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忠,瑤族,曾用筆名莫炎、丑孩等,曾于魯迅文學院進修,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會員。1973年7月生于廣西富川縣,1992年開始在省級刊物發表作品,已在《民族文學》《長江》《作品》《廣西文學》《散文百家》《文苑·西部散文》《文學校園》等刊發表小說散文近百萬字,出版小說散文集《用故事教育孩子》,動物散文集《假如動物會說話》。現于云南昆明石林育才教育集團任教。
一
莫旺的墳被人扒了!
當我終于熬到了下課,慌慌張張握著手機跑出教室外面接聽,四叔這句經過翻山越嶺風餐露宿長途跋涉的家鄉話,就迫不及待地將我射中。
論血緣,四叔同我早已出了五服,但四叔卻是我回到盤龍屯感到最親切的唯一面孔。原因是盤龍屯幾十戶莫姓人家中,如今只有四叔愿意同我提起近百年前我爺爺如何救濟盤龍屯寨坊叔孫的陳年舊事。我比四叔的大崽莫旺大十幾歲,莫旺留在我腦海中的只有幾個他十歲前的一晃而過的鏡頭。但我還是決定再次請假回一趟盤龍屯,因為我更想搞明白莫旺的墳怎么會一夜之間被人扒了。
二十六歲沒得好死的莫旺,是在一個月前,才被葬到盤龍屯下廣東路邊的亂葬崗的。
一個月前,學校剛開學沒幾天,四叔就不停地撥打我手機,然后莫名其妙沒頭沒腦地射給我一句話:“莫旺死了!”
我請假趕回老家,并沒有見上莫旺老弟尸體最后一面。我從久旱的云南幾經轉車回到暴雨成災的盤龍屯,已經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上午就將莫旺的尸體弄去盤龍屯最著名的亂葬崗埋掉了。埋掉莫旺后,村里人無所事事皮笑肉不笑地像看一條流浪狗那樣看著我趕回盤龍屯,好像盤龍屯從來沒有發生過莫旺死亡這件事,甚至好像盤龍屯壓根兒就沒有過莫旺這個人似的。就連四叔本人,也沒有我想象中那樣痛不欲生,埋掉莫旺后,他居然還能啞著嗓子同人賭錢罵粗野話。盤龍屯很多人好賭,他們賭錢時不喜歡我,因為他們擔心我送書(我出版了兩本書,是勸人們戒毒戒賭棄惡從善珍惜家庭的)。六十歲的四叔那一刻曾經讓我覺得相當陌生。
雖然覺得自己跟賭錢罵粗野話的環境格格不入,但我還是堅持陪了四叔一個晚上。不管人們多么看淡死亡,我畢竟很少回老家,這一點禮節還是要講的。那個晚上相當難熬!因為那些賭錢手氣背的人,總是這樣當著四叔的面辱罵死人:“莫旺,你這野鬼,我×你老娘,你在我背后看牌就看牌,你只鬼手莫亂摸,害我這衰!”“莫旺你那只鬼手再啰唆,我就去黑州×你老娘!”夜越深,調侃的話越下流不堪,可是四叔不但不惱,有時還附和一句:“去吧,去×莫旺他老娘去,他老娘反正早已不關我卵事!”四叔以這種姿態或者方式贏得眾人的簇擁,我心里總不是滋味。
那天晚上,我很想撬開眾人的嘴巴,了解莫旺在廣東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運回盤龍屯的。可是人們對我的疑問一點回答的熱情都沒有,問多了,甚至有輩分比我低的人呵斥:“人都埋了,搞清楚他是怎樣死的又有卵用?你又不是公安局的,管那么多卵事做什么?關鍵是想辦法叫廣東那邊的廠子老板多賠點錢!看一條人命能不能值兩頭菜牛錢。”
我再次趕回盤龍屯,清明節也“咣啷”一下來到了盤龍屯人的面前。
盤龍屯人正張羅著上墳掃墓。我們盤龍屯人有這么個習慣,要搶在剛交清明節氣后的第一時間上墳!盤龍屯人什么都興“搶”,比如吃年夜飯要“搶”第一,放年夜炮要“搶”第一,清明掃墓要“搶”第一,端午節賽龍舟要“搶”第一,在家播種要“搶”第一,出門打工要“搶”第一,吃飯喝酒要“搶”第一,娶親生仔要“搶”第一……但我雖然在盤龍屯土生土長,卻沒養成“搶”第一的習慣,好像我是盤龍屯的野仔似的。所以我一回到盤龍屯,跟老父親以及堂弟們打了個照面就甩下包包一溜煙又出了門,急著趕去盤龍屯亂葬崗那兒看莫旺被人扒過的墳。
我們盤龍屯人很迷信的,平日里亂葬崗那地兒是個禁區,但是莫旺墳被扒的事讓我的膽子一念之間大過了豹子膽。
被扒開的墳坑像一張張老掉牙的嘴。盤龍屯不像干旱的云南,這里的天空要低得多,陽光要濕潤得多。漫長的雨季使得這里的天空像十月懷胎一樣,豐沛的雨水使它向大地俯下身來,被天空深情地凝視和親吻的大地,萬物欣欣向榮,草木拔節的聲音多么動聽,草汁兒的腥甜氣息令人陶醉。但是我老弟莫旺就在廣東莫名其妙地死了,尸體費盡千辛萬苦才運回老家盤龍屯的亂葬崗安葬,埋下不過個把月,居然被扒了!尸體不見了!棺材值錢,被人盜走容易理解,可是盜走一具尸體能派什么用場啊?
