激情是不夠的,倘若缺少了必要的理性底色,極易失之偏激和膚淺。一個心里有愛且有信念的人,他的表情是會與眾不同的。
這條路可以無數次地重新走過,這份感覺從此不再擁有。裙裾飄逸,陽光在樓頂與天空之間熱烈涌動。那個懷舊的人,在回憶與展望之間躑躅,他什么也不曾遺落,卻一直在固執地尋找。一個美好的女子,讓他想到世間最純美的愛情,想到現代化潮流中關于一個人的從容與安寧。
窗 口
從窗口看去,其實一切都很簡單。在簡單的生活里,我們越活越復雜,離真實的自我越來越遠。
這個窗口是面朝大海的。大海,意味著更多的可能性與不確定性。棧橋上彩旗飄飄。海是安靜的。憑欄遠眺的人,此刻并不在欄桿前。那些無眠的夜晚,他曾經把欄桿拍遍,他的內心糾結著太多事情,有時候會突然有一種枯竭感。從窗口看去,是一望無涯的海,世界豐沛依然,生命里只要還有熱愛,時光就是有意義的。我所遺憾的是,過去浪費掉的那些時光,一去不復返了。逝者如斯夫。那些如水一般流逝的,是否匯聚到了眼前的這個海里?這個海,對于日常的生活,對于不經意的一瞥,以及窗前長久的佇望,究竟有著怎樣的意味?
若干年前的一瞥,已成為青澀且珍貴的記憶。一片建筑物,簇擁著一顆紅太陽,遠方青澀的處女地似乎在等待此刻的浸染。太陽所隱喻的,以及我們內心所向往的,彌漫在這幅黑白分明的圖景之中。關于城鄉問題的思考,我已經寫下了很多。這樣一個等待開發的場景,多年來始終留在我的心里,即使這里早已發生滄海桑田的變化,它們依然不曾改變。這是最珍貴的記憶。當我們談論這個地方的未來的時候,我會說我記得它在昨天的模樣。
遠方一片蔚藍。紅頂的房子,屋前是樹,屋后是海。我佇立的地方,是一幢紅頂的房子,身前與身后,除了大海和樹木,還有一些什么?
我理解我自己。我所看到的,正是我心里所裝著的。海是一面鏡子,照出了另一個我自己。以旁觀者的眼光打量居住地,我從此更加理解了那些漫漫長路。
綠蔭下的傘
在綠蔭下,我依然為你撐起一把傘。紅花開得正旺,像某種情緒,熱烈且奔放。然而表達卻是含蓄的。綠蔭下,我為你撐起一把傘。不要說謝謝,不要開口說出任何的話。最真的情感,就在此刻的靜默里。我注視著你。你注視著我。世界在此刻也是多余的。唯有你,在我的眼里、心里。銀白的雕塑,蔥郁的枝葉,還有火紅的花朵,就像一去不復返的青春,成為我們共同存在的背景。
綠蔭下的傘,這是生活里的生活。傘外是晴朗的天,傘內是我想要說給你的話。
有些情感,在歲月中沉積下來。一如這幅照片,在時光中留了下來。
那是某個午后,陽光晴好。在花前,在綠蔭下,我注視著你,就像注視著那些期待中的日子。此刻的我們,是多么歡喜。
作為背景的海
每個窗口的背后,都有一雙默默的眼睛。在所有眼睛的背后,是唯一的海。
唯一的海。從樓宇之間的空隙里,可以看到海的一部分,整個大海于是有了日常生活的氣息。同樣的窗口,有著不同的夢。面對這么多的窗口,就像站在人生之外面對不同的人生。其實所有的人生都有大致相同的外部格式,關鍵是,如何在大致相仿的人生里創造不同的精彩和意義。
唯有一扇窗是半掩的。一個半掩的窗口,讓我恍然意識到所有窗口都是對外敞開的,就像一種靈魂的大面積展現。眾多單調的窗口,構成了一種豐富。
從樓宇間的空隙看海,這是誰的眺望角度?那個人,站在被所有窗口習以為常的地方,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海。一艘隱約的小船,是遠航歸來還是正要遠航?
