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販（短篇小說）

天野，本名段蓉萍，新疆作家協會會員，烏魯木齊作家協會理事，米東作家協會主席，《古牧地》文藝期刊執行副主編。已出版文集《心河》《心海》《古牧地紀事》。

一

人與人相遇，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

光明市場來了一輛賣魚的車，是那種八平柴卡車，裝魚的箱子高出車箱板幾十公分，車皮是橘色的，輪胎齒紋已看不清楚。車旁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個頭就一米六的樣子。黃豆大的眼睛，看人賊兮兮的。那鼻梁像是誰拿坎土曼挖了一下，陷進去，鼻孔向上翻著，跟豬八戒的鼻子有一比。這不算啥，最惹眼的是寬寬的大門牙，煙熏成了黃色，牙縫是條黑線。就這模樣，他叫黃兵，因一口黃牙，人送外號黃大牙。

春夏秋三季賣鮮魚，習慣在大棚下賣。可冬天賣的是凍貨，黃大牙喜歡在市場外賣。把貨車停在市場進口的路邊，是黃大牙的精明之舉。這是好位置，來往的人多，比在市場里好賣。

進市場做買賣，要交管理費、攤位費，這是常理。黃大牙總想省點。他記得娘說過，省下的，就是掙下的。只要能省的錢，他都想省。

一雙皮鞋，穿了三年，舍不得扔，鞋頭張了嘴，底子磨損得快穿通了，踩在石頭上都墊腳，他花了十元錢，到鞋攤上粘了層底子，照穿。他身穿已發白的黃軍裝，前襟滿是污漬。歪戴著邊緣已破的黃軍帽，穿了多久，只有他知道。就他開的那輛農用車，有了小毛病，更換配件等都自己動手換，自己琢磨著修，除非要大修，才去修理廠。一句話，為了省錢。

這天，工商所的小姜來收市場管理費。還沒等她開口，黃大牙殷勤地迎上來，笑瞇瞇地說，小姜，我剛來，還沒開張，管理費等會兒交，你看，行吧？說話間，他順手從車上拿下幾條帶魚，用尼龍繩子一捆，將繩子塞進小姜左手里說：這是正兒八經的東海帶魚，拿回去嘗嘗。

黃大牙靠近小姜的那一刻，一股魚腥味混合著煙味，隨著他的呼吸，直撲小姜的臉頰。小姜本能地向后傾了一下身子，趕緊把頭扭過去，可這股難聞的氣息，還是鉆進了她的鼻腔。她皺了皺眉頭，抻了一下脖子，一副嘔吐狀。他一看，不好意思的說，要不，先交上十元。

說著，忙從腰包里掏出一張十元錢，拉過小姜白嫩的右手，塞了進去。小姜的臉騰地紅了，臉火辣辣的感覺。大庭廣眾之下，那雙黑乎乎的手，小姜感到惡心。

十元錢，你打發叫花子哪？我過一會兒來，準備好一百元。小姜紅著臉瞪著眼，說完快速向前面的攤位走去。

黃大牙看著小姜的背影，不知為啥，心里很興奮。自從小姜到了光明市場，他一直關注著她，雖說小姜已三十出頭了，可身材、皮膚都很好。小姜每次從他魚攤前走過，都會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氣。黃大牙覺得這種香氣與小紅身上的那種香味迥然不同，似乎更吸引人。這那到底是為什么，黃大牙自己也說不清。

黃大牙喜歡上了小姜，且不說是他的一廂情愿，但人家小姜是工商專管員，你黃大牙有什么能耐？還不是一個賣魚的販子？老張最早發現黃大牙有了點變化，以前他很邋遢，頭發長得像秋天的野草，自打他發現小姜來了后，就到小紅理發店，把頭發給剪了。小紅每次理得很仔細，且都不收錢，說買魚時，給個進價就行。其實，小紅壓根兒沒去買過魚，她吃魚過敏。小紅是外來妹，又是單身，她知道黃大牙雖然長得不怎么樣，但豪爽的性格和江湖義氣讓她對他有了好感，她心里萌動著一絲愛慕。她想，要是黃大牙能來她的理發店做個主人那該有多好，別人也不敢欺負她了。小紅畢竟是女人，她想在給黃大牙理發的時候把心里話對他說，但又礙于害羞說不出口，所以每當黃大牙來她那里理發，她除了特別用心，就不收錢了。