我只見過莫旺長大成人后的照片,也只從四叔口里聽過有關莫旺老弟的描述: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很瘦,瘦得使盤龍屯人懷疑他長期吸毒販毒;頭發很長,總是遮住一只眼睛,頭發甩開的時候,那只眼睛賊亮賊亮,像他媽那樣長著一張使人一見就想笑的豬嘴一樣往前凸的大嘴岔……我所熟悉的十歲以前的莫旺,那可是五官還算端正,比野豬仔還要壯實歡暢的呢,怎么長大成人后就變成令盤龍屯人厭棄的野豬怪了呢?
其實,我多年來一直非常想見見長大成人后的莫旺的,只是同他電話約了五六年,結果那幾年他卻一次次食言。多年來我同莫旺總是失之交臂。剛過去的這個年,我本來也是約好同莫旺回到盤龍屯一起喝一次酒的,因為他再三向我保證,這個年他無論如何要帶女朋友回去讓我見見。結果他又沒回!大年三十晚上,我通過手機將遠在廣東的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電話那頭他卻像個打不死的哈巴狗那樣一直呵呵笑……可是當我回到云南的私立學校沒過幾天,四叔卻告訴我這個剛滿二十六歲即將做父親的年輕仔死了!
莫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尸體運回來后為什么又被人偷走?
身為父親的四叔對這兩個問題的解答,并不讓我更接近事實真相。我只好一個一個去找曾經同莫旺一起下過廣東呆過同一個廠的年輕仔。
沒想到幾個沒讀過什么書(有些小學都沒混畢業)也沒去過多少地方的年輕仔,想象力豐富得令我瞠目結舌。他們一致推測,莫旺在廣東是毒癮發作死在出租屋的,而莫旺的尸體運回盤龍屯后,是廣東的白粉仔聯手將他的尸體又盜了回去!盜莫旺的尸體回去做什么呀?煉丹呀!據說多年吸毒的癮君子剛死不久的尸骨,有人能利用來熬煉出一種現代丹藥,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專門賣給那些在城市里發了大財卻敗了身體的人服用。
雖然這樣的推測相當新奇震撼,我卻不太相信。我還是寄希望于四叔身上,希望能從他身上找到答案。
四叔聽了我的疑問后,足足沉悶了兩支煙時間,才慢慢抬起他那張備受打擊滿臉滄桑的老臉,身體被鬼魂附體了似的突然一抖,做出一個餓鬼吃田螺的表情,渾濁的小眼睛靈光一閃:“下深圳找莫旺他親娘找答案!”