海與天的界限是模糊的。天空就像倒懸的海。一艘船在海面漂著,像某些思緒,在時光的河流上漫無目的地漂浮。
這是高處的存在。也是日常的場景。
因為海的存在,每一個窗口都變得深遠和豐富。總有一些無法言說的秘密,藏在內心。
我是所有窗口的旁觀者,每一個窗口也都是我的旁觀者。我們彼此看到了什么,這是一個最素樸也是最重要的問題。
小 憩
等待一壺茶。
等待一個人。
等待某個悠閑的時刻。
將要出現的,該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只需在這里坐下來,就是一道風景,就是一個不必說出口的故事。
日常的氣息在彌散。草是日常的。樹是日常的。石徑是日常的。那些停放在樓前的車是日常的。還有,這個木制的亭子也是日常的。我曾經無數次在某個黃昏,捧一本書,坐到那里,一直讀到眼前升起了萬家燈火。我在讀書,也被別人讀。讀與被讀,理解與被理解,在這里都是自然發生的,不必解釋,只需留在心里就好。
思鄉的時候,就過來坐一坐。我總把這里當作故鄉的村頭,總覺得這個院落有一股曠野的味道。偶爾也關心一下樓頂的云彩,天空有鳥飛過,沒有任何痕跡,只留下悅耳的鳴聲。
一杯濃茶,故鄉的氣息就在胸中彌漫。
被雪覆蓋的噴泉
音樂停止的地方,大雪覆蓋了噴泉。
被雪覆蓋的生活,有一個與春天約定的夢。不忍在雪地上留下一個腳印,我只是遠遠地看著這里,就像打量別人的生活,每一個細節都是熟悉的,每一片雪都落得恰到好處。
一盞燈上也積滿了雪。當夜晚降臨,當這盞燈亮起來的時候,雪將融化。這局部融化的雪,對于更廣大的雪,對于那些落在噴泉上的雪,將有什么啟示意義?在水與雪之間,究竟發生了一些什么,將要發生一些什么,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也是我并不關心的。我在意的,是此刻的這幅景象,讓我想象水與雪的存在方式,以及它們究竟將在哪個節點相遇。
沒有風。雪落無聲。在冰結的池里,雪蒙住了魚的眼睛。這個沁涼世界,是用來陶醉的。在音樂停止的地方,雪在繼續,某種氤氳的情懷在繼續。雪片之間的語言,我并不懂得,但是我相信它們之間的交流,相信它們在走向融化之前的相互告別。
當噴泉綻放的時候,那些流動的水里,可以看到雪的影子。
雪是素潔的,也許并不期待融化。我希望這樣長久的注視,讓身心得到凈化。我注視著這一切,它們提醒我:你心中其實是有夢的。
這些素潔的雪,總讓我想到火焰,想到在雪中燃燒的一團火。等梨花開了,我們相約一起走向山野。這么多年了,莊稼和泥土對我來說已經變成陌生的事物。今日,梨花似雪,掛滿這個院落的所有枝頭,我徘徊,駐足,在時光靜止的瞬間,驀然記起曾經的相約。不是什么承諾,只是曾經說過的話,就像一場雪,輕輕地覆蓋了眼前的萬物,然后終將迎來融化的一刻。
落雪的一夜,我竟度過了這么些年。每一片雪,都是熟悉的。
不忍看到融化的時刻。在某個濕漉漉的清晨,我將攜帶一顆太陽再來看你。
靜 物
窗玻璃是潔凈的,大海看上去纖塵不染。
看海的人,此刻并沒有佇立窗前。一束花,經由怎樣的一雙手,插在窗前的這個花瓶里?
在花瓶里的花與大海的風浪之間,隔著一層玻璃。此刻的海,宛若一面巨大的鏡子;房間里風平浪靜。金色陽光落在藤椅上,影子也讓人感到溫暖。那個佇立窗前的人,去了哪里?