男人和女人的話題永遠說不完，更不要說誰喜歡誰了，一個眼神就能猜出八九。老張的眼睛毒得很，就這一次，他就看出黃大牙喜歡上了小姜。

那天兩人閑聊，老張瞥了一眼黃大牙說，別打小姜的主意，你是啥人？人家是啥人？老老實實把心裝進去。你再有錢，說好聽點，是做生意的，說不好聽了，就是個賣臭魚的，她可是大學畢業的工商干部。別忘了，你是人家的管理對象。你也不打算回老家看看，給祖墳敬炷高香，保證你娶個稱心如意的老婆，你信不信？黃大牙像沒聽見似的。老張搖搖頭，拍拍他的肩膀，說完，走了。

黃大牙一聲不吭，只顧吸煙，吐出的煙將他包裹起來，讓他變成了一個熱氣球，漸漸向天空飛去。

二

黃大牙進過號子，也就是說他坐過牢。至于他觸犯了什么法，說的有多種版本。有的說他個性豪爽，給人勸架結果把自己給攪進去了。也有的說他老實巴交的老鄉被地痞敲竹杠，為幫著解氣，他拿了棍子去找地痞討個說法，結果把人腿給打殘了。黃大牙先是進了縣拘留所，有村民為他打抱不平，說他是為民除害，但法律是不講感情的。最后的結果是判黃大牙犯了故意傷害罪，不但倒貼了地痞的醫療費，還進了號子，在高墻里呆了兩年。

黃大牙出來了，去找他唯一還健在的親舅舅，希望舅舅能收留他，因為他的父母死得早。然而，舅舅不給好面孔，還繃著臉，滔滔不絕地數落他之前所做的那件傻事，給他們在鄰里在精神上帶來的難堪而遭拒絕。黃大牙的個性是個直筒子，舅舅的拒絕讓他憤慨不已，他覺得人世間的親情像一層薄紙，說破了就破了。當他走出舅舅家門時，心就像三九天給頭上澆了盆涼水。從頭涼到腳，從外冷到里。冷得讓他不由得哆嗦幾下。

但日子還得過下去。于是黃大牙去一家保安公司應聘，人家發的表格一欄里要填有無犯罪記錄。這不是往傷口上撒鹽嗎？向招聘的人說自己是個好人，人家會信嗎？公安局的檔案里有記錄。他愣愣地看一眼招聘的人，把表格揣在手里，卷成喇叭狀的筒子，對著日頭深吹了一口氣，把“筒子”絞成“麻花”，狠狠丟進路邊的垃圾箱里。他走在大街上，思前想后，思量著怎么辦。一抬頭，看見，一家餐館櫥窗上貼著“招聘”兩個字。心想在飯館干也行，不就端盤子，上個菜，洗個碗，沒啥難的，先解決溫飽再說。他興沖沖地跑進去，一問，人家招的是女服務員，而且對年齡還有要求。店主又問他做過廚師沒有，他像給人捏了個軟柿子，不要說做廚師，他連個西紅柿炒雞蛋都不會。他自討沒趣，長噓一口氣出了店門。盡管路邊的電線桿、廣告牌，甚至墻面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招聘廣告，什么卡車司機、叉車工、電工、水暖工、油漆工、車工等一應俱全，可他除了有力氣，什么都干不了。大街上的人流摻合著汽車的喇叭聲，讓他感到頭昏腦漲，腳底下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整個人一點勁都沒有。他猜一定是自己的前世造了什么孽，現在來還債了。

老張是市場第一家賣魚的商戶，也是市場賣魚規模最大的，人家只一二個魚槽，他共有大大小小五個魚槽，品種也比別人多。況且他人脈廣，生意紅火。

就是那天，黃大牙在大街小巷里找事做碰壁后，晃悠悠地來到市場老張的水產攤前。老張看黃大牙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樣，就把魚槽里賣剩的兩條鯉魚送給他。黃大牙除了說聲“感謝”之外，忽然有了做水產的念頭。他想，賣魚那是體力活，自己有的是力氣。他想著，就對老張說了實話，說自己也想做水產賣魚。老張先是一愣，抬頭看了看黃大牙，竟然一口答應了。

小紅知道黃大牙要做水產生意，需要本錢，她就把開理發店積攢的一萬多塊錢借給黃大牙。這讓黃大牙感動了好一陣子。如今最難的是借錢。人怕借錢，借錢時是爺爺，要錢時就成孫子。那個難，一言難盡。小紅不但借給他錢，連個巴掌大的借條都沒讓他打。臨走還說，啥時候手頭寬裕了再說，她不急。只要他好好做生意，就行。這話聽了，他的心里像吃了碗剛出鍋的麻辣湯似的，那舒坦熱乎勁，就甭提了。但手里拿著錢，他也想著，這人情先欠著，以后慢慢還。而小紅的心里卻有自己的想法。