二
1995年暑假,我從桂南某私立中職學校,帶了湘西苗族妹子余夏回盤龍屯,打算擺幾桌。那時已經是早上八九點鐘,三馬車從四叔門口經過,莫旺他親娘——那個我曾經叫四嬸的女人,蓬亂著頭發蹲在門口使勁地刷牙。那時的莫旺,還是個五六歲的靦腆男孩,他還有個妹——靈妹兒,比他小一歲,再下面還有個他弟——莫發,那陣子還沒滿三歲吧。一個簡陋的泥磚屋窄門前,就一溜兒站了三個野豬仔一樣壯實可愛的鄉村孩子。教幼兒園的余夏很高興,于是我帶她先進四叔家發喜糖。
四叔窄小的杉木皮泥磚屋里被一個退伍軍人氣質的壯漢,占去了相當大的面積。這人相當健談,同我相當投緣。原來他就是四叔在過山瑤里結拜下的兄弟黃敏發。
在深圳干保安的退伍軍人黃敏發告訴我,他剛剛從廣東普寧將我四嬸和莫發解救護送回盤龍屯。為了證明他說話的分量,他還將腰間那把只配有一發子彈的手槍遞給我掂量了一番。我當時相當震驚,震驚于白白胖胖滿臉紅光像一頭童話里的豬那樣知足常樂喜氣吉祥的四嬸,怎么會被人販子拐賣到了廣東普寧。
接下來更讓我震驚的是,根據黃敏發的說法,四嬸毛冬蓮(那天是我頭一次注意到她的姓名,我還特意問了她本人三個字怎么寫,因為自從她嫁進我們屯,我就只知道一直稱呼她“四嬸”,而我母親那些屯里的婦女,則一律稱呼她“波浪峒婆”或者“小妹”,四叔從來沒跟人提過她的學名)是自己主動聯系縣城的人販子組織,將自己同她小兒子賣給廣東普寧勒流鎮一個患有“雞爪瘋”的中年男人的。四嬸將自己只賣了兩千塊錢,實際上人販子抽走了一千塊,真正到她手只有一千塊,她倒貼十多元手續費,將這一千塊“賣身錢”通過當地郵局匯給了四叔。賣她兒子莫發得了兩萬塊。毛冬蓮有了賣自己的經驗后,就撇開人販中介,直接面對買主賣兒子,所以兩萬塊沒被抽水,是整的。她卻不敢通過郵局匯款了,擔心四叔收到這筆“巨款”會引起屯里人猜忌,在四叔建新屋下屋基的時候到旁邊說閑話,所以她寫了封信給四叔,叫四叔親自下廣東拿錢。四叔識字不多,更沒有經歷過賣仔這等大事,拿信去請教我父親。我父親堅決反對四嬸通過賣自己、賣兒子來找錢回來建屋,當時我父親主張立即報公安局,請求公安局出兵下廣東解救四嬸同我那堂弟莫發回盤龍屯。
我瘦小精悍的爺爺莫懷銀還沒被評為“地主”的時候,在盤龍屯可謂德高望重一言九鼎。那一年,四叔的父親牛牯兒因賭錢輸掉了老婆同他大崽(我“山瑤”大叔),債主帶了幾個打手,雇了頂轎子,乘著夜色進盤龍屯搶人。是我爺爺賣稻谷湊了兩百塊大洋,豁出老臉向債主賠禮道歉,才將四叔的老娘同四叔的大哥留下的。那會兒四叔的老爹老娘還是我爺爺的長工。
1995年夏天,我父親莫有榮也想學我爺爺,拿錢下廣東解救四叔的老婆兒子。可惜我父親那年連路費都一時難以湊足,最要命的是,雖然他以前當過公社會計、大隊長、小學教師……可是從沒去過廣東,而且坐不得班車!于是父親想到了四叔在過山瑤族群里的結拜兄弟黃敏發。
如果不是因為四嬸賣仔叫四叔下廣東拿錢這件事,四叔可能沒那么快同黃敏發見面。四叔年輕時力大如牛,背四五百斤的杉木筒氣不喘腿不顫,走山路如履平地。十多年來,他就靠進山給過山瑤砍杉木背杉木賣杉木賺腳力錢養家糊口。四叔心好嘴乖。黃敏發只有兄弟沒有姐妹,而他兄弟幾個都“嫁”出門了,父親又去世得早,家中只剩一寡母守一片杉木林。四叔十幾年如一日,不僅給黃敏發老寡母砍杉木賣杉木,金錢上分毫不昧良心,還服侍老寡母的生活起居,做得比親生仔還得老寡母的歡心,老寡母執意要認四叔這個“契仔”!其實她是想讓四叔做女婿的,因為那時不少過山瑤還流行女婿養老的,可惜她沒女兒嫁給四叔。四叔呢早已婚育,就想到同她其中一個仔拜“同年”,就這樣,四叔跟通過當兵走出瑤山的黃敏發成了從沒見過面的“結拜兄弟”。
說起來也真是緣分,當我父親同四叔進到瑤山黃敏發家,多年沒回過家的黃敏發居然也碰巧回了瑤山,張羅給老寡母過七十大壽。黃敏發跟四叔同年,那年也已經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但他見多識廣,白胖健壯,眼神睿智,看上去像不到三十歲的樣子。雖然面相年輕,黃敏發卻是個大孝子,他一聽四叔的事,就比他聽到自己的事還著急!他當即拔出手槍,就要駕駛越野吉普車沖下廣東救他四嫂!