這樣的簡單和簡潔,讓我想到了很多。巨大的意義往往產生于簡單的重復之中。單調的重復,是可能產生大力量的。能夠將單調的重復一直堅持下去,需要一種信仰來支撐,因為信仰的存在,你會看到單調里有著怎樣的繁復和美,最單調的美與最豐盈的美,也許差異就在于一顆心如何感知。在現實生活中,我已經麻木很久了,以至于時常淡忘肉身的存在,活在所謂的精神世界,巨大的孤獨也是巨大的享受,它不可言說。在北京的那個院子里,我度過了一段最難忘的時光。每天飯后都會繞著圍墻散步數圈,不僅僅是為了健身,我賦予這種簡單的重復活動以宗教的意味,相信這種幾近刻板的方式,一定會讓我與這里的氣息建立某種隱秘的精神關聯。我在這種虔敬的行走中,堅定著一種東西,也放大著一種東西。
這個簡單的場景,總讓我想到那些更為復雜的人與事。可以不在意海上升起的一輪明月,最深刻的相思并不需要借助外在的事物來寄托,留在心里就是最好的安慰;可以忽略海上的風與浪,淡忘風浪里的遠航,一葉小舟停泊在心港,它惦念著別人看不到的那個彼岸;可以面向大海,忘記你的名字,忘記了走來時的道路……但是,不可以在窗口掛起簾子。這樣的窗口,向著天空和大海敞開,不需要任何的遮掩。
窗戶對面的墻壁上,懸掛著一張巨大地圖。那個人曾經無數次站在地圖前,怔怔地出神,他的目光隨著手指越過千山萬水,抵達一個又一個期待中的城市。然后,他累了,坐到藤椅上,背靠著窗口。窗外是浩瀚的海。他曾經無數次佇望的那個海。在他的心里,裝得下身后的整個大海,這世上還有什么會讓他糾結和失眠?
這面陽光照不到的墻壁上掛滿了濤聲。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面墻,就像站立起來的海,那個難眠的人成為一枚被海遺忘了的貝殼。
不只是風景。從重重疊疊的故事里走出來,我所看到的,僅僅是平靜的大海,以及在大海上空的花朵。我忽略了花瓶的存在,就像忽略了那把藤椅的存在一樣。
而那朵花的存在意味著,走出這間屋子,走向大海,你將遇到另一個春天。
林間小徑
在竹林里穿行,我把自己走成一株竹子。當有了竹感之后,再復雜再糾結的現實困惑都變得簡單,不再成為一個問題。
對于這條小徑,速度是沒有意義的。不需要速度的路,自然會走出另一番感受。我曾從這里無數次地走過,在小徑盡頭,有一個叫做家的地方,不需要守望,也無所謂等待,舉步或回首,都是家的影子。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是飄逸的,像是那些想要飛起來的生活。傍竹而居的人,在竹林間的小徑徘徊,內心也漸漸變得空了。這是最好的精神減負。我曾與一株竹子長久對視,想要與竹說些什么。我的心里裝著太多事物,而竹子淡看世間,幾乎拒絕任何東西進入內心。我們的語言,我們的訴求,是不對稱的,無法抵達最終的理解。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受到了觸動,更深地明白了舍棄的意義。一個人要想保持內心的暢通與輕松,唯有懂得舍棄,學會拒絕。一株又一株的竹子,像一個又一個超脫淡然的人,站在路邊,隨時對路過的人傳遞對于生活和生命的理解。我曾經那么固執地相信內心的力量,當我模仿一株竹子,把內心排空,重新面對我所要面對的那些難題,才發覺一切都已發生了改變。
這個世界不曾改變。改變的,是我的內心。
與一株竹子對話,不需要風來翻譯彼此的語言,我的內心早已狂風大作,一些堅固的事物隨風而去。
