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一位已經73歲高齡的中國老人,帶著自己的棺木出訪俄國、德國、荷蘭、比利時、法國、英國和美國等八個國家,歷時一百九十天,橫跨三大洋,行程九萬多里。這位中國老人就是李鴻章。
這位器宇軒昂、談吐不凡的中國外交官讓西方朝野為之傾倒,也讓中國人第一次成為歐美報刊的正面形象。
抬著棺木公干,不是李鴻章的發明。
最早抬著棺木出征的是三國時魏國的大將龐德。龐德原是西涼馬超賬下的一員虎將。馬超戰敗后投奔劉備,成為劉備的五虎大將之一。而龐德則歸了曹操。關羽耀兵樊城,曹操派于禁率軍救援,需要選拔一名先鋒將領。龐德自告奮勇報名參戰。為了表明他的決心和忠心,出征時他讓人抬著棺木跟隨其后。
與李鴻章同朝為官的左宗棠,在64歲率大軍進軍新疆時,也讓人抬著棺木。這是發生在李鴻章出訪前二十年的事。阿古柏勢力侵入新疆后制造分裂,公開叛亂。左宗棠力主進軍新疆平叛,朝廷因此發生了塞防和海防之爭。為了國家領土統一,左宗棠不顧年邁親率大軍入疆,于是棺木隨軍便傳為美談。
或許李鴻章是受了龐、左二人的啟發,但也與他的外交經歷有關。一年前,甲午海戰失敗,李鴻章代表清政府前往日本談判,在馬關遇日本暴徒刺殺,一顆子彈擊中李鴻章的顴骨,險遭不測。辦理外交如此風險,一個年逾七旬的老人帶著自己的棺木出訪,也在常理之中。
李鴻章出訪歐美之所以受到美俄諸國的青睞,跟甲午海戰后的局勢變化有很大的關系。
甲午海戰失敗,中國被迫和日本簽訂《馬關條約》,除割讓遼東半島(后以交納巨額贖遼費的方式免于割讓)、臺灣及澎湖列島,賠償二億三千萬兩白銀軍費外,還允許日本在威海衛駐軍,開放長江諸口岸。日本勢力范圍激增,迅速躋身世界列強行列。這自然引起西方國家的強烈不安。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曾特意請畫家克納科弗斯創作了一幅油畫《黃禍圖》送給俄國沙皇,并下令將該圖雕版印刷。他還就亞洲“黃禍”問題與沙皇不斷通信。現在日本持戰勝國的姿態,想一口吃掉中國的遼東,這更印證了他們的判斷。于是在遠東有切身利益的俄國,遂迫不及待地聯合德國和法國,出面逼迫日本歸還遼東。俄國的強硬姿態不僅讓清國朝野驚魂稍定,而且被看成是世界列強中一個可以倚仗的“老大哥”。
就在甲午海戰爆發之時,老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病逝,其子尼古拉二世即位,將于1896年5月舉行加冕典禮。清政府決定派湖北布政史王之春前往祝賀。但俄國公使喀西尼在得到清政府的決定通知后立即提出交涉,認為王之春品級太低,希望清政府派王公或大學士出使俄國。
經過反復商議,清朝廷以慈禧太后懿旨的名義,宣布改派李鴻章為正史,邵友濂為副使。李鴻章當即上《吁辭使俄折》,請求皇帝“收回成命,別簡賢員”。因為甲午海戰失利,北洋海軍覆亡;還因為《馬關條約》割地賠款,備受國人責難。李鴻章此時已是身心俱疲,但求遁跡家鄉、聊度余生。但清廷實在派不出能夠辦外交的高級官員,第二天再下圣旨:“李鴻章耆年遠涉,本深眷念,唯赴俄致賀,應派威望重臣,方能勝任。該大學士……無得固辭。”圣旨之嚴厲,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李鴻章只得打起精神,做出訪的各種準備。抬上棺木,就是出行準備的一個重要內容,以備萬一客死他鄉,好就地入殮,而后運回國家,免成異鄉之鬼。
說實在的,在李鴻章的政治生涯中,曾幾次死里求生,化險為夷。比如上年的赴馬關談判,中方提出雙方先停戰,再議約,軍事上正節節勝利的日方一口拒絕。氣悶的李鴻章從會場返回客所,在途中遭遇刺客,子彈深入李鴻章左眼下方,幾乎喪命。消息傳出,世界輿論大嘩。日本天皇和百姓也表示震驚和慰問。李鴻章遭刺受重傷的結果是日本主動提出停戰。日本外交大臣陸奧宗光還私下對李鴻章的兒子李經方說:“中堂之不幸,中國國家之大幸,中日戰爭將從此結束了。”因此,對此次西行,李鴻章表示愿為國家再舍一回殘軀。
只是讓李鴻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次抬著棺木的生死之行,竟然收獲了畢生最高的榮譽。本來,對日海戰失敗,他苦心經營的北洋水師幾乎全軍覆沒,自己已成輿論界眾矢之的。而《馬關條約》的簽訂,他又被許多國人指斥為喪權辱國的賣國賊。朝廷也開始冷落他,弄得他灰頭土臉,終日躲在自家庭院里不愿見人。
李鴻章這次出國訪問,不僅僅是作為祝賀俄皇加冕典禮的專使,光緒皇帝還要求他同時訪問德、法、英、美、比利時、荷蘭等國,與各國商量提高關稅等事宜,以便為支付給日本的巨額戰爭賠款開源。而清廷對李鴻章的這番出使也確實重視,出訪前,慈禧太后親自接見了李鴻章,密談數小時。而且為了方便照顧李鴻章的生活起居,朝廷還給他的兒子李經方賞帶三品銜,令隨同出訪。
李鴻章到德國后專程訪問了克虜伯工廠。甲午戰爭失利讓他痛感大清國武器的落后,希望從克虜伯工廠采購一批重炮,以便加強海防力量。克虜伯工廠為李鴻章一行的到來舉行了一個簡短而又隆重的歡迎儀式。按照慣例,歡迎儀式開始先奏兩國國歌。當德意志國歌奏響時,在場的人們都注意到了這位73歲的大清國使有些坐立不安,額上還沁出豆大的汗珠。因為大清國沒有國歌,怎么辦呢?果然,德國國歌奏停后是一段寂靜的空白。不過,只停頓片刻,忽然,李鴻章從座位上站起,用蒼老而略帶沙啞的聲調吼出一段家鄉的皖劇。悲涼而激越的唱腔里傾注了這位老人對祖國和家鄉的全部感情,讓在座的所有人為之動容。人們全部起立,報以熱烈而持久的掌聲。
西方各國媒體和民眾對李鴻章的造訪表現出濃烈的興趣。李鴻章所到之處,都受到大國上賓的待遇。當地民眾尤其是華人華僑紛紛走上街頭夾道歡迎,可以說是萬人空巷、圍觀若堵。而同一時期的日本名將、著名政治家山縣友朋訪歐卻受到冷遇。李鴻章也一洗甲午以來的頹喪和疲憊,精神頓感振奮,充分展示他機敏、優雅的外交風采,博得各國政要以及民眾的一時稱許。在對日戰爭中慘敗的清國,也多少挽回了一些面子。
但是待李鴻章風風光光地返國不久,西方各國對中國的態度又起了變化。俄、德、法三國步日本的后塵,競相向中國強索軍港海灣,劃分勢力范圍。不過,這已經跟李鴻章的出使任務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