那時候的盤龍屯人心還是齊的。四嬸母子倆被解救回來后,盤龍屯的婦女紛紛拎著雞蛋上門探望,卻把黃敏發當了大英雌,莫姓的幾十戶人家,還約定要請黃敏發輪流挨家吃飯,以此表達對救人英雄的感佩。于是黃敏發得以挨家挨戶活靈活現表演毛冬蓮賣自己、賣仔的小品。黃敏發確實頗有些小品表演天賦,他模仿毛冬蓮賣自己時說的話,模仿買毛冬蓮當老婆的“雞爪瘋”男人走路的樣子,以及“雞爪瘋”男人精明如巫婆的老媽子威脅外省人的神態……簡直活靈活現,一時間整個盤龍屯家家戶戶充滿了歡聲笑語,比以前過年請戲班演戲還過癮。
就在黃敏發同盤龍屯寨坊叔孫其樂融融時,毛冬蓮撇下她二仔莫發,私自逃跑了。
黃敏發說搜遍天涯海角,也要再將他四嫂毛冬蓮揪回來!可是四叔對黃敏發卻忽然間不冷不熱起來。我想了將近二十年才有點想明白,當年四叔為什么對黃敏發提出再去揪毛冬蓮回屯這事兒不冷不熱,四叔是怪責黃敏發到處張揚他家的丑事,逼走了他女人!
黃敏發是個自尊心很強又相當敏感的男人。那段時間他對“解救”毛冬蓮的熱心保持了一段時間后,見每次出盤龍屯,四叔都故意躲避他,四叔的幾個親兄弟對他也不以為然,只有盤龍屯寨坊叔孫對他熱情如故,慢慢地黃敏發也就冷淡了那份心。
誰知黃敏發淡出盤龍屯寨坊叔孫的生活才沒多久,盤龍屯寨坊叔孫就得到參加全縣公判大會的通知。公判大會上,盤龍屯不少人親眼見到了被押上臺的毛冬蓮,大伙兒眼珠子都瞪得跟個牛卵蛋似的,差點忘了喘氣。毛冬蓮,爛四(盤龍屯人叫四叔“爛四”)的女人,見了誰都笑嘻嘻的女人,居然成了“拐賣幼兒犯”!原來毛冬蓮趁四叔冷淡黃敏發的掩護,再次同流竄于縣城周邊的人販子秘密組織接上了頭。她趁隔壁寨虎頭寨人還沒將“賣仔婆”同她本人對上號的時機,潛入虎頭寨抱走一名兩歲男童,交給了人販子秘密組織的一個小頭目,并且從中牟取了五千元的賞金……除了虎頭寨這一單,毛冬蓮幾個月來還參與了另外幾單拐賣婦女兒童案,為此,累積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盤龍屯寨坊叔孫從公判大會回來,難免都拿怪怪的眼神看四叔。四叔一時間成了霜打的茄子。我是那年寒假回盤龍屯過年,才聽說毛冬蓮被判刑坐牢的事的,這事我從四叔那里得到了證實。我便怪責他疏遠黃敏發。四叔還是不愿提黃敏發,只說今后在哪見到毛冬蓮,在哪打斷她兩條腿!毛冬蓮拐賣隔壁寨虎頭寨兩歲幼兒的事,曾經讓四叔的好名聲好人緣一度大打折扣。
自從1995年暑假離開盤龍屯,二十年差不多過去了。在這二十年里,我再也沒碰見過我曾經叫她四嬸的女人毛冬蓮,但我從來沒有間斷過向四叔打聽她的情況。
父親說,毛冬蓮刑滿出獄后,至少有三次在盤龍屯出縣城路口四叔那丘“玉米樣板田”里現身過。剛出獄時,是盤龍屯哪個女人發現她潛回四叔那丘玉米田邊晃悠的。當時好幾戶人家(包括我父母)仍力勸四叔接她回屋,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但是四叔脾氣拗得很,說,現在三個仔女都離得開娘了,還要她回來做什么?要是哪天再賣我仔女一回,誰去解救?