滿院的竹子,綠意盎然,我卻從未想過秋天的收獲。在這里,收獲并不是最重要的。沒有關于收獲的期待,這讓我更加坦然地享受這里的綠意。也許,這是更珍貴的收獲。
時光印痕
其實,這是一個心靈的角落。綠葉閃著綠色的光芒;雨水曾經來過,陽光曾經來過,一只螞蟻曾經鄭重地從這里穿過;一只飛翔的鳥,曾經棲息在這里,那些斑駁的光與影,讓它開始了遙遠的找尋。還有,一抹氣息穿墻而過。我聽到了時光的聲音。
斑駁與綠意,自有來處。誰也不知道,在這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在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子里,究竟發生過一些什么。沒有人力的推動和驅使,一切都是自然的,萬物的規律與邏輯,在人力之外正常發生。這個角落所發生的,我并不懂得。這個角落里的這方泥土,讓我想到了外面無邊無際的世界,到世界上去的欲望時遠時近。在這方泥土前蹲下身來,我從中尋找我想要尋找的。我并不知道我想尋找什么。這方斑駁的泥土更像一面鏡子,我從中看到了自己滄桑的容顏。時光荏苒。我留了下來。地里的莊稼種了又收,收了又種,這一叢綠葉曾經有過幾多枯榮?我試著理解它們,被光與影分割的這方小小的土地,讓我同時感到了巨大的安寧和躁動。
不是被遺忘的角落。這是安靜的所在,是不被打擾的存在。這方小小的土地,在光與影的簇擁下,像一張名片,傳達的是一個人的內心的安寧。
安寧,是這世間最珍貴的禮物。
在并不茂密的綠葉下面,曾經發生過一些什么?一個人開始關注這類問題時,他的生活注定是慢的。在慢生活里,人的狀態才可能真正舒展。
我多想把這方小小的泥土復制下來,鋪在書桌上。它的龜裂,它的斑駁,以及它的艱難的綠葉,對我都是某種人生啟示。面對這樣的一方土地,我知道除了耕耘,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漫漫長夜
夜晚是有紋路的。沿著夜晚的隱秘紋路,我走下去,并不是走向黎明。我走向了作為一個人的靈魂深處,它與黎明無關,與遠方的道路和無數的人無關,與所謂的夢無關。
它與什么有關,我說不清楚。
我們都是愛著漫漫長夜的人。我喜歡冬天,是因為冬夜漫長,因為寒冷而少有蚊蠅飛舞。在孤寒的盡頭,有一抹燈光一樣的暖意,勝過了所有熊熊燃燒的火。
長夜的燈下,是另一種生活。我把那些所謂的生活規則拒之門外,并且佯裝認可和接受,它們是日常的一部分,是理所當然的現實。事實上,它們從來就不曾有機會進入我的內心。走在人群中,我對每一個人保持友善,但是極少有人可以真正走進內心。為了最卑微的藝術,我固守這樣的一份傲慢。
在漫漫長夜,打開自我,認識自我,然后珍存和維護自我。我們在那個院子里散步,把漫漫長夜當作一個玩笑,輕松地言說。我一直在想,除了“漫漫長夜”,還有哪個詞語可以更好地概括那些不言而喻的共同感受。我們都在各自的房間里讀書寫作,相互勉勵和援助,向著心中的信仰挺進。有過這樣的夜晚,那些日子是無悔的。在漫漫長夜,我所面對的是我自己。我逼視自己,質問自己,為白天說過的話與做過的事而深深愧疚。恥感,是我無法擺脫的體驗。
一本書的標點符號集體失蹤,我的閱讀仍然無法停止。眼睛在書中浮光掠影,心和大腦是無法介入的,思考變成一件虛無的事情。
一些恐懼像細小的鹽,在我每一天的生活里出現。我還懂得恐懼,這是否意味著我并沒有徹底麻木?已經很少有人愿意選擇這種苦行僧一樣的生活。這份沉重是不合時宜的。時常有年輕朋友問我:現在已經不錯了,到了好好享受生活的年齡,何必還這么辛苦,這么與自己過不去呢?