但不知為什么，小紅在黃大牙的心里始終沒有落戶。要說小紅，年芳二十三，除了皮膚黑了點，人家還是姑娘家。小紅理發手藝好，她開的小紅理發店生意很快紅火起來。顧客多了，人手不夠，小紅雇了兩個幫手。小紅很懂得生意經，她花錢把原本小小的店鋪重新刷了涂料，把小店收拾得亮亮堂堂，店門楣還裝了一個電動的旋轉理發標志燈。小孩來了，女人來了，男人更喜歡來享受小紅的手藝。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來。小紅漸漸發現有的男人在理發時，對她動手動腳，有的還拋鼠眼裝鬼臉。小紅雖不敢大聲說人家，但時間長了，這樣的情景越發讓她心里感到恐慌和困惑。每當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的小紅就會有一絲情懷，她想起黃大牙，要是能有他……每當這個時候，小紅的心底就會升起一股暖意，感覺有一只溫暖的手正在輕輕地撫摸著自己，她快活地輕聲呢喃起來，她希望這不是夢……

別看黃大牙是個大老粗。他懂小紅心思，從心里感激她，把她當妹妹看。

一次，黃大牙去小紅理發店理發。一個胳膊上紋著青龍留著長發的小年輕，坐在店里理發。小紅見他來了，招呼讓他坐一會兒。他側臉一瞅，那小年輕一只手在從理發圍巾里伸出來，在小紅的臀部摸來摸去。小紅有意躲閃著，小年輕沒有一點收斂的意思。那淫蕩、貪饞的目光一直瞪著小紅看。黃大牙見狀，二話沒說，起身上前，伸出流星錘似的拳頭，砸在那小年輕的胳膊上。只聽，那小年輕，哎呀，我的媽呀！騰地，從理發椅子上跳了起來。轉身一看是黃大牙，不等小年輕站穩，黃大牙一個黑虎掏心，將小年輕打翻在地。黃大牙瞪著眼睛說，小子，理發規矩點，不老實，就這下場。那小年輕，見黃大牙黑著臉，兩手插在腰際，別看他眼睛不大，可看人眼神帶著一股子兇狠勁，小年輕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惹的茬，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地跑出理發店。

一旁的小紅又喜又怕。喜的是，黃大牙替她伸張正義，怕的是那小年輕會報復她，更怕找黃大牙的麻煩。黃大牙一眼就看明白了小紅的心思。他坐在理發椅上說，下次這伙人再來騷擾你，就告訴我，好好教訓教訓這些龜孫子。你放話出去，就說我是你哥。別怕，我在，天塌不下來。黃大牙轉身出了理發店。小紅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像是有個大太陽照著自己，渾身都暖洋洋的。

黃大牙剛設攤賣魚并非一帆風順。同行競爭不算，還欺他是新手沒老客戶。價格一天一個樣，黃大牙望著滿滿槽子里的魚，他心里明白，其他魚販比他賣得便宜。老百姓就認實惠，誰便宜買誰的，他如果左右不了魚價，就掙不上大錢。

黃大牙心里更清楚，魚是鮮活商品，一旦賣不完，損失不小。活魚跟翻白眼的魚，是兩個價格。翻白眼的魚跟死魚又是一個價。不能眼看著活蹦亂跳的魚，翻了白眼，死了，臭了，那太可惜了。

黃大牙也不是吃素的，那天他看魚販一起聯手故意壓價，魚賣得比他的便宜，結果，魚販們的魚很快就賣完了，而他魚槽子里的魚都干瞪著眼，還在水里折騰翻滾。他心想，你們這幾個狗娘養的想整我，沒門！老子今天不和你們計較，看我明天怎么“報答”你們！

第二天，剛開市，昨天壓價的那幾個魚販正忙活著把魚放進魚槽子里，一邊一個歪著頭看了黃大牙一眼，意思就是怎么樣，干這一行的，沒有幾個哥們護著看你能賺錢？魚槽里的魚換了個環境，在水里撲棱撲棱甩著尾巴，顧客都是吃貨，那水的聲響說明今天的魚很鮮活，有人開始向魚販討價。正當時，黃大牙一聲吆喝：愛吃魚的這邊請，一人兩條，免費送。他一吆喝，嘩啦一下，圍過來幾十個人，將他的魚攤包圍起來。

幾個魚販也湊過來，你望我，我看你，不知他葫蘆里賣的啥藥。

黃大牙麻利地從魚槽里，邊撈魚邊說，今天的魚白送，改天，想吃魚，找我，黃大牙。

黃大牙給顧客白送魚，這不擾亂市場嗎？他就不想賺錢？這賠本買賣誰會干？這小子腦子進水了……其他魚販你一言，我一語。

黃大牙置若罔聞。把最后兩條魚裝進塑料袋時，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站在魚攤前，看了他說，把這魚送給我吧，家里有十幾個流浪的人，給熬點魚湯喝。