過了些年,有人從廣東回來,說在深圳的“雞窩”里偶然碰到過毛冬蓮一次,五元十元的搞零售……父親又勸四叔下深圳接毛冬蓮回盤龍屯,說好歹是莫家的人,莫要讓她壞了莫家名聲……四叔說,她早不是莫家的人了,死在外頭骨灰都不許撒進盤龍屯地界,管她賣×還是賣嘴!那些年,四叔的三個仔女,莫旺、莫靈妹、莫發,不知四叔用了什么管教手段,爭氣得要命,不管屯里哪個人問他們想不想媽媽,他們一律異口同聲地說,我媽媽早就死了!
又過了些年,三個仔女還沒長大成人,四叔卻生了場大病,沒錢請醫生進屯打針,背了一個多月床板……三個仔女飯菜煮得半生不熟……這回是我父親看見毛冬蓮在四叔那丘玉米田邊現身。父親趕緊跑回去,想勸四叔三個仔出去拉親娘回屋……四叔癱在床上,聲音卻洪亮,喊了聲:“有榮大哥,千萬使不得……”父親只好作罷。父親又跑出去想勸毛冬蓮自己回屋向四叔賠罪認錯,夫妻破鏡重圓……毛冬蓮在我父親面前掉了眼淚,說,等她掙夠了錢寄回盤龍屯,給他兩個仔建屋娶媳婦……說完就抹著眼淚掉頭走了。父親為什么老希望毛冬蓮回到四叔身邊呢?父親是希望四叔好好念念毛冬蓮生過第四胎后逃不過主動去結扎的夫妻之恩。父親曾經跟四叔說,如果她有心拋棄你們父子,為什么不在結扎前跟別個男人跑?
父親把毛冬蓮的話學給四叔聽,四叔卻覺得受了侮辱,差點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梗著脖子說,要她的臟錢建屋,只怕……此后,四叔年年發誓要建屋,卻又一年年計劃流產。
好不容易熬到了莫旺、莫靈妹、莫發三個仔女都下了廣東打工,四叔開始整天樂呵呵的,以為三個仔女至少有一個爭氣,能掙回建房子的錢。可是人家的仔女年年有錢寄回,四叔的仔女卻年年只捎回壞消息。先是莫旺,一到廣東就被騙進傳銷組織,好不容易跳出傳銷坑,又被販毒組織盯上了,要發展他做販毒鏈的下線……莫靈妹呢,14歲就下廣東打工,跟四叔說是進什么玩具廠,結果進的卻是發廊,沒滿15歲就被搞大了肚子,沒滿16歲就只身遠嫁江蘇,在她大哥莫旺墳被人扒的時候,從來沒回過盤龍屯的她已經被三個仔女牽絆住。莫發呢,16歲也開始下廣東,卻是每次拿著四叔的錢下去,沒兩三個月就又回盤龍屯了,錢沒掙到一分,路費倒花了不少……四叔的建屋計劃還是一年年流產,直到整個盤龍屯只剩下我家同四叔家不是鋼筋水泥樓房了。
我曾經問過莫發,他們仨在廣東混不下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去投靠他們的親娘。莫發梗著脖子咬著舌頭回答我:“餓死也不認她!”莫發還告訴我,莫旺因涉嫌販毒被關進派出所的時候,他媽曾經拿著錢想去贖他出來。可是莫旺寧可死在戒毒所也不愿接受他媽的救濟。莫靈妹14歲剛下廣東就去打了一次胎,當時打胎的錢都沒有,她娘打電話說要去看她,莫靈妹卻寧愿相信一個陌生男人也不相信她親媽……三個仔女這一點令四叔備感欣慰,老淚縱橫,所以他在家鄉做牛做馬,永無盡頭地接濟著三個遠走高飛的仔女,卻也心甘情愿。
莫發說,只有他遠嫁江蘇的姐莫靈妹存有他們媽媽毛冬蓮的電話,莫旺生前沒有,他也沒有。而莫發同四叔又沒有莫靈妹的電話,只說嫁去了江蘇,連在江蘇哪個縣也說不清。一點兒線索都沒有,我怎么帶四叔下深圳找毛冬蓮呢?
