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不要放棄

鮑學謙，1953年生人，作家、劇作家。

2013年的韓國影片《辯護人》，觀影人次超過1136萬，是5千萬人口的韓國，歷史上第九部觀影人次突破了千萬的本土電影。該片是由韓國著名漫畫家楊佑碩撰寫劇本，并親自執導的“導演處女作”，能取得如此成就，被業界認為難能可貴。

影片故事改編自韓國已故前總統盧武鉉的親身經歷。敘事方式基本按時間順序，只有少量的倒敘，符合一般觀眾的觀影習慣。

故事從只有高中文憑，靠自學得到律師資格的主人公宋佑碩的自我奮斗說起：

宋佑碩生活在韓國軍事獨裁者全斗煥領導下的，所謂“第五共和國”。他頭腦活絡，看中當時正處在房地產崛起時期，代辦房地產的法律文書極易賺錢，但正規的律師又大多不屑于此，他便著手以律師的名義代寫法律文書。

生意應接不暇，竟然做到能夠請來助手和漂亮的女秘書，開啟律師事務所的程度。有了錢的宋佑碩立刻購買房子。他買的正是自己當年當建筑小工，半工半讀考律師資格時蓋的房子。在那座房子的水泥梁上，趁著水泥未干，他曾刻下一句自勉的格言：

“絕對不要放棄！”

這段故事同韓國前總統盧武鉉的經歷，應該說基本一樣。

影片中的宋佑碩，在成為律師之前，窮得連肉湯泡飯都吃不起，在大嬸的泡飯店里吃了就逃跑。因為妻子生孩子，還曾經當掉法律書籍，準備一心一意地打工……好在，他以“絕對不要放棄”自勉，堅持下來了。

為了慶祝買房，宋佑碩帶著全家，又回到當年他吃了飯沒有給錢的，大嬸開的泡飯店。大嬸已經認不出他來了，他要給大嬸許多錢，大嬸不肯收。他便與大嬸約好，要常到大嬸的飯店里幫襯。

不用說，這些情節和細節多半是編出來的，與前總統盧武鉉可能毫無關系，但是，為了塑造宋佑碩這個人物卻大有必要。因為一個重在精神追求、能為理想犧牲的人，其潛在的本質中一定有著各種優秀特質，包括重情感，有韌性，不屈不撓為破壁而面壁的精神。

隨著律師事務所日進斗金，宋佑碩賺錢之余的生活卻日益無聊起來。他開始坐在電視機前傻笑，同夫人之間也出現了因無聊而生出的更為無聊的爭吵……

很快，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

看到能賺錢，社會上代寫律師文書的律師多了起來，宋佑碩的生意冷清了。

他腦子一轉，認定此時辦稅務更能賺錢，于是又印出了新名片：

幫您守護您最珍貴的錢！

于是，新的財路又向他敞開了。

這時的韓國，反對獨裁的民主運動，在社會主義“左”派的旗幟下風起云涌，已經在宋佑碩的律師事務所窗外喊開口號了。不過，宋佑碩面臨的問題卻是：

雖然有了錢，但畢竟是白手起家，沒有能讓人羨慕的顯赫家世和學歷文憑，要讓人看得起，需要拓寬人脈，必須廣交朋友。

這天夜里，他帶著“同學會”，到大嬸的泡飯店里去“增進友誼”。

酒酣耳熱之際，一個有社會主義民主思想的記者，打開了電視機。總統府前要求民主的示威與鎮壓，出現在大家的眼前。

宋佑碩和記者爭了起來，記者支持要求民主的示威學生，他卻支持政府鎮壓示威。

兩人由爭論到打架，使得酒席不歡而散。

宋佑碩看到大嬸讀中學的兒子似乎傾向記者，就教訓他要好好讀書，不要去示威，那都是沒用的，社會不會因此改變……以卵擊石徒勞無功。但是，大嬸的兒子卻回答：

石頭再堅硬也是死的，雞蛋再脆弱也是活的……石頭終究會被風磨成細沙，而雞蛋則會被孵化，越過石頭去……

宋佑碩認為大嬸的兒子是在駁他的面子，于是以賠償店里的損失為由，掏出大把的鈔票來，大耍“土豪”的威風，結果，被大嬸趕了出去。

不久，大嬸的兒子因為在“讀書會”讀書，被警察以違反“國家保安法”抓了起來。

宋佑碩在大嬸的哀求下，擱下可能是其有史以來最發財的案子，去看望了大嬸的兒子。

由此開始，影片進入了使韓國前總統盧武鉉成名的“釜林事件”。

“釜林事件”即“釜山的鶴林事件”。

也就是1981年9月，全斗煥獨裁政府警察局中的某些警員，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以傳閱有害書籍、組織非法集會和涉嫌違反《國家保安法》等理由，逮捕并監禁了正在釜山市參加社會科學讀書聚會的大學生、教師、公司職員和社會活動人士，共22人。對他們進行刑訊，直至推上法庭審判。其中有19人被檢方起訴，最后獲刑1年到7年不等。

當時的律師盧武鉉、金光日和文在寅，一同免費為被告辯護。

這一事件被認為是韓國民主運動起始的重大事件之一。

盧武鉉也從此由稅務律師成為了一個著名的人權律師。

影片中宋佑碩的真正轉變，從淺層看，是他看到大嬸兒子被非法逮捕后，刑訊時被打得遍體鱗傷開始的；而其更深的層次則是，當他不是為錢財，而是為了正義而奮斗時，立刻就能得到朋友與社會的承認和尊重所觸發的：