我似乎一直在與自己過不去。我的心里裝著更多的牽掛,它們與虛渺的星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想起某個情景,那個冬日的陽光很好地照在身上,一個歷經嚴寒的人,對每一縷陽光都抱有感恩之心,這是別人很難理解的。
一股涼意從骨髓中呼嘯而出,像那些黑暗在黑暗中呼嘯。
密 碼
從一次次的迷失中,我意識到了潛伏在內心的那個密碼。可是,我早已記不起它,我連自己的內心都無法打開,卻一直在夢想打開整個世界。
我帶著無法破解的密碼走在路上。我并不在意暗處的窺伺,所有的隱私其實都逃不過一雙來自高處的眼睛。我知道在哪個相似的路口將會遇到什么樣的人與事,我知道并不遙遠的前方被我越走越遠,不管多么倉促和潦草的旅程,都來自上帝之手的安排。我原諒自己忘記了打開自我的密碼。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巨大的謎,我對這個謎始終懷有好奇和敬畏之心。謎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謎的展現過程,以及我對這個過程的態度。所有的秘密,都終止于將要徹底展現的剎那。
這個世界瞬息萬變,變化與變化相互交織,未知與未知互為印證,也許魔幻的、荒誕的表情,才是最有效的表達方式。以魔幻應對魔幻,以荒誕回答荒誕,這不僅僅是一個藝術表現形式的問題,也內在地包含了一個人在認知世界方面抵達的層面與深度。
我的忘卻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不堪回首的童年記憶,那個孤獨的孩子是怎樣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終于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因為童年記憶的無法打開,我的寫作是無根的。我的所有的飄忽,所有的與世事的隔膜,似乎都可以從這里找到癥結。成長是唯一的選擇。馬拉美說過:“用一種母語之外的語言寫作,才可以真正將縈繞于童年歲月中的心結釋放出來。”對于母語之外的語言,我更愿意理解是童年話語和此刻話語之外的語言,也就是彼在的語言。我極少碰觸童年記憶。事實上,我在努力淡忘它們,而不是讓它們在筆下一次次地走過來。我知道這是為什么。也許有一天,我將真實地寫下它們。
我希望我的雙腳永遠是扎在大地上的根。
這不是一條被復制的路。因為我從這條路上站起,最終也將在這條路上倒下,所以我懂得這條路的每一次脈動,懂得這條路在之前和之后對我意味著什么。
密碼并不必然地導向所謂秘密。很多人用一生破解了某個密碼,打開神秘盒子,里面儲存的,不過是人世間的一個最簡單的常識。
此在,彼在,何在?
已經多少年了,他以展翅之姿,棲息在一方屋檐下。
也曾心比天高。也曾不甘與焦灼。當風消雨歇,“遠方”成為一個紙上的詞語,萬物歸于平靜,他注視眼前的一切,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其實從來就不曾平靜過,唯有自己知道內心的波瀾是怎樣夜夜拍打胸膛。那些備受煎熬的日子,將會把他席卷何處?他已經不再關心這些了,越來越深地意識到最初那個自我的珍貴——他發現,太多的“生活”,包括對所謂理想的追求,其實都是對“自我”的放棄或改造。他把自己拱手讓給現實,讓給那些并非同道者的目光,以及天空下的這一方低矮屋檐。屋檐下,徘徊著一個關于天空和遠方的夢想。
屋檐下的夢想,何以征服一雙倔強的翅膀?夢,在遠方。途中的風和雨,是無法刪略的。
那次枯燥的旅行讓他徹悟了人生。他陪同幾位剛剛退休的人去北京度假,游了長城、香山、頤和園和故宮。此前,他們尚在工作崗位時,每年都去北京若干次,從未想過要到這幾個地方看一看,北京之于他們的意義,僅僅是一個“辦事”的所在。當然也曾看過,那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他們忙碌在所謂公務里,北京沒有風景也沒有詩意,有的只是一件又一件具體的事情。這些經歷了太多風雨的人,告別職場生涯,故地重游,走過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景點,頗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味道。此刻的山水,早已不是最初記憶里的山與水。風景不再依舊。眼睛和心也已改變。被改變了的眼睛所看到的,心靈所感受到的,是一些有別于此刻和舊日的風景。他們在差異和對差異的發現中感慨人生,他則從他們的感慨里體味自己需要面對的路。那天是在昌平的農家平房上吃“農家樂”,看到一個人騎馬從午后的鄉路“嘚嘚”而過。聊到了工作處境,那個長者說一棵樹應該肆無忌憚地成長,唯有成長才是樹的使命,不能再妥協,哪怕是扭曲的成長……眼前這個剛辦理了退休手續的人,是經歷過一些風浪的。這些年來他一直在自我屏蔽,并不知道在掩飾和逃避什么,只是遵循所謂的機關規則,壓抑個性,不表達對世事的理解和看法。生命被這種規則分割得支離破碎。規則的存在,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他默認了。激情被蠶食,所謂看法也日漸泯滅,他想做一個不屑于生活的人。然而他又是矛盾的,倘若真的可以脫離生活,那該何去何從?他越來越失去了做具體事情的興趣,失去判斷這個現實的勇氣和能力。他時常問自己,三十幾歲的年齡,是不是已經老了。與更年輕的朋友交流,他們大多流露出對中年的向往,理由是這個年齡再也不必為工作和房子憂心。他想告訴他們生命中有比這些更為重要的,以及他曾獨自走過的那段不為人知的路。一個人對新生活的向往,會成為一種持久的力,缺少了這樣一種力的生活,并不值得去過。
青春才是最大的財富。最珍貴的青春,在他還不懂得珍惜的時候,就那樣消耗掉了。
讓此刻具有未來意義,需要具備對此刻和未來的雙重超越。很多創造,最初是以“破壞”的姿態出現的。他見慣了那些四平八穩的思維,不觸及矛盾的話語。這個世界已經遍體鱗傷。一個平衡的理論,對于現實會有多大作用?沒有了沖突,改變現實的力量何以生成與顯現?所謂超越如何與作為方法的折中主義有效區別開來?