三
我又一次跑去亂葬崗。
盤龍屯的人個個都忙著掙錢,不要說幾個70歲以上的老頭兒都結伴去了廣東打工,就連留守農村的老太婆,也一天到晚忙著給人家的果園打零工掙點零花錢,年輕人就更找不著蹤影了,沒人愿意陪我一起去探究死人的問題。
其實我不能怪責盤龍屯的別人,因為連四叔、莫發父子倆,出了莫旺墳被扒尸體下落不明這等大事,父子倆也從沒主動去找過我。今天一大早,我進到他們家,父子倆還稀里嘩啦喝一大海碗熱粥,興奮地說有人請他們父子倆去挖沼氣池,挖好一個馬上給現金……我心里有些悵惘,好像莫旺的墳被扒尸體被盜只與我一個人有關。
我來到亂葬崗,發現還是同昨天一樣,十幾座墳咧著大口,朽爛的棺木板東一片西一片,白蟻自由自在重建家園。
人們頂多遠遠望幾眼,沒人像我這樣,深入密林,蹲在墳坑前仔細觀察。除了莫旺,被扒的大多是橫死好些年的人的墳。橫死的人對親人本來就是個忌諱,誰愿意再去揭開早已愈合的傷疤?
人們只對馬上到手的錢感興趣,誰愿意去為這些進不了祖墳圈也享受不了子孫后代祭掃的人耗費心思?我看到不少人開著小車拖家帶口上嶺頭掃墓,他們的功利性非常強,就是希望祖先保佑他們馬上發財!亂葬崗的墳是沒人愿意來燒燒香的。因為人們認為亂葬崗的鬼保佑不了活人發財。我出門的時候,父親猜到我又要到亂葬崗發呆,便叮囑我多帶些香紙來燒。父親是擔心不多燒些香紙,亂葬崗的孤魂野鬼會跟著我浪跡天涯,給我帶來霉運。
當我在寂寂無人的亂葬崗鼓搗出一大縷煙霧時,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我一邊扒弄冥幣一邊自言自語:“莫旺老弟,如果你的魂魄還在墳坑邊,就趕緊過來受領,莫給別人搶去,大哥是專門燒給你的!好幾十個億的冥幣,夠你當一回大老板了。你負責再分發些給他們……比如那上吊死的徐大娘、喝農藥死的盤二嬸、偷別人手拖被打死的李二狗、得了艾滋病死回老家的麥香姐、偷吃別人瓜果被毒死的莫小弟……這些人生前跟咱們兩家關系都不錯的,你要分他們多點……”
在我念叨這些話時,不知是不是莫旺還未遠去的魂魄給了我靈感,我忽然想起了我最近偶有聯系的兩位高中同班同學。
幸好我手機里還存有他們倆的號碼,我一撥,居然兩位都接通了,都表示馬上趕到。
一位叫胡來運,高中時我當班長他當過小組長,讀書時家境貧寒,滿臉青春痘,脾氣暴躁,動不動揮舞拳頭打架,幾次差點被學校開除……可是他現在當上了我們縣的公安局局長。更令人吃驚的是他那高中時默默無聞的老婆還當上了副縣長。
胡來運讀書時不被老師看好,而我讀書時向來被老師看好……所以我深知胡局長一定非常樂意在我面前——他的轄下盤龍屯亂葬崗大駕光臨。
另一位叫侯仁菁,初中就跟我同過班了,考試時老抄我的答案,甚至連作文都抄,還抄得一字不落……可是幾十年過去,人家現在已經當上了縣委宣傳部副部長。
果然,半個小時后,兩位巖川縣的大人物神仙下凡般駕著車出現在寂寂無人的盤龍屯亂葬崗雜草叢生的硬化村道上。二十多年不見,兩個人的變化非常大,滿臉青春痘脾氣暴躁的胡來運,頭頂禿得簡直就像上過金漆,紅光滿面,肥頭大耳仿佛彌勒佛降世。高中時曾經被叫做“瘦猴精”的侯仁菁,也腆了個將軍肚。
我們仨在亂葬崗敘了一下舊,他們兩位各自用數碼相機錄下幾段視頻。胡局長笑瞇瞇提出跟我進盤龍屯找條活鯰魚搞酒喝油茶吃艾粑。我當然巴不得。
他們兩位,尤其是公安局局長胡來運,其實遠比我更了解盤龍屯的人事,盤龍屯很多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尤其是我看不到的東西,他們比我明察秋毫。說得夸張一點,胡來運是靠盤龍屯當上局長的。
二十年前,胡來運復讀三年高三,終于考上了警校,搭上了分配工作的末班車,分到西嶺鄉派出所當民警。胡來運就是靠潛伏到盤龍屯當臥底抓賭沒收賭資本領當上所長的。當上所長后,他還帶領幾名警察多次成功搗毀盤龍屯跨省的聚眾賭博窩點,一次性收繳非法賭資好幾十萬……我們同學都猜想是這些被強行沒收的賭資鋪墊了胡來運青云直上的仕途。但是隨著胡來運的平步青云,盤龍屯的殺豬幫更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尤其是被他開槍打穿過手掌心的莫懷剛。當我坐著胡來運的警車駛進越來越漂亮越來越陌生的縣新農村樣板的盤龍屯時,盤龍屯人看我的眼神一定很復雜很微妙。
就在四叔家搞酒搞油茶。
胡來運指著四叔笑呵呵對我說:“你莫看莫老四家還住泥磚杉木屋,這破屋子卻曾經聚集上百萬的賭資的!你四叔長期坐莊,也不曉得這老鬼到底撈了人家外省賭鬼幾多油水!你莫信他哭窮,今天非要好好宰他一頓不可!”