哦，那么多人，兩條怎么夠？不嫌棄的話，這還有幾條，剛咽氣的魚，也很新鮮，都拿上去。黃大牙說著，從一個小魚槽里，把魚裝好，遞給了此人。

這人接過袋子，拉著他的手激動地說，真是遇到大好人了。太謝謝你了。

老話說，多個奶奶多口湯，多個爺爺多炷香，你養活那么多人，做的才是有功德的事。黃大牙豎起大拇指說。

那人走出幾米遠，又轉身，沖黃大牙又說了幾聲“謝謝”。

黃大牙心被感動了。說實話，這些年，做生意，就想咋掙錢，哪怕死魚，也要賣幾個錢。沒想，自己給人家送了幾條魚，就讓人家感念。他心里清楚，市場里知道他坐過號子的人，對他多少都有些看法。也難怪，一塊白布上，有了一個黑點，白布再怎么白，那個黑點遠比白布醒目。這么簡單的一個舉動，讓人家如此感激，他從沒有這樣的被人如此尊敬過，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喜悅。

老張走過來，看了一眼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盒煙，彈出一支，遞給他，說，生意可沒這么做的，這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虧本的生意。

我就白送，拉個人氣，如果敢跟我一起白送的，歡迎。反正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看著辦。黃大牙接過煙，沒有馬上點著，而是夾在左耳朵上，忙著收拾東西。

老張無奈地看了黃大牙，背著手，走了。

第二天，黃大牙按時出攤，給魚槽加好水，放上增氧泵，掛上營業執照，還有一塊小黑板。一切井然有序。

黃大牙高一句、低一聲地哼唱著秦腔。把秤從車里拿出來，調試了一番，放在案子一角。一只腳踩在刮魚鐵盆沿上，一只腳蹬在小板凳上，從褲子口袋掏出香煙，又從上衣口袋摸出貼著美女的打火機，先把煙嘴放在茶杯里蘸了一下，又對嘴吹了一口，一些泡沫從煙嘴溢出來，他擦擦流在手背上的水，這才點上煙。頭口煙吸進胸腔時，他低頭瞧了瞧魚槽里的魚，隨嘴吐出的煙圈裊裊地飄向天空。

一支煙滅了，黃大牙清清嗓子，聲音提高一個八度，吆喝了一聲，今天鯉魚10塊，草魚15塊，鯧魚18塊……新鮮的魚，要買的快來。

老張瞧一眼黃大牙，心里納悶，這慫人，念的是哪門子的生意經？這天，魚生意特好，早早賣完的黃大牙，約了老張到最紅火的沁香園飯莊喝酒。

人說風水輪流轉。自從黃大牙在市場上開始賣魚，憑借著他的吃苦耐勞，靠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加上他的精明，沒出兩年生意就扶搖直上，而且一做就做成了水產市場的魚老大。這多少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老大的位置，卻得到左右攤位水產同行的默認，這或許是他當年仗義的舉動的一個后期效應，無形的威懾力成就了他今天的地位。每當早晨黃大牙的一聲吆喝，比如： “鯉魚8塊，草魚12塊，鯧魚16塊……新鮮的魚，要買的快來。”大伙心里清楚，這就是今天市場上的魚價，不能高，也不能低，尤其在上午，雷打不動，下午快打烊了，剩點尾貨，低價處理，另當別論。