力量總會有所傾斜。變化是借助傾斜的力來實現的。
懸空狀態更值得期待。
是啊,長線放遠箏。他相信那只在高空飛翔的風箏,通過一條細長的線,能夠感受到他的體溫。他并不知道,這份微弱的能量在漫長的牽扯中幾乎完全耗盡了。
山路。牛眸。麥秸垛。旱煙鍋。老屋。臨窗聽雨。石碾聲聲。夏夜躺在涼席上仰望星空,那些遙遠的傳說變得伸手可觸。童年記憶更像一種氣息,時濃時淡。還有村邊的河,河邊的樹,樹上的鳥窩,孩童在樹下的長久仰望,都已不復存在。“冰結的河面,擱淺一群失望的鵝。”寫下這個詩句的時候你正讀初二。那些鵝陪你走過了兒時回家的路,人與鵝排成兩隊,比賽誰走得齊整,一路上全是歡樂。現在不同了,很少有人放心讓孩童獨走哪怕一段的路。故鄉是被改變的故鄉。那年清明節回鄉,你在村里走著,看到河道里的垃圾,看到學校衰敗的樣子,看到操場已經變成了耕地,周圍垃圾成山,心里好難過。這是你的故鄉,早已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你不知道該如何在紙上呈現你的故鄉,不知道在故鄉面前該保持一個怎樣的姿態。泥土潮濕而松軟,你坐在故鄉的月光下靜靜回想,想起堅硬的心,想起樸拙的鄉親,還有他們對土地的復雜情感。土地在農民眼里,就像身體的一部分,不必刻意強調。這是一種最真也最可信賴的情感,任何表白都是多余的。當土地成為一個隱喻,農民并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在他們眼里,土地僅僅是土地,是成長莊稼的地方。一種生存本能,以及面對現實的無奈,是農民與土地之間的紐帶。對土地的愛,一如對土地的埋怨。他們甚至盼望土地被征用,過一種脫離了土地的生活。那年你寫下了《然后》。她在心里已經涌動好多年。一個胡來和亂來的年代,幾乎所有事情都經不住“然后”的追問。紙在包火。火在燃燒。最終灼傷的,將是誰的手?而當下的喧嘩與熱鬧對這個問題的遮蔽,構成了一系列新的問題:失去土地的農民,然后怎么辦?失去了土地,他們還有什么?他們失去的,僅僅是土地嗎?在城市化浪潮中,這是被措施化的一代。
一本宣傳圖書擺在桌面。你本來是不以為意的。后來有一天突然想,幸好還有這樣的一本書留下來,后人總會從字里行間辨識當年的情景。關于那些村莊,這可能是唯一的史料。歷史真相竟然是這樣留存的,終會有人從中得到某些發現,從被分割的零星文字里拼接出一份久遠的真實——這真是一種悲哀的存史方式。太多的真實歷史,正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留存下來。
若干年后,關于那些消逝的村莊,或許這是唯一的證據。
我坐在臺下看著他們,能感受到他們的緊張。所有外在的狀態都已很難引起我的在乎。我更在意的是內心安寧,對于那些可能干擾內心的事物,時刻心存警惕。在并不遙遠的過去,我也像他們一樣走向舞臺參與競爭。那是一些焦灼的日子,一個又一個不眠夜,未知的期待,取決于臺上的這一刻。而這一刻,又將決定此生的姿態,成為另一程的起點。我并不確定,是否真的喜歡自己所投身競爭的事物,一種不容置辯的慣性在裹挾你,撕扯你,讓你身不由己。時過境遷,如今我坐在臺下,以一個觀眾的身份注視著更為年輕的一代在臺上演講和答辯,就像我所面對的那些紛紜世事。我試圖理解他們,然而這是艱難的。我更像一個冷漠看客。外界的熱鬧對于一顆結繭的心,已經無能為力。
寫作賴以繼續下去的激情,是我一直在擔憂的事情。“當你對世事不再抱有熱情,它們如何在你的筆端呈現?”朋友的質問,我沒有回答。有誰理解石頭體內的熔漿?它們曾經燃燒過,沸騰過,如今冷卻了——那是“燃燒”的另一種形式。它們以另一種形式來面對屬于和不屬于它的存在。我說不清這是否算作一份通透和理解,開始遵循這樣的理解去尋找生活。
未知的生活,如何在所謂理性里得到真實呈現?