當他決定為大嬸的兒子辯護時，盛氣凌人的政府檢察官，以公訴人的身份來討好他；法官也暗示同他是一家人……而曾因看不起他、打他的記者，還脫下自己的衣服，換下他被臭雞蛋弄臟的衣服……這些臭雞蛋是被警察動員來的，不明真相的愛國者向他扔的。

當然，生活中的盧武鉉是因為什么契機轉變的，我們已經無從考證，但是，盧武鉉絕不是一個天生的只想賺錢的“鳳凰男”。

應該承認，盧武鉉之所以后來能夠當選成為韓國總統中學歷最低的一位，與其當年在“釜林事件”和“李錫奎事件”中積累的人氣和知名度是密不可分的。

老百姓總是難以忘懷那些曾經為他們說過話的人。

影片中的宋佑碩，調查了大嬸的兒子被非法刑訊逼供的過程。

當他為孩子的辯護進入困境時，一個當時參加刑訊的基督徒軍醫出來作證，稱大嬸的兒子是屈打成招的。但是，這位基督徒馬上被認定是逃兵，其證詞不予采信。

結果，大嬸的兒子被判了兩年刑。

這個結果與“釜林事件”一致，可見當年盧武鉉也是失敗者，或者，這與宋佑碩早先對大嬸兒子說的話相合：

“……社會不會因此而改變，不過以卵擊石，徒勞而已……”

甚至，宋佑碩后來還被逮捕了，因為其組織了“樸宗哲”的追悼會，自己也成了被告。

樸宗哲之死在韓國歷史上相當有名，當時他死在獄中，韓國警方稱：“不過就是拍了一下桌子，他就嚇死了。”這句話，像“躲貓貓”在中國一樣，在韓國曾經非常地流行。

不過，影片中的社會卻開始改變了，站在宋佑碩身后的，為他辯護的律師，竟然達到99位，而宋佑碩所生活的韓國釜山市，一共才有142名律師。這，恐怕就是像宋佑碩這樣的人“絕不放棄”的結果，也是雞蛋越過石頭的具體表現。

影片之外，是1987年，全斗煥在韓國老百姓的民主運動和美國的壓力下，辭去了總統職務。這就結束了韓國的獨裁政治歷史，他自己也被押上了被告席。

1987年12月，韓國進入民主進程，開始了歷史上第一次的總統直選。

2003年，盧武鉉就任韓國第十六任總統。

影片編導對主人公宋佑碩的前、后半生的對立化塑造，無疑是與其原型盧武鉉有較大距離的，而這樣做的目的，恐怕就是為了完成影片的深層主題：人，雖然是物質的，但必須向其精神的存在去努力，以達到最終的完滿。

當影片中的宋佑碩被其助手問及，為什么放著大錢不賺，要去做免費的辯護律師時，他這樣回答：

“我不愿意我的孩子，生活在這樣黑暗、混亂的社會里，你的孩子也不能這樣生活……”

可見，精神的追求是有實實在在的物質意義的，只是比較間接一些。

有趣的是其助手卻說：“你不用操心我的孩子，賺了錢，我會送他們出國……”

而這話里也透露出：精神的追求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某些方法更崇高，更具智慧，而另一些則僅限于個人的局部利益，更為實用，也更卑微而已。

的確，生活中每個人都有權利去選擇自己的行為與存在，但在人類精神史上，對其是有客觀評價的。結論將凝固在無盡的精神時空中，不以某個人或某些人的意志為轉移。

以盧武鉉為例，其當選總統，宣誓就任時聲名顯赫，但是，不足十三個月就被國會以法定的三分之二以上的絕對多數票，通過了彈劾動議案。其旋即被中止總統權力，由國務總理代行總統權力。

2004年5月14日，韓國憲法法院對盧武鉉總統彈劾案作出判決，宣布：駁回國會提出的總統彈劾案。

盧武鉉又恢復行使總統權力。

2009年，盧武鉉因為妻子和兒子受賄，被卷入丑聞，涉及在美國的一座別墅，兩塊瑞士表和一些現金。其妻自擔責任，對法庭宣稱盧武鉉并不知情。

2009年5月23日，盧武鉉在老家金海市峰下村附近登山時，跳崖自殺，終年62歲。在留下的遺書中，他這樣說：

受惠于很多人，卻讓很多人因我而受難，往后將還有承受不完的痛苦。剩下的余生只會是別人的累贅。

健康不很好，所以什么也不能做，就連書也讀不下去，字也寫不成。

不要太過悲傷，生和死不都是自然的一個現象嗎？

不要道歉，也不要埋怨誰，都是命。火葬了吧。然后在家附近的地方立個碑就足夠了。這是醞釀了很久的想法。

……雖然在金錢這方面，出現了很多批評我的聲音，但我可以說是清清白白的……

歷史會給我一個公正的評價。

盧武鉉任總統期間，韓國經濟一直保持4%以上的增長率。

他提高了政府的透明度和公職人員的倫理約束力，卻沒能降低商業中政府的裙帶關系。

其所建立的“公民訴求網絡”，很容易陷入區域政治和本地主義的泥潭；而其過度張揚的“左”傾變革熱情，罔顧現實世界的條件，最終得到了相反的效果。

看完《辯護人》，對照盧武鉉，真不知道是影片主人公宋佑碩的人生更為成功，還是韓國前總統盧武鉉的人生更為成功。或者，兩者一樣成功。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如果不能“絕對不要放棄”地對待自己的生活，如果不能從物質追求轉進精神升華，那么，雞蛋就不能在孵化后越過石頭。他們也就不可能在今天，呈現到世界面前，受到我們的推敲。

所以，不妨從頭開始，讓我們也對自己說一句：

絕對不要放棄，相信最終必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