三

你說我短斤少兩，我就得認？拿出證據來，沒證據，告你誣陷，你信不信？黃大牙抻著脖子，一臉橫肉看著攤子前的中年女人說。

上午我在你這稱了兩條草魚，說是三公斤二，等我回家一稱，才兩公斤六，少了六百克。中年女人看著黃大牙質問道。

你看清楚了，這上面寫得很清楚：水產品，當面看秤，過時不候。黃大牙眨巴著眼睛，手指著攤子前，掛著的小黑板說。

就說魚是水產品，咋說也不能少這么多呀。中年女人說。

你把我少秤的證據拿來，要沒有，請你走，不要影響我的生意。黃大牙瞪著黃豆眼，怒氣沖沖地說。

我就不信，沒講理的地方，現在就到消協投訴去。中年女人拎著塑料袋，轉身離去。

你到哪里投訴，我都不怕，怕了我就不干這一行了。黃大牙白了一眼中年女人說。

到了市場消費者投訴站，中年女人找到負責消費投訴的市管員小姜，說明了自己的情況。

小姜拿起桌上藍色工作夾，進行了登記。說，這秤上的事情，要計量所的人來鑒定，你稍坐一會兒，我先聯系一下。

說著，小姜撥通了電話，計量所嗎？光明市場有消費者投訴經營者秤有問題，希望能派人來看一看。

剛好今天對市場進行檢查，幾分鐘后就到。電話那頭說。

聽到這消息，中年婦女高興地說，那就太謝謝了。

我們先到魚攤子去，計量所的人馬上就到了。小姜說完，又叫上了同事小吳。

黃大牙一看是小姜和小吳，趕緊從褲子口袋里摸出煙來。不等他拿出來，小姜一臉嚴肅地說，我不吸煙。他有些尷尬地說，真糊涂了，給你掏口香糖。

身著計量所制服的小伙子和一個中年男人，走到攤前。黃大牙一看是這兩個人，心里暗喜。幾天前，他就聽說，計量所里來了新同志，負責這片工作。比狗鼻子還靈的黃大牙，馬上就嗅到了這話的味。在生意場上多年，他心里明白，哪路的爺，不能怠慢，更不能得罪，人家高抬貴手，他就有利可圖。早就打點過。況且他在秤上動了手腳，自己曉得。

黃大牙看來，人無歪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要老老實實做生意，一天到晚，十幾個小時，不是一般人能堅持下來的。冬天，要從冰冷的魚槽里撈魚，還要刮鱗，去腮，開肚，沖洗，手伸到水里，徹骨地痛，再不多掙幾個，圖個啥？

計量所的小伙子開始檢查秤。黃大牙并沒露出緊張的表情，而給中年男人遞過去一支煙，滿臉堆笑地說，前幾天才買的新秤，就在計量所的商店。你看商標都沒撕掉。他指著秤上黃色的商標標識。

黃大牙瞥一眼中年婦女，又瞧一眼小伙子。

小伙子打開秤，仔細地看了看，反復調試了幾下，重新把秤裝好。望了一眼中年男人說，這秤被人動過，有偏差。

中年女人一聽，情緒頓時有些激動，搶話說，看看，我懷疑他的秤有問題，沒錯吧。

黃大牙一聽這話，先是愣了一下。心想，這毛頭小子，臉上長了狗毛不成，說翻臉就翻臉。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解決。想到這里，鐵青著臉的黃大牙，瞅了一眼小伙子說，你看咋處理吧。