我暗示四叔說,只要局長喝高興了,莫旺的事不僅水落石出,可能還能得到一大筆賠償。四叔還算靈醒,趕緊帶上莫發屁顛屁顛張羅吃喝去了。
四
我回到云南的私立學校,又重復著每天都要被學生氣得上火失眠煩心暴躁的單調生活。我在盤龍屯亂葬崗墳群間蓬勃的想象力也日漸枯萎。就在這時,一天深夜,四叔忽然猶豫不決地撥打了我的手機,結結巴巴告訴我,他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張十萬元巨額的按址匯款單。
我立馬來了精神,指示四叔天一亮就跑縣城郵局,將錢取出另存。為保安全起見,立即將錢變成一幢鋼筋水泥的平頂房。
一個月后,四叔來電告訴我,房子是包給屯里的工頭建的,二十天就連上屋基到裝修入住一條龍服務全盤搞掂了,一百三十個平方,四房兩廳,回去給我一個房間住。四叔又有些遺憾,說我父親死活不愿意離開危房,入住他家大新屋。
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地,心里想四叔就是現在死也瞑目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靜待著胡來運跟侯仁菁主動跟我聯系。
終于,侯仁菁給我發來了一個新聞鏈接,打開一看居然是南方一份大報的網絡版,我馬上看到了上面占了大篇幅的一片追蹤報道。一看通訊員是侯仁菁,我就知道肯定跟盤龍屯亂葬崗尸體被盜有關。
兩廣警方聯手成功破獲盜墓賣尸案,抓獲盜墓賣尸團伙組織成員若干。我在團伙組織成員名單里赫然看見了“毛冬蓮”三個字。這三個字像三只黃蜂,蜇著我的心。
有些人為了錢,真是什么事都想得出來,什么事都敢做啊。原來這個活躍于兩廣邊境專以扒死人墳墓賣尸體的團伙,從廣西一些偏僻山區盜得死人尸骨,專門賣給廣東一些即將被政府或商家征地的農戶,秘密改葬進征地圈,冒充家人或祖先,然后向政府或老板勒索錢財。
毛冬蓮在廣東,加入過各種各樣的邊緣組織,都沒有發財,長期以來,她只能靠在出租屋里做暗娼維持生計。在一次偶然的皮肉活動中,她結識了一名叫強哥的刨墳盜尸團伙的小頭頭。那時,她剛好打聽到她大仔莫旺在廣東死亡的消息。剛開始她很心疼很氣憤,可是像她這樣一個老女人,哪有什么能量找人理論呢?最要命的是,自從她撇棄他們仨獨闖江湖以來,都快二十年過去了,為了爭得做母親的資格,她是費盡了心機,無奈兩仔一女怎么都不肯原諒她,不愿意接受她的救濟,更不愿意跟她來往。作為一個在城市邊緣掙扎的老女人,一個無家可歸的外地人,她是多么孤獨無助。莫旺死了,她想這回她可以緊緊將莫旺摟進懷里了,她的親骨肉莫旺再也不能拒絕她這個親生母親的摟抱了。她費了好些心思才通過個別在廣東打工的盤龍屯的人打聽到,莫旺被他父親什么江湖朋友用微型車運回了盤龍屯。盤龍屯她太熟悉了,她知道像莫旺這樣四十歲不到而且沒有生兒育女的橫死外鄉的人,只能埋進盤龍屯的亂葬崗,她于是決定利用強哥冒一回險。
那天晚上,強哥召集了七八個手下,開了兩輛車。一輛面包車,一輛城市里熱天專門給小賣部運送冰激凌的冷凍車,神不知鬼不覺上了粵桂高速公路,三四個小時就來到了毛冬蓮魂牽夢縈的盤龍屯。
那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多鐘了,盤龍屯亂葬崗四周的村屯早已一片黑燈瞎火,天空很低,天上沒有月亮,只垂著幾顆隨時都有可能融化掉落的睡眼惺忪的星星。微弱的星光下,亂葬崗連死人都屏氣斂息了。
