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一瓢

梁漱溟先生晚年說過這樣一句話：“中國書法是人類世界最偉大的藝術。”

書法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它承載和體現了中華民族天人合一的思想。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而然。”書法雖為一藝，然其旨歸在于道。孔子云：“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此為學藝修習之門徑。是故康有為言：“書雖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

“道可道，非常道”，所謂言語道滅。道也者難以用言語況白，只能正心、誠意、尊法、身體、力行而后希可悟證。而可言者乃通道之徑、修道之法。石濤《畫語錄》上言：“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所謂太古、太樸者，道也，無極也，難以言說；一畫者，法也，太極也，可以闡義。

道不由徑終至彷徨，緣木求魚必成空勞。欲通書法之道，必明書法之法。書法之法其核心在筆法，筆法之核心在太極。故趙孟頫言：“蓋結字因時相傳，而用筆千古不易。”不易者，不能離開《易》也，易，太極也。用筆之法如天旋地轉，亙古不變，若可變，天將崩，地將陷，是以筆法千古不易，可易者皆非正法。

中華書法幾千年長河中典籍浩瀚，大家輩出。時于今世藉國力而倍繁榮，真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然一時看似可喜，其實令人堪憂。所憂者紛紛雪片而誤為梨花，貌雖相若，而質自不同。蓋筆法式微，終致漫天雪舞，茲事體大。雖知自不量力，也只可螳臂一舉。吸干海水而言知味者有乎？若無，但取書海一瓢，略說其味。

古人評書法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鳳翥龍蟠”之類，其實并非虛語，其中皆有實義。殆如今日之火車、過山車之類，奔馳盤旋而不至顛覆者何？蓋因有左右軌道故也。陰不離陽，陽不離陰，左右開合循環，手指左旋右轉，此可擬書法之軌道。也即石濤《畫語錄》中所說“乾旋坤轉”之義。明此法而后可龍翔鳳舞，終至孔子所云：“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欲領會筆法之要旨又必明筆法之具體，今借孫過庭筆法四義（執、使、轉、用）試解其意。

孫過庭言：“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也即是執筆的方法。執筆之法以大、食、中三指指端執筆之單苞法為正，名、小二指自然靠攏不須抵筆。執筆高低以衛夫人之說為準：“若真書，去筆頭二寸一分；若行草書，去筆頭三寸一分。”分寸距離以拇指到筆頭位置為度。執筆之法最為重要，也如使槍、弄棒、舞劍一理，最須先明執法。此法歷代書論皆有詳細記載流傳。然對其要義秘而不談，若不明其義，那么所謂單苞法與其他執筆法并無差別，而斷說其為正法者豈不專斷？單苞執筆之法其玄旨在于要深明五指各有所司，凡筆向右、上者其司皆在拇指，凡筆向左、下者其司皆在中指，而食指實為二指轉換之助。名、小二指不沾筆桿，只起導送之用，除此之外，又須身舒、肩松、肘墜、腕虛。以上為執法之大概。

“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明執之關捩而后可言使。使筆總理只在開合。假若認定拇指為陰，中指為陽，使筆即是由拇指（陰）轉到中指（陽），又由中指（陽）轉至拇指（陰），如此一開一合，一陰一陽，環轉無端。黃賓虹大師傳有筆法五字訣：平、留、圓、重、變。前四法皆言使筆之義。何謂平？賓翁自注：“用筆言如錐畫沙者，平是也。平非板實。夫天地間之至平者莫如水，澄空如鑒，千里一碧，平之至矣。乃至大波為瀾，小波為淪，奔流澎湃。其勢洶涌而不可遏者，豈猶得謂之平乎？雖然，其至平者水之性，時有不平，或因風回石沮，有激之者使然。故洪濤上下，橫沖直蕩，莫不隨其流之所向，終不能離其至平之性，而成為波折。水有波折，固不害其為平；筆有波折，更是形其姿媚。書法之妙，起訖分明，此之謂平。平，非板也。”