消費者投訴到了消協，就由消協的人處理吧。小伙子說。

小吳二話沒說，上去就把秤拿在手上，沖黃大牙說，暫停營業，跟我到辦公室處理去。

嗨，事情出來了就處理，拿秤干啥？說著黃大牙，上前去奪秤。

你越說越來了，秤有問題，要沒收。小吳身子往后一傾斜，把秤舉過頭頂，瞪著黃大牙說。

黃大牙一個箭步上去，沖小吳肋下一拳頭。小吳躲閃之際，黃大牙伸手把秤從小吳手里搶了過來，氣狠狠地說，一碼歸一碼。

眼看兩人就要發生更激烈的肢體沖突。

黃大牙，住手！小姜上前兩步，提高嗓門，大喊一聲。

黃大牙扭頭看了一眼小姜，愣愣地站在原地。幾秒鐘后，他低著頭，走到小姜跟前，小聲說，少了秤，我認罰。秤不準可以調，才買的，百十塊錢哪。

你小子，吃了豹子膽，敢打人了！小吳手捂著肋窩說。

對不起，小吳，哪不舒服？陪你去醫院瞧瞧。黃大牙說。

剛才的瘋勁到哪里去了？現在跟孫子似的。小姜看一眼黃大牙說。

顧客等半天了，少秤的事，兩個辦法：一是退錢，二是賠魚。打人的事，處理完先去醫院，之后再寫份檢查。

談啥錢呀？抓條魚算了。黃大牙說著，從魚槽里撈出一條一公斤多的魚，裝進塑料袋，遞給小姜。

小姜把塑料袋放在秤上，電子顯示器為1.2公斤，又將袋子交到中年婦女手里。

我就說了，有說理的地方，有講王法的地方。如果沒了，老百姓的日子還咋過？中年女人理直氣壯地說。

你趕緊拿上魚走吧，晦氣死了。黃大牙氣呼呼地說。

買賣人，講誠信經營，你要好好思量一下。中年婦女瞪了黃大牙一眼，說完走了。

陪小吳到附近醫院做了檢查，并無大礙。黃大牙心里知道并沒啥大事。

犯愁的是寫檢查。下班時間，黃大牙悄悄跟在小姜后面，看四周沒人了，他喊住了小姜。

嚇我一跳，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干啥？小姜問。

我連小學都沒畢業，如今要寫字，真是犯難，這個檢查我寫不了，你看咋辦？黃大牙摸著鼻子尖說。

書面寫不了，那就口頭給小吳認個錯，看人家是否原諒你。小姜答道。

只要不讓我寫檢查，賠禮道歉，我去三次，不，五次都成。黃大牙看著小姜認真地說。

“噗”的一聲，小姜笑出了聲。那好，你先去吧。小姜捂著嘴說。

謝謝，小姜同志，保證完成任務。敬禮。黃大牙一本正經地給小姜敬了禮，手沒有放好，把舊軍帽碰翻，掉在地上。

趕緊撿起帽子戴在頭上。

沒事了吧？小姜看黃大牙說。

小姜，你啥時間有空，想請你去水磨河玩玩。我有個老鄉在那里開度假村，挺不錯的。看你每天那么累，怪心疼的。想讓你歇一歇。黃大牙看一眼小姜說。

此刻，黃大牙的神態，像個溫馴的小綿羊。表情溫和，眼神溫柔，嗓門也低了許多，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心里卻七上八下的，怕她拒絕他，又盼著，她能答應他。之前幾次想對她說，都沒有說出口，這次他是鼓足勇氣說的。他想，男子漢大丈夫，對自己喜歡的人，怎么就不敢把心里話說出來？不說出來，人家怎么知道？說出來，總比憋在心里好。他忐忑地等待著。感覺時間停止不動了。

我比起你們，舒服多了。冬天冷不著，夏天熱不著。辛苦的是你們。小姜順手把額前的一縷頭發往后攏了一攏說。

那我就請你看電影，行嗎？海報上說正在上映大片。黃大牙一邊搓著手，一邊接著說。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勁，手掌都搓紅了，他卻渾然不知。

你先去忙吧。我還有事。小姜低頭看一眼手腕上的表說。

黃大牙遲疑了一會兒，他希望她真是有事，而不是委婉地拒絕他。他看她看表時的表情，確有幾分焦急。只要她不討厭我，就有希望。想到這里，他說，那我先走了，你哪天有時間，告訴我。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小姜看著黃大牙遠去的身影，輕輕搖搖頭，心里既可氣，又好笑。氣的是他動歪腦子，缺斤短兩。好笑的是，這樣的一個人，很仗義，又能去幫助別人，感覺有那么幾分可愛。尤其是聽說他在小紅店里打跑小混混的事后，她感覺他身上真有大男人的氣概，不由得暗自敬佩起他來。她心里明白，他是喜歡她的。但因為年齡、職業、文化等諸多差異，她不可能去喜歡他。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那是個人的事，是他的權利。她會尊重他，而不會傷害他。

四

正午的太陽，讓人不敢睜眼。黃大牙一臉疲憊，閉著眼躺在攤子后的帆布躺椅上，還想著昨夜里的夢。

這夢是他記事以來，最美的一個夢。

小時他做過夢，他從懸崖邊掉進萬丈深淵。他大聲喊，救命呀，救命呀。睜開眼時，他娘站在身邊，他把夢說給娘聽。娘“咯咯”地笑了，說，傻娃，這是長個子哪，別怕，睡吧。

當然還做過什么被狗給追著亂竄的夢，欠債跟人打架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夢等。都是不好的夢，不吉利的夢，所以他討厭做夢。可做夢的事由不得人，拿夢沒辦法。

昨夜夢的主角是小姜。他陪小姜在濱河路散步。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陪女人散步。濱河沿岸，桃紅柳綠，他正想對小姜說點什么，一輛摩托車迎面飛馳而來。他趕緊抓住小姜胳膊，往里一推，沒想到兩人絆倒在地，他的頭正好挨著小姜的胸脯，綿軟夾雜著一種淡淡的幽香，頓時讓人渾身酥軟，一種甜蜜、幸福、浪漫的氛圍包裹著他。正要伸手去摸一下時，感覺有人在搖晃他，睜眼一看，發現是在夢里。

嗨，嗨，醒醒，黃大牙。老張站在他躺椅邊喊著。聽說了嗎？小姜住院了。他揉揉眼睛，立馬坐了起來。問道，啥情況？聽說很危急，正在找一種血。啥血？不清楚，反正不是A型、B型，也不是AB和O型，具體是啥我沒記住。