鹽的另一種作用,在于提醒傷口的存在。寫作以鹽的方式出現。福柯說一個理想的人并非那種努力去發現他自己的人,而是那種力圖發明他自己的人。我時常在“發明”自己的時候,卻更深刻地“發現”了自己——那個更真實,也是我更愿意接受的自己。過去的那個我,與現在的這個我,分享艱難。這樣的一個“坎”是需要仰視的。不知若干年后當我們相依為命共同回首時,會對這份曾經的艱難投以怎樣的目光。
凌亂的秩序中,我看到一個清晰的自己。“我”是他人目光的集合體。他人的存在,其實與“我”是有關的。
夜讀傳記文字,一顆心漸漸復蘇。循著哲人走過的路,我明白了什么樣的人生才值得去過,別只顧低頭趕路,路的盡頭并沒有什么風景。風景都在路上。這條路對于一個人的價值,就在于它的延展過程,而不是終點。我希望自己做一個有情懷的人,一個對生命沒有悔意的人。回想走過的路,最深的感慨大抵就是因為一些優秀的人的關注。與他們的交往,倘若有什么“功利”訴求的話,那就是我希望距離這樣的靈魂近些再近些,更多地汲取成長所需的精神營養。這些年不管身在何處,真正對我產生作用和影響的,并非那些具體的幫助,而是這樣的精神層面的目光。它們間接對現實中的物事發力,精準,并且迅疾,廓清一些事物,也讓我更加堅定了一些想法。一個混跡機關的寫作者。一個專注寫作的機關工作者。這個身份有些尷尬也有些隱秘的快樂,讓我活在具體的事物里又不沉迷其中,總在嘗試著掙脫出來。捆綁的繩結,因為掙脫而變得更加牢固。深諳平庸,且拒絕被平庸徹底俘虜;追求功利,同時也不放棄良知和自省。這個現實是不值得信任的。我之所以堅持寫下每一天的所見所思,是想以這種幾近刻板的方式,時刻審視自己,保持一份清醒。
那天去尋訪牟子國遺址,我按照大致的圖示方位,卻一直沒有找到。在朋友的指引下,我不肯相信自己原來早已站在了牟子國遺址的面前。我的眼睛所看到的,是一片什么樣的景象?它普通得讓人不會多看一眼,周圍的開發建設場面,讓這里顯得越發尷尬。那些遙迢的時光,這個地方曾經的過往,已經沒有人愿意再去過多地回想。遠古時代的那次大規模遷徙,被后來更為熱鬧的事情湮沒了。
太多建筑物在歷史風塵中轟然倒塌。“場”留了下來。
“頭頂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律。”我希望在忙亂的生活中,始終注視著一件事物,哪怕遙不可及,就像隱約的星辰。冷冷的星光,是那些不眠人的眼睛,他們對這個世界始終有著最深的牽掛。這是一個人區別于另一些人的所在。最大的惶惑是內心的惶惑,最大的黑暗是內心的黑暗。星光在心里。這是一個不可說出口的秘密。
太多的目的在相互糾纏著。唯有一個更高的目的,在前方俯視我們。
結繭的心,已經很少感受來自外界的溫度。那些瑣屑的事物,我已不再拒絕。星光下,我想做一個有愛的人。一個懂得感動的人。一個永不停止追問的人。
沒有答案,如同沒有現成的路一樣。我們終將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