強哥帶來的人什么都不怕,在毛冬蓮的請求下,第一個扒開了最新的那座墳。撬開棺蓋,尸臭撲鼻,雖然早有思想準備,強哥同他那伙手下,還是忍不住掩鼻躲避了一陣。只有毛冬蓮封鎖了二十年的感情瞬間洪水決堤般爆發,撲進棺材直呼:“我的仔呀我的仔呀……”令眾人吃驚的是,在毛冬蓮發瘋般的呼叫聲中,兇猛的尸臭逐漸退卻,直至在濃厚的夜色中若有若無。強哥說:“毛冬蓮,一定是莫旺原諒了你這當媽的,愿意跟你一起走了!”毛冬蓮使勁嗅了莫旺的尸身,果然不再有兇猛的臭氣發散。毛冬蓮高興得在黑夜里手舞足蹈,緊緊摟住莫旺已經開始腐爛變形的頭臉狂親個不停。
莫旺的尸體是毛冬蓮親自跌跌撞撞背下亂葬崗硬化路的。在扔進冷凍車廂時,她對強哥說,莫旺身體變溫暖了。
到了廣東,毛冬蓮給她兒子莫旺親自尋下買家。那是一戶善良人家,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出嫁了的女兒,老公老婆五六十歲,做莫旺的父母剛好合適。這戶人家姓金,為了更好地蒙騙政府,毛冬蓮盯著他們在偽造的戶口本上打上了莫旺的現名:“金鑫”。為了不讓那戶人家反悔,毛冬蓮下了詛咒,并在將莫旺尸體重新化妝入殮時,悄悄用口紅在莫旺的胸口涂抹了“金鑫”兩個字。
莫旺化名“金鑫”在廣東重新埋葬后,將在幾個月或一兩年內遷墳,這一遷,將給主家帶來十萬元甚至十幾萬元的遷墳補助。他們村的人已經有不少用買尸體悄悄下葬的方法訛到了政府或開發商不少錢,所以那戶人家二話不說,甩手給了毛冬蓮五萬塊錢。五萬塊,毛冬蓮存了將近二十年,也才存下這個數。加上自己的錢,毛冬蓮終于擁有了十萬塊!毛冬蓮想到當年她賣她二仔莫發,人家才給兩萬,而這回賣她死去的大仔莫旺,居然撈到五萬,于是她感恩地哭了,覺得世上還是好人多。
經歷了那么多事情的毛冬蓮,早學精了,她故意拉上強哥,一塊兒去郵局將十萬塊錢按地址匯給了她并沒有辦理過離婚手續的合法丈夫莫有福。錢匯出后,毛冬蓮認真梳理了一番已開始灰白的頭發,心平氣和地坐在出租屋等待警察上門。
五
放暑假回到盤龍屯,我第一個見到的親人居然是莫發從廣東帶回的老婆,一個看樣子沒滿十六歲卻腆著個大肚子的四川妹。
終于住進平頂樓的四叔歡喜得有些找不著北,主動提出要我明天同他去一趟蓮花鎮我大姐那里。我大姐莫永仙是個湘粵桂三省聞名的“仙婆”。
我當然不用問也知道四叔找我大姐的用意,他是要我大姐給問問仙,他那剛帶回盤龍屯的媳婦肚子里懷的是孫仔還是孫女。因為這年頭醫院不給做性別鑒定了,找關系也不行。我大姐的生意很好。
米碗里插了三炷香,大姐在腳邊燒了三張紙錢,又往水碗里帆船般漂浮的錢紙灰上,一粒一粒聚精會神地撒米粒……嘴里同時念念有詞,不一會兒,笑容就像紅蓮花般在她肥胖的臉上綻放。
四叔聽到了他想聽到的話。當四叔起身出去上廁所撒尿的時候,一直閉著眼睛的大姐一臉神秘卻忽然悄聲對我說,莫發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莫旺投的胎!
我的頭發差點根根豎立起來,馬上想到剛出生的嬰兒胸口現出“金鑫”兩個字的情形。但心里卻備感寬慰:莫旺終于以這種方式回家了,他娘賣掉的只是他的軀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