你這腦子還能記住點啥？一個血的名字都記不住。黃大牙搖搖頭，起身離去。

在小姜辦公室，他問了值班的人，原來小姜需要一種RH陰型血，這種血很稀少，也稱做熊貓血。黃大牙一聽，轉身跑了出來，叫了幾個人，租了輛車，直奔醫院。在采血窗口排隊等待驗血，血抽在管子里，迅速被拿去化驗。他焦急地等待結果，過了一會兒，只聽醫生喊，哪位是黃兵？黃大牙趕緊跑過去說，舉著手說，是我。

過來一下。黃大牙跟著大夫進了辦公室。醫生說他的血型跟患者一致，是否愿意給患者輸血。他想都沒想，說，一萬個愿意。過了一會兒，他跟著護士去抽血。他望著自己的血從針管里流出來，流進一個密封的塑料袋里。幾分鐘后，護士端來一杯水說，先喝點水，休息一會兒，再走。

黃大牙哪肯休息？他問了小姜的病房號，小跑著出了護士辦公室。

臉上沒了昔日的光彩，像明月蒙上了一層灰霧。長發凌亂地散在枕邊，手上掛著輸液器，小姜閉著眼睛。黃大牙看著，眼窩子潮乎乎的。長這么大，就父母去世時他流過淚，可這次他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那豆大的淚珠自個兒從眼眶里往外跑。他扭過頭，用衣袖擦了一下。心想，一定不能讓她看出來，這太難看了。想到這，他把帽子又壓低了一下，想用帽檐遮住眼睛，盡量不讓她看出他流過淚的眼睛。

你咋來了？小姜睜開疲倦的雙眼，用微弱的聲音問。不等黃大牙開口，護士說，他剛給你捐過血，馬上就給你輸，太及時了，這可是救命的血！他不知道說啥，兩手在前襟上蹭過來，摸過去，像是犯錯的孩子，聽大人訓話似的。

太感謝你了。小姜努力地想坐起來，吃力地說。

你別動，我沒干啥，有啥謝的？黃大牙朝病床前走了兩步，想過去，又停住了，搓著雙手輕聲說。

同志，我們要給病人輸血，你請回吧。護士看一眼黃大牙說。

黃大牙身子往前探了一下，把原本壓低的帽檐往上掀了一下，看著病中的小姜，依依不舍地說，你好好養病，我改天再來看你。小姜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來。黃大牙心里又泛起一陣酸楚，由心窩里涌上來，小姜此刻勉強地抬起手，揮動了一下。黃大牙慢慢退出了病房。

二十多天后，小姜上班了，在路上遇到黃大牙。

我正要找你呢，小姜對黃大牙說。

啥事情？黃大牙問。

我看你身上的工作服該換了，我從朋友的工廠要了兩件工作服，你換著穿。說著，小姜從自行車前的籃子里，拿下一個咖啡色袋子，遞給了黃大牙。

怎么好意思要你的東西？黃大牙笑著說。

就兩件工廠里的普通工作服，別客氣，拿著。大小不合適，拿來我去給你調換。小姜說。

我一個賣魚的，不講究穿啥，你這么費心，讓人過意不去。黃大牙說著，接過衣服袋子。

你看你，給我獻血的時候，我可沒說這些話。小姜看著黃大牙說。

那不是情況緊急嗎？擱著誰都會那么做的。

你也老大不小了，過幾天，給你介紹個對象。姑娘為人賢惠，自己學了手藝，開了店，家里沒啥負擔，年齡跟我差不多。人家不僅認識你，還挺欣賞你的。小姜笑著說。

認識我，是誰？我怎么不知道？黃大牙一臉驚詫地說。

改天再說，我還有事情。小姜說完，騎著自行車走了。

黃大牙把小姜給的衣服趕緊換上，樂呵呵地回到市場里。

老張見他這副打扮，驚訝地說，怎么一副相親的扮相，不會是去見姑娘了吧？黃大牙的臉，頓時從鼻子尖紅到了耳根。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齜牙笑著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胡扯啥？相哪門子的親？

五

黃昏提前到來，陽光翻過市場的那道矮墻，拍拍屁股，走了。市場里漂浮著薄薄的暮色，像女人的黑絲襪。

黃大牙的一車魚，賣了大半，腰包里錢都裝不下了，褲子口袋，上衣口袋，裝的都是錢。具體有多少，他心里沒數。

黃大牙摸摸滿口袋鼓鼓囊囊的錢，心里美呀。他想好了，春節休息十天半月。老張回鄉祭祖的事觸動了他。他要回陜西商洛一趟，他曾聽父親說，那是祖籍。雖沒啥直系親屬了，可他常夢到那里，蒼翠的山，清澈的河，羊腸子的路，好看的花等。他還夢到許多人來迎他，說他浪子回頭金不換，是有出息的人。