賓翁對平之義理闡釋至明矣。然今人不能做到者皆因未能深悟、不明其法。平者，如天平，左邊半斤，右邊八兩，左右開合相衡，此為守平之法，按此法實踐自然明畫沙和如水之義。至于水遇風因勢而波折變化者，即如人之安適、激奮、憂喜等等心意及筆墨因勢轉動徐疾變化等等是也。何謂留？能平而后能留，留乃于開合中蓄勢待發之謂也。猶須體會逆鋒及蹲鋒之蓄力，常使筆鋒如弓。賓翁言：“詩曰：將軍欲以巧服人，盤馬彎弓故不發。此善言留之妙也……善筆法者譬如破屋漏痕，其如留也，不疾不徐，不粘不脫。”何謂圓？平之功深，處處虛實、徐疾、輕重皆能平，即圓自得矣。賓翁自注：“何以謂圓？行云流水、宛轉自如。……玉以剛折，金以柔全，轉處用柔，所謂如折釵股。否則妄生圭角，惡態橫陳，恣意縱橫，鋒芒外露，皆不圓之害也。”何謂重？賓翁言：“重，如高山墜石，怒猊抉石。物之重者莫如金與鐵若也。如金之重，而有其柔，其重可貴。如鐵之重，而有其秀，其重足珍。柔則無枯硬薄脆之嫌，秀則無倔強頑鈍之態。”高山墜石者言落筆勢從外借而下也，怒猊抉石者言盤旋蓄勢而起也。皆須開合功熟，氣息由心，而后知“金之重，而有其柔”。具體而言，全在入筆之幾，入筆要至輕，能輕而后方能重，毫端一毛若浮水面，而后借機得勢變鋒而行，束筆而收。入筆時拇、食二指之間如鳳眼，行筆時拇、食二指之間如龍眼。世傳執筆鳳眼、龍眼各為一法者，非也。陰時為鳳、陽時為龍，龍鳳往來，陰陽循環，如此方能得重之訣。以上平、留、圓、重四訣，皆賓翁妙解使筆之法。然非四法，其實只一法，一法在平。平之至，左右五陰五陽。而留、圓、重者皆由平中生出。而平之關捩在開合，故使筆之要在循環開合也。

“轉，謂鉤環盤紆之類是也。”轉筆之法全憑手腕虛靈無礙，然意不可在腕，在腕則滯，而應指運而腕不知，指運之法，除以上之說外于轉法又要明名、小二指導送之義，凡向右、上者導之，凡向左、下者送之。拇、中二指如陰陽之二極，通過食指之過度力助，名、小二指之導送，兩指控筆從至陰到至陽轉動，如此手中之筆自可若火車入軌盤轉不翻。

“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用非筆法，乃是掌握筆法原則去表現物狀之謂。所謂點畫向背者，計白當黑，顧盼生情之類也。衛夫人曰：“結構圓備如篆法，飄飏灑落如章草，兇險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飛白，耿介特立如鶴頭，郁撥縱橫如古隸。然存心委曲，每為一字各像其形，斯道妙矣，書道畢矣。”又蔡邕《筆論》中言：“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此等皆言用之意。

用之法也如賓翁筆法五字訣之最后一訣：變。賓虹自釋變訣云：“所變者，亦即此四法（平、留、圓、重）為也。一、平，如以水為例，水雖平伏，外因風力而起波折，生成波瀾各種不同形狀，即由平而變者也。二、圓，月至望則圓，過望則缺，斯即由圓所變。在畫法上之變，千奇百異，皆宜出于自然，不可出于法之外。”又釋云，“唐李陽冰論篆書曰：點不變謂之布棋，畫不變謂之布算。蓋畫者之用筆，何獨不然？所謂變者，非徒憑臆造與事巧飾也。中鋒、側鋒、藏與露分。篆圓隸方，心宜手應，轉換不滯，順逆兼施。……蓋不變者，古人之法。唯能變者，不囿于法，不囿于法者，必先深入于法之中，而唯能變者，得超于法之外。用筆貴變，變，豈可忽哉！”故用之法又應需學養深厚，見識宏富，入法出法而登造堂奧。

以上略論筆法之大概，一已之見，如蠡測海，不敢自言明法，只望對志于書藝者略有所助也。書雖一藝，然不可以藝忽之。若眼為物障，心受欲迷，縱寫干海水終是下品。故李世民于《筆法訣》上言：“夫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玄妙。”是故學書者應須正心、誠意、尊法而后方可游藝而通道，則益于當代，功于后世。