黃大牙心思著，回去后，先給宗祠捐個三五萬，再給村小學添置些圖書、運動器材等。他只讀了小學，這么多年，吃了不少沒文化的虧，他不能讓娃娃們也吃同樣的虧。

他還夢到，鄉里辦了養老院，把無兒無女的老人集中贍養，想去看看，自己父母去世得早，想盡孝都沒地方，回來了，要給家鄉的老人做點事，給老人們買些肉，買些魚。他賣魚多年，知道魚肉是好東西，好消化不說，對大腦好。再買些啥，他沒有想好，等到了集上，轉轉，再看。他心里明白，要不了幾年，他也得到這地方來，老話說，落葉歸根，這就是根呀！如果他不來，還能到哪里去？

黃大牙要去祖墳上敬炷香，送點紙錢，再規規矩矩給先人們磕幾個響頭。一來，他要給先人認錯，年輕時沒學好，做了錯事，給祖宗臉上抹了黑，希望得到先人的寬恕。二來他要感恩先人的護佑。幾十年跌跌絆絆，幾次他從鬼門關回到人間，他認為是老祖宗保佑的。像他這樣的人，誰會憐憫？誰會同情？父母沒了，除了老祖宗，他不信其他的人背著他，沒說過他的壞話。私下罵他、詛咒他的人多的是。他受夠了人家的冷眼、人家的猜忌、人家的侮辱。他拼命掙錢，就想找回一點被人尊重、還把他當人的感覺。

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黃大牙想在老祖宗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幾十年里，黃大牙心里有許多話，沒地方說，他覺得自己就是沒根的浮萍，在世間，無目的地游走著。感覺自己是個沒窩的野鬼，找不到歇腳的地方，他想給先人們說說，收留他這個異鄉漂泊的游子。

黃大牙把最后一箱魚裝上車后，看了一眼手表，已快七點了，市場上只零星幾個收攤子的人，幾盞燈發出微弱的光亮。忽然聽到有人喊，不好了，著火了！

黃大牙一聽，轉身朝呼救處望去。他一看，著火的方向是市場里的一間小屋，他心里咯噔一下，喊出兩個字：糟糕。

要知道，冬天風大，火遇到風，那是要人命的！

黃大牙沒顧上多想，直奔熊熊著火的房子。這時已來的幾個人，在屋外著急地觀望，刺鼻的塑料燒焦味，隨著濃煙彌漫在空氣中，人都用手捂著鼻子。他一看，火勢從里往外著，要再不救人，估計里面的人性命難保。

黃大牙容不得多想，雙手撥開圍觀的人，一個箭步徑直沖了進去。旁邊的人喊著，小心點，危險得很！只聽到木材著火噼里啪啦的聲響。火越著越大，映紅了人的臉，映紅了人的眼，映紅了人的身。迅猛的火勢不禁讓圍觀的人，后退了幾步。此刻時間似乎凝固了，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人們屏住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火光將市場上空照得明亮通紅。伴著響聲，天上的星星都被嚇回屋子里去了。

有人已打了火警電話119，人們正在焦急等待著。

此時，一個人抱著什么東西，從火堆里晃晃悠悠沖了出來。不知誰喊了一聲，快看，黃大牙出來了，黃大牙出來了。黃大牙咬著嘴唇，瞪大眼睛，剛沖出房門時的一霎，門口那間木板房就徹底塌了，一陣寒風吹來，火像澆了油，燒得更大了。而他晃悠了幾下，癱軟在地，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還緊緊地抱在懷里。他輕輕地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這不是當年朋友打架，替朋友蹲了幾年號子的黃大牙嗎？旁邊一個大個子，俯下身子看了看說。

另一個胖墩墩的女人說。這個人常給我們福利院送魚吃。咋成這樣了？打120救人呀。

黃大牙腿上、身上都是火苗，頭發也沒了，全身一股子焦糊味，懷里的女孩身上還有濕的地方，沒有大礙。

此時消防車和救護車陸續已趕到。一個消防員說，黃大牙很聰明，給女孩身上潑了水，減輕了受燒傷的機會，可他沒有做好自己的保護工作，大面積燒傷，需要馬上送醫院。

120救護車的大夫看了看，女孩無大恙，黃大牙卻緊閉雙眼像是個被燒焦的土豆。

此時，一個二十來歲模樣的年輕女人，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一看，撥開人群，撲在黃大牙身上，撕心裂肺地喊了聲，黃大牙，醒醒呀！我是小紅，你醒醒呀！沒喊幾聲，就背過氣去，倒在了消防隊員的懷中。

等小姜含著淚趕到時，閃著藍光的120救護車，載著黃大牙一路拉著急促的警笛，迅速消失在亮